教師職業權利的來源、類型及其實現

摘要： 教師權利是教師開展教育教學等工作、實現立德樹人根本任務而享有的教師職業權利和一般性權利的總和。由于教師職業具有教育、教學、科研、社會服務等區別于其他職業的基本屬性，因此，教師權利可劃分為教育權、教學權、科研權、民主管理權、社會服務權等特殊性職業權利，以及職業執教權、職業發展權、專業發展權、勞動報酬權等一般性權利。教師職業權利來源有兩個：一是來源于《憲法》及其他專門法的規定，二是來源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需要理順教師權利與義務關系，強化權利與義務的統一；調整教師權利法條內容，形成層次分明的權利結構；保護教師職業權利獲得，完善教師權利救濟機制；以權利本位明確教師身份，拓展教師職業的保障權。

關鍵詞：教師權利；《教師法》；權利類型；權利約束；權利實現

中圖分類號：G451"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1672-0717（2025）01-0066-10

1993年，我國頒布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以下簡稱《教師法》）。《教師法》頒布實施30年來，對于提高教師的地位、加強教師隊伍建設、保障教師的合法權益、促進我國教育事業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隨著我國教育事業的蓬勃發展，教師隊伍數量、質量、結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教師法》的不少規定已不能適應當前教育改革發展和教師隊伍建設的需要，有的規定甚至嚴重滯后，社會各界修法呼聲不斷。根據全國人大“十二五”期間確定的“六修五立”①的教育立法計劃，2021年11月29日，教育部發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征求意見稿》），面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

《征求意見稿》強調以師德師風為第一標準，對教師的權利和義務、資格和準入、聘任和考核、培養和培訓、保障和待遇、獎懲和申訴、法律責任等主要內容進行了較大幅度的修訂。但由于教師的層次、類型的多樣化，不同層次類型的教師其工作性質、工作內容又存在著差異，教師權利難以統一規定。《征求意見稿》中的既有教師權利范疇與教師的義務缺乏充分對應，權利條款部分內容交叉重疊，語義重復，權利結構不合理，權利保護機制不健全等問題還比較突出，對于教師職業權利的一些基本問題如教師職業權利是什么、其來源的基礎是什么、如何進行職業權利的分類、如何實現教師職業權利的有效保護等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因而，進一步明確教師擁有哪些權利、如何有效保障教師權利的實現，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在學理上對這些問題進行科學解釋，將為立法修法奠定理論基礎，對于豐富關于教師權利范疇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一、教師職業權利的來源

“教師職業權利是什么，權利從何而來？”是一個本體性的問題。在修法實踐中，《教師法》的立法宗旨規定了權利立法的價值，是權利法條形成的前提?！督處煼ā分薪處煓嗬男抻嗠x不開立法宗旨的規定①?！督處煼ā返牧⒎ㄗ谥純仍谕怀隽朔ǖ膬r值取向與立法者對權利本位的價值選擇，外在通過立法目的的條款突出教師權利與其他職業權利的差異。立法價值建構在立法宗旨基礎之上，而權利立法的價值在于不僅能夠有效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還可以有效平衡權利沖突，對公權力起到一定的制約作用[1]。《征求意見稿》的立法宗旨客觀上要求在堅守以人為本的思想下，將教師權利、行為規范和基本要求統一到《教師法》中來。因此，《教師法》承載了教師的價值實現與權利保障的功能。這為《教師法》關于教師權利的修訂提供了基本遵循，也為教師職業權利的來源提供了立法依據。

首先，教師職業權利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及其延伸出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教師法》等專門法的授予。《憲法》及其他一些教育專門法明確了教師的職責、權利和義務，以及教師權利的法律保護方式。《憲法》是教師職業權利的根本源頭。《憲法》規定公民的基本權利包括了平等權，政治權利和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人身自由，批評、建議、申訴、控告、檢舉權和取得賠償權，社會經濟權利，教育、科學、文化權利和自由，特定人的權利。對教師來說，教師職業權利是“以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為底色，同時體現著教育者的職業身份與特征，反映其同時作為勞動者和單位與團體成員所享有的主體性權利與附隨性權利”[2]。由此，教師職業權利是源于憲法的普適性規定，并由國家法律規范（主要是教育相關法律規范）確認并保障，基于教師與學校之間的法律關系而形成和發展的特定權利。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都明確了教師應享有的法律權利，但現行法律文本對教師職業權利作出的規定沒有區分教師的一般性權利和特殊性權利，對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的具體規定尚存在不足②。學校與教師存在的教育行政法律關系和教育民事法律關系突出了兩者之間具有多類型、復合型、分層次的特點。如，公立學校教師聘任等屬于行政合同法律關系；部分購買教育服務、民辦學校聘用教師、高校與公立中小學編外聘用教師等屬于民事合同法律關系[3]。同時，雖然《教師法》第三十九條規定了教師享有申訴權利并可進行自我權益的救濟，但面臨著教師申訴與公務員申訴制度同質與教師法律身份多元化趨勢的阻礙[4]。在實踐層面，《教師法》在解決教師糾紛中法條整體適用率偏低，法官裁判時常遭遇制度供給不足的困境[5]。因此，教師職業權利不僅僅是對教師日常工作經驗事實的一般性權利表達，而且需要對教師職業特定的權利范疇作出明確的法律解釋。

其次，教師職業權利源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從教師職業本身出發，教師職業權利須考慮教師職業的特性與教師立法關系，完善教師職業權利立法須以教師職業特性為前提[6]。從教師職業權利與其他職業權利的差異來看，教師在從事教育工作過程中擁有與其他職業不同的職業權利。作為專業性較強的職業，律師享有調查取證權、查閱案卷權、代行上訴權等職業權利，醫生享有醫學檢查、醫學處置、出具相應的醫學證明文件等職業權利。那么，教師在執業過程中也應該具有履行其職責義務的特定權利。權利是“國家通過法律予以承認和保護的利益及權利主體根據法律做出選擇以實現其利益的一種能動手段”[7]。從這個角度理解，教師職業權利也是國家通過法律予以承認和保護的利益及權利主體——教師根據法律做出選擇以實現其利益的手段。而教師職業權利的法律承認和保護要基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即承認和保護教師在履行工作職責過程中的特殊性的權利。

教師首先作為公民，其次作為教育工作者，其角色具有多樣性。例如，有教師既是社會公民又是專業人員的雙重角色說[8]，還有公務員說、教育公務員說、國家工作人員說、公務雇員說、特殊勞動者說和雇員說等幾種典型的觀點[9]。不可否認，教師作為公民，其權利源于憲法規定的各項公民基本權利；“權利者，為法律所設定及保護之利益，而為特定人所享有者也”[10]。教師職業權利與公民基本權利是不同的權利類型。教師職業權利的來源是公民職業專屬權的具體化，憲法規定的公民受教育權等基本權利為教師職業專屬性權利的具體化提供了基礎。同樣，教師作為從事知識傳授和研究工作的勞動者，教師職業權利與普通勞動者的職業權利同樣存在差異性，其職業價值更多地通過在立德樹人、教書育人、創造知識等腦力勞動中實現。教師職業的教育屬性、教學屬性、科研屬性、參與管理屬性和社會服務屬性與其他職業存在著顯著的不同。

教育屬性是教師職業的本質屬性，和教師職業相伴相隨。無論是哪一層次類型的教師，首先需要對學生進行思想政治教育、倫理道德教育、人格塑造，使之成為符合社會規范的人；其次，通過對學生日常學習生活的觀察和考核，評定學生的德行，并對學生進行表揚、獎勵、批評以及教育懲戒，促進其內在世界的成長。教學是教師職業最基本的工作要求，也是實現教育目的的基本手段?！敖虒W即教師引起、維持、促進學生學習的所有行為方式?！盵11]與其他職業相比，教師在教學過程中需要教學條件的保障，豐富的課程、完備的教學基礎設施等資源是教師正常開展教學工作的前提與基礎。教師開展教學活動其目的在于引導學生在特定的教學情境下接受知識，鍛煉能力、提升素養，有效促進學生的全面發展。教師職業除有教學屬性外，還自帶科研屬性。錢偉長先生認為，教師不搞科研就不是好老師，教師不斷進行科研探索，才能擴大眼界、把握專業問題、豐富學科的內容，促進自我不斷發展[12]。在“科教興國”的時代背景下，教師不僅僅是“授業解惑”的知識傳播者，還應該是知識創新發現的科研工作者。一方面，教師作為“師者”需要開展教學研究，需要鉆研教材、研究學生心理，研究教育教學和育人的規律，其中就包含著科研的屬性；另一方面，除了教育教學研究之外，從事專門的科學研究也是教師的重要職責。盡管不同層次、不同類型的教師從事科學研究的目標和任務不一樣，但是作為教師，從事的是知識的傳授和發現工作，科學研究應當是其職業的基本屬性之一①。在教育領域，教師作為獨立個體，在參與學校管理過程中，除通過教職工代表大會或其他合法方式參與學校的民主管理外，教師參與學校管理具有思想性、知識性、專業性的特征。教師作為學校的核心人力資源，學校教育教學、科學研究、管理工作等事務的決策與執行都離不開教師的參與。因此，教師參與學校管理也是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之一。與其他一般性的體力勞動者不同的是，教師職業是一種以思想和知識為媒介進行社會服務的特殊職業。在社會服務領域，教師通過思想和知識的彌漫性權力影響著社會的發展。教師職業在科研成果轉化、社會公共福祉、公共突發事件、文化傳承、繼續教育等諸多方面具有知識優勢。教師從自我中心的身份取向到融入共同體的家國情懷中利用自身知識優勢為社會服務[13]，傳播和普及社會主義文化，創造經濟價值，引領社會發展。因此，社會服務也是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決定了教師權利不能以一般公民、普通勞動者的權利來替代教師職業的特定權利，須以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為基礎來調整教師權利的范疇。

二、教師職業權利的類型

考慮到教師職業的特殊性，教師權利的范疇是教師履行工作職責過程中所享有的教育、教學、科研、參與學校民主管理、社會服務的職業性權利以及保障這些權利實現的一般性權利的總和。教師權利包含一般性權利和教師職業所特有的權利，教師職業權利是基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衍生出來的特定權利。

（一）基于教師職業屬性的職業特定權利

1.教育權利

教師職業的教育權指教師以立德樹人為根本任務，對學生實施教育的權利。具體表現為對學生進行政治思想教育、道德教育，指導學生的學習和發展，開展心理咨詢，科學評定學生的品行，并對學生進行表揚、獎勵、批評、處分的權利，以及教師對于違反紀律的同學行使有限教育懲戒的權利。

“教師是國家意志的代言人，國家的教育權最終通過教師的教育行為來完成?！盵14]在教育過程中，教師享有教育權，就可以依法對學生開展教育活動。教育活動的類型和方法是多樣化的。在對學生行使教育權過程中，對學生行使有限教育懲戒的權利是教育權的一種特殊的表達形式。懲戒權無疑是教師實施教育權的職業特定權利的一種，其行使主要出于職業活動之需要[15]。為了讓教師更好地在教育教學中維持教學秩序，在保證學生的基本人格權利基礎上，教師行使有限的懲戒權，是彰顯教師的教育權的重要方式之一。相對于其他職業，我國教師懲戒的自由建立在國家公權力的法律賦予與家庭監護權部分讓渡基礎之上。“教師擁有按照教育情境和學生個性特點選擇如何正當懲戒學生的自由裁量權。”[16]但在實踐中，教師懲戒的公權力讓渡不明確，家庭監護權力在讓渡中畸化，使得教師的自由裁量權沒有得到徹底地發揮，反而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教師職業風險①。因此，從法律角度確立教師有限教育懲戒權，就是為了在規范教師職業行為的同時，充分保護教師職業的教育權。

2.教學權利

教師職業的教學權是指教師開展各類教學活動時所擁有的各種權利，包括獲得相應設施設備支持和資源保障、開發教學資源、實施課程建設、進行課內外教學、進行人才培養模式改革、運用教學方法進行教學改革、進行教學研究的權利等等。教學權是教師最為重要的職業權利之一。教師職業的教學權主要通過兩個方面來體現。一方面是教學設施設備與教學資源的保障權。教師若缺乏必要的教學設施和資源的保障，教學活動可能無法正常開展。另一方面，教師作為教學活動的主體，有對教學課程、教學資源進行研發、研究和改革的權利。教師從事教學工作，按照國家制定的課程標準編制教學內容、確立教學方式、開展教學活動時，其權利不得剝奪。美國《教師權利法案》明確提出，“不經一定法律程序允許，沒有一個人可以被剝奪專業地位或從事教學的權利。”因此，教師在充分尊重國家法律制度前提下，履行教學工作過程中應當具有不被剝奪專業地位或從事教學的權利。

3.科研權利

教師職業的科研權是指教師有權以獨立或者團體方式參與科學研究、學術交流，參加專業學術團體，并能在學術活動中擁有充分發表意見的權利，以及發表科研成果、促進成果轉化的權利等。教師職業的科研權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不管哪一類學校的教師都擁有自主或者以團隊形式開展科學研究的權利；另一方面，教師在行使科研權利時擁有必要的科研設備、科研經費及其他科研條件支持的權利，并依據科研合同擁有發表成果和獲得知識轉化收益的權利。

4.民主管理權利

教師職業的民主管理權是指教師可以通過教職工代表大會或其他合法方式參與學校民主管理的權利，教師對于學校事務享有執行權、參與權、表達權與監督權，同時享有對學校的教育教學、科研活動、管理工作進行專業化民主管理的權利。教師參與學校管理反映了教師的權利訴求，是對教師職業及個體權益的尊重和保障[17]。教師參與學校民主管理是學校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內在要求，也是學校治理體系和治理現代化的重要內容。通過立法保障教師參與學校管理的權利有利于轉變教育行政管理方式，健全民主制度，完善學校內部治理結構。

5.社會服務權利

教師職業的社會服務權，是指教師具有參與社會服務的權利，主要表現為在不影響本職工作前提下可以適當兼任與職責相關的社會職務，義務參與社會公益活動，在參與社會服務過程中獲得相應權益的權利。當前學校與社會的關系越來越緊密，教師通過知識服務可以有效釋放教師的知識紅利，為社會經濟發展作出積極貢獻。確立教師的社會服務權利有利于教師社會服務功能的實現。

（二）教師的一般性權利及其特殊性

教師作為勞動者的一般性權利包括教師職業執教權、勞動報酬權、職業發展權、專業發展權等幾個方面的權利總和，是教師履行其義務的保障性權利，可以統稱為教師職業保障權。盡管教師的一般性權利源于《憲法》及其他專門法的授予，具有普遍性，但在教師權利的特定領域，教師的一般性權利也有其職業特殊性。

1.教師職業執教權

教師職業執教權是通過教師職業資格制度予以保護的，滿足教師任職資格的教師合法獲得不同學段的教師資格，并合法履行工作職責，依法享有從事教師職業的權利。《征求意見稿》對從事不同學段教師職業的學歷層次、資格認定和資格的撤銷與喪失等都進行了規定，比《教師法》的相關條款豐富許多，對于教師職業的準入和考核將發揮重要的規范作用。尤其是部分高校引入“預聘－長聘”教職制度①之后，高校與受聘任教師遵循的是行政相對邏輯關系，存在高校與教師之間地位的實質不平等，教師處于權利相對弱勢地位。因此，教師職業執教權的確立可以有效保護教師的從業權利不受其他權利的侵犯。

2.勞動報酬權及其延伸

勞動報酬權是勞動者的普適性權利，是通過勞動依法獲得勞動報酬的權利。教師通過付出個人勞動，依法獲得報酬。教師從育人活動和知識勞動中獲得勞動報酬，是《憲法》規定的作為勞動者的基本權利。但我們需要注意到的是，教師職業的工作性質使得其勞動很難通過具體工時來體現，對其勞動價值很難準確測量，不同層次類型的教師的勞動報酬也很難科學測定。同時，一些教師隱性的工作負荷較大、長期處于過度勞動的狀態甚至影響了其身心健康的現象較為普遍。盡管《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對加班工資進行了規定，但是核算加班工資對于教師職業來說，也相當困難。因此，《教師法》應明確對超出教師工作量的勞動予以休假補償的權利，并在法律框架下通過行政法規予以具體規定。

3.職業發展權與專業發展權

教師的職業發展權和專業發展權是兩種不同的權利。職業發展權是教師享有的專業技術職務和崗位的晉升晉級的特定權利，以及流動后的職業發展權利?！敖處煹穆殬I發展是一個動態、連續的過程，貫穿于教師整個發展生涯，具有明顯的階段性發展規律。”[18]因此，職業發展權是教師自身職業生涯發展過程中不斷提升自身政治地位、經濟地位、社會地位的權利。教師的職業發展權與專業發展權存在著密切的關聯。專業發展權是教師享有的通過專業進修、培訓及其他繼續教育的方式不斷提高自身專業能力的權利，也包括教師享有的學術休假權②。教師職業的專業發展權表現為教師從“預備”到“退出”③的整個職業發展過程中教師成長為“專家型”教師和“專家型”研究者的權利。因此，教師的專業發展權聚焦在教師的專業發展與成長方面，表現為各個教育學段的教師有權參與職業進修、職業培訓、繼續教育，以提升自身專業水平的權利。教師職業的專業性和知識性決定了教師必須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對知識進行更新、拓寬知識視野、潛心鉆研業務，以不斷提高專業素養和教育教學水平。教師流動后的職業發展權利是社會各界普遍關心的問題，尤其是教師轉任公職的地位和待遇問題，也需要從立法上予以明確。

教師職業的一般性權利是公民基本權利在教育領域的特殊化與延伸，同時教師職業的特殊性職業權利兼有公權力、私權利的雙重屬性。因此，教師職業權利具有復雜性與獨特性。

三、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

權利本位理論為教師職業的權利實現提供了立法依據和法理基礎。權利本位的核心思想突出表現為四個“先于”，即權利先于功利、權利先于義務、權利先于權力、權利先于立法[19]。權利是義務的先決條件，享有什么樣的權利，才能履行什么樣的義務。教師作為權利主體，只有明確權利的范疇才能確保義務的有效履行。從性質上看，“與權力相比，權利直接與人民的生命存在相聯系，具有原生性特質，在價值權衡中，權利方是主要的?！盵20]因此，當外界權力和教師職業權利發生沖突時，《教師法》首先要保障的是教師職業的正當權利。

教師職業的教育與教學權、科學研究與民主管理權、社會服務權都是教師作為權利主體，根據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產生的主體權利，教師的職業保障權作為教師職業一般性權利的統稱，是對教師職業主體權利的保障。為充分保障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需要從教師權利與義務關系，教師權利結構，教師權利救濟機制，拓展教師職業保障權等幾個方面形成共治合力。

（一）理順教師權利與義務關系，強化兩者統一

法律權利和法律義務的關系，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密不可分。享有什么樣的法律權利，就需要履行相對應的法律義務。先有權利，后有義務?；诮處熉殬I基本屬性而形成的特定權利，界定了教師義務的范圍?！墩髑笠庖姼濉匪_立的教師享有的權利和教師履行的義務都是7條，在數量上是對等的；但是既有的法條所表述的權利和義務卻不是完全對應的，而且義務法條中的一些內容并沒有反映出教師職業本身應有的義務，法條內容也存在雜糅重復的表達。如，第十條（基本義務）教師應當履行下列義務：“（一）遵守憲法、法律法規和職業道德、社會公德，不斷提高思想政治素質和個人修養，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這一條是所有公民必須履行的義務，并非教師職業特有的義務。再比如，“（二）貫徹黨和國家教育方針，踐行立德樹人根本任務，遵守職業行為準則……”中的“遵守職業行為準則”和（一）中的“遵守……職業道德、社會公德……”語義重復，因為職業行為準則的內容和職業道德、社會公德的內涵基本是一致的。義務中的“（四）關心、愛護全體學生，尊重學生基本權利和人格尊嚴，促進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五）批評和抵制有害于學生健康成長的現象；（六）依法依規履行公共教育服務職責，公正評價、平等對待、科學管理學生”；這幾條闡述的都是教師對于學生進行教育的義務和責任，其中第（五）、第（六）條的內容都已經包含在第（四）條內容中了，合并成一條義務即可。分析既有法律權利和法律義務之間的關系，就會發現不少類似的語焉不詳、語義重復、內容雜糅、表達不清的法條，核心原因在于教師的法律權利不清晰，權利與義務各說各話，不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如果從教師職業基本屬性出發確立五種職業權利和四種一般性權利，所對應的教師法律義務也基本上應該是和職業權利相對應的條款。因此，在修法過程中需要進一步理順教師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強化權利與義務的統一，才能夠保障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

（二）調整教師權利法條內容，形成層次分明的權利結構

《教師法》中教師法律權利應充分反映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因為基本屬性反映了教師職業工作的特殊性和特定職責，是區分其他職業的邊界，具有專有性的特征。既然教師的法律權利源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那么，教師法律權利的法條也需要與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相對應，這樣才能夠形成層次分明的權力結構。但是，《征求意見稿》中關于教師法律權利的法條內容存在邊界不清的問題。如，第九條（基本權利）教師享有下列權利：“（一）自主開展教育教學活動并獲得相應設施設備支持和資源保障”與“（六）開展課程和教學資源研發、科研成果轉化，并獲得相應權益”就存在類似問題。顯然，“自主開展教育教學活動并獲得相應設施設備支持和資源保障”的權利與“開展課程和教學資源研發”的權利語義重復，因為開展教育教學活動就包括了開展課程和教學資源研發等工作。再如，“（二）從事科學研究、學術交流，參加專業的學術團體，在學術活動中充分發表意見”的權利又與“第十四條（特別權利）高等學校、職業學校教師可以獨立或者以團隊方式開展學術探索、科學研究、技術創新；可以適當兼任與職責任務相關的社會職務，參與社會服務”的權利重復，也與（六）中“開展……科研成果轉化，并獲得相應權益”語義重復?！伴_展課程和教學資源研發的權利”與“科研成果轉化，并獲得相應權益的權利”是完全不相同的兩種權利，彼此缺乏關聯性。第十四條（特別權利）將非高等學校、職業學校教師排除在外，不能享受開展學術探索、科學研究、技術創新的權利，也不符合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在學校教育實踐中，學前教育與基礎教育的教師同樣可以開展學術探索和科學研究工作，相當多的教師也兼任了與職責任務相關的社會職務，參與了社會服務工作。實質上，科研權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在《憲法》中已經進行了規定①，教師作為科學研究的主體，對未知的世界進行探索和反思是憲法規定的權利，自然也在《教師法》的權利范疇內。法律保護教師從事科學研究中享有的科研自由、出版發表的合法權利，同時對于違背科學研究的基本規范、倫理道德、科學共同體價值的行為進行處罰，是權利約束的重要內容。因此，法律應當容許這些教師享有這種權利，并予以明確規定。

現行《教師法》規定的教師權利條文，沒有明確教師社會服務權②。由于教師職業的科研權、社會服務權的權利主體范圍有所區別，教師職業的科研權與社會服務權需要進行分類規定。在實踐中，教師在參與學校民主管理中存在著“教師無法參與”“教師無效參與”“教師不愿參與”以及“教師過度參與”的問題[21]。這些都可能與立法缺失存在關聯。對于教師參與管理權來說，為有效落實教師職業的民主管理權，在修訂的《教師法》中，對教職工代表大會中教師應行使的具體的民主管理權要予以明確規定③。此外，不同于事業編制的教師，民辦學校、校外培訓機構的教師作為被管理者的特征更加明顯，參與民主管理的權利實現阻礙更大。因此，新的《教師法》還需要對民辦學校、校外培訓機構教師的民主管理權利加以補充說明。

（三）保護教師職業權利的獲得，完善教師權利救濟機制

教師職業的教育、教學權離不開教師與學生的雙向互動，在行使教育、教學權利過程中，需實施分類約束，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泛化教師的教育和教學權利。以實施有限教育懲戒權為例，“懲戒權”是教師教育權的一種具體表現，在實施過程中需要把握其限度，需對有限教育懲戒權與原有教師管理學生的權利進行區分。《教師法》第九條規定的“開展教育教學活動”“指導學生的學習和發展”等權利一定程度上混淆了教師的教育權和教學權。因此，在修訂《教師法》時需進行分類規定。一方面，需要對教師職業的教育權、教學權作出共性的法律規定，以期對整個教師群體產生共同的法律效力；另一方面，不同層次類型的教師職業的教育權、教學權具有一定的差異，教師職業的教育權、教學權的具體實施細則需要通過行政法規、規章等進行具體確定，這樣才能夠有效保護教師職業權利。

當教師的教育權和教學權、科研權、社會服務權、民主管理權受到侵害時，要有完善的救濟渠道保護教師的職業權利。目前，教師法律身份有事業編制與非事業編制兩種大的類型。公立高校與教師之間法律關系存在著教師法律地位不明晰、權力體系疏漏及權利救濟制度阻滯等問題，導致公立高校與教師之間的人事爭議和勞動糾紛④日益增多，而現有的實體法對教師權利及法律救濟的規定尚不能有效地保障高校教師的權利。事業單位人事爭議處理的法律程序仍舊存在障礙①，當教師的權利無法得到充分保障時，權利救濟成為教師權利保障的必然選擇?！熬葷哪康脑谟诮鉀Q權力沖突或糾紛，實現合法權利并保證法定義務的履行，使法定權利轉化為現實權利?！盵22]從《教師法》修訂的角度出發，除了要對不同層次、不同學校教師職業權利和一般性權利進行明確規定外，也要對其權利的救濟機制予以明確說明，通過程序法與實體法的有效結合，暢通教師權利的訴訟渠道，保證教師職業權利的真正實現。

（四）以權利本位明確教師身份，拓展教師職業的保障權

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需要拓展和落實教師保障權。缺乏教師保障權的有力保護，教師職業權利就很難實現。明確教師法律身份，是教師職業保障權實現的首要前提?！拔覈C據法學理論和證據法律制度正在經歷一個從義務本位向權利本位的現代轉型，權利意識逐步覺醒。”[23]從這一層面來說，教師職業的權利本位觀就是要圍繞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滿足教師職業權利的保障訴求，以保障教師在履行職業活動過程中的合法權益不受侵害。盡管2018年《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全面深化新時代教師隊伍建設改革的意見》明確了公辦中小學教師為國家公職人員[24]，但由于不同學段教師的定位和功能缺乏統一性，籠統地對所有從業教師進行法律身份地位界定比較困難，對于教師法律地位身份的討論仍然在持續②。因此，修訂的《教師法》需從人本法律觀的角度入手，對不同學段、不同身份的教師予以明確的法律身份認定，以凸顯教師職業的知識公共性、教書育人的專業性、科學研究與社會服務的學術性。

在行使教師職業保障性權利時，要進一步明確學校勞動用工權與教師職業保障權的行使界限。而學校與受聘任教師的法律關系較為復雜，大多數公立學校教師是隸屬性行政法律關系，而民辦學校教師大多是平權式民事法律關系。盡管不同類型教師的法律關系不同，但是從教師和學校的權利關系來看，教師的依附性大于獨立性，學校普遍享有準入、聘任、評審、考核、薪酬、解聘、爭議處理的自主權，教師在與學校的權利博弈過程中處于不利地位。因此，法條需要以權利本位為基礎切實保障教師的職業發展權和專業發展權。

同時，法律法規還需要進一步拓展教師職業保障權。教師職業保障權越充分，對教師職業權利保護就越有力。在教師經濟價值保障方面，要建立完善的勞動報酬補償保障機制，對教師的過度勞動進行補償。在教師職業發展的保障權方面，一是要拓展專業發展權，增加教師學術休假權，并對各自學術休假權的申請、核定等進行明確的法律規定；二是要拓展中小學教師專業發展和職業發展的通道，激發中小學教師的工作熱情，提高其職業認同感、成就感；三是要通過建立科學合理的教師與公務員互通機制，保障教師在轉任過程中的地位和待遇。

總體來說，教師權利的實現，尤其是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需要明確教師職業權利體系及法條的適應性、針對性，加強立法、執法的協同，進一步完善制度供給，處理好權利與義務的關系，實現《教師法》之善治目標。

四、結論與修法建議

（一）基本結論

通過以上研究，本文形成如下基本結論：一是教師作為專業人員的法律身份地位具有較好的包容性，無論是公立學校還是私立學校的教師，無論是從事學前教育的教師還是從事義務教育、高中教育、職業教育、高等教育的教師都是專業人員，從事的都是專業性的工作，從這個角度出發，教師享有的職業權利是相同的；二是教師權利是指教師在履行立德樹人根本任務過程中所享有的教育權、教學權、科研權、民主管理權、社會服務權等特殊性職業權利，以及職業資格執教權、專業發展權、職業發展權、勞動報酬權等一般性權利的總和；三是教師職業具有教育屬性、教學屬性、科研屬性、參與管理屬性、社會服務屬性，這些屬性是教師職業區別于其他職業的標志，教師職業權利源于教師職業的基本屬性；四是教師權利源于《憲法》及其他專門法與教師職業本身的基本屬性，教師權利分為教師的職業權利與教師的一般性權利兩大類，每類權利又分為若干種具體的權利；五是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需要理順教師的權利與義務關系，強化權利與義務的統一，調整教師權利法條內容，形成層次分明的權利結構，保護教師職業權利獲得，完善教師權利救濟機制，以權利本位明確教師身份，拓展教師職業的保障權。教師職業權利的實現還需要明確權利體系及法條的時代性、適應性和針對性，加強立法、執法的協同，完善制度供給機制。

（二）修法建議

基于以上分析，就《征求意見稿》關于教師法律義務和法律權利的條文提出如下修法建議①。

1.教師義務修法建議法條

針對《征求意見稿》教師義務法條規定②，教師義務修法建議法條如下：“（一）（教育性義務）貫徹黨和國家教育方針，踐行立德樹人根本任務，遵守憲法、法律法規和職業行為準則，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不斷提高思想政治素質和個人修養，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二）（教育性義務）對學生進行愛國主義、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國家安全教育，思想品德和法治教育以及科學文化、環境保護、衛生健康等方面的教育，組織、帶領學生開展有益的社會活動，批評和抵制有害于學生健康成長的現象，關心、愛護全體學生，尊重學生基本權利和人格尊嚴，促進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三）（教學性義務）遵循教育教學規律，更新教育觀念，創新教育教學方法，不斷提高教書育人能力，成為終身學習的倡導者、踐行者，完成教育教學工作任務；（四）（科研性義務）積極投身學術探索、科學研究工作，創新研究成果、培養學生科學研究的能力和素養；（五）（參與管理性義務）積極參與學校教育、教學、科研、管理等工作，不斷提高學校管理水平；（六）（社會服務性義務）利用自身專業知識優勢積極參與社會服務工作；（七）（保障性義務）積極參加專業進修培訓，不斷提高自身專業能力?！?/p>

2.教師權利修法建議法條

針對《征求意見稿》教師權利法條規定③，教師權利修法建議法條如下：“（一）（教育權）基于立德樹人根本任務自主開展教育活動，評定學生品行，對學生進行表揚、獎勵、批評以及實施有限教育懲戒；（二）（教學權）基于教育教學規律開展教學活動并獲得相應設施設備支持和資源保障，開展課程和教學資源研發，指導學生的學習和成長；（三）（科研權）從事學術探索、科學研究、技術創新與轉化，發表學術成果，參加專業學術團體，在學術交流活動中充分發表意見；（四）（參與學校管理權）對學校教育、教學、科研、管理等工作享有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和監督權，通過教職工代表大會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參與學校的民主管理；（五）（社會服務權）可以適當兼任與職責任務相關的社會職務，參與社會服務；（六）（職業保障權）按時獲取工資報酬，享受國家規定的福利待遇，依法享有的知識產權權益；（七）（職業保障權）通過教師資格審核后獲得執教權，參與教師專業職務崗位晉升，參加專業進修培訓，享受寒暑假期的帶薪休假、過度勞動休假和定期學術休假的權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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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 Types and Realization of Teachers' Professional Rights

LI Zhifeng" CHENG Yao" LIU Xing

Abstract：" Teachers' rights are the sum of their professional and general rights when they carry out education and teaching and realize the fundamental task of cultivating morality and educating people. Since teachers have essential attributes that are different from other professions， such as education， teaching，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social services， teachers' rights can be divided into special professional rights such as education rights， teaching rights， scientific research rights， democratic management rights， and social service rights， as well as general rights such as professional teaching rights， career development rights，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rights， and labor remuneration rights. There are two sources of teachers' professional rights： the provisions of the Constitution and other special laws and the basic attributes of the teaching profession. The realization of teachers' professional rights requires the rationaliz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achers' rights and obligations and the strengthening of the unity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the adjustment of the content of laws for teachers' rights and the formation of a hierarchical rights structure; the protection of teachers' professional rights and the improvement of teachers' rights relief mechanisms; the clarification of teachers' identities based on rights and the expansion of the protection rights of teachers' profession.

Key words： teachers' rights; Teachers' Law; types of rights; restriction of rights; rights realization

（責任編輯" 陳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