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樓記》寫景傳神、立論深刻、思維辯證,其思想價值更在于點睛之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通過寫景鋪陳自然引入家國之思,體現了范仲淹關于憂樂的辯證唯物主義觀。《岳陽樓記》“憂樂”兼有,但憂是根本,樂是陪襯,更多表現的是家國之憂、時局之憂、天下之憂,其間也不無對慶歷新政失敗的落寞之情。而樂是一種欲抑先揚的觀念表達,構成了辯證思考的完整閉環,更是仁人志士建立汗馬功勞后功成身退、超然物外的灑脫之情,側面反映了作者一生的行為準則,是對自身和后人的勉勵。
一、范仲淹與《岳陽樓記》的誕生
范仲淹,字希文,謚號文正公,北宋政治改革家、文學家。《岳陽樓記》是范仲淹寫于慶歷新政失敗后的鄧州。此時,范仲淹之友滕子京贈《洞庭晚秋圖》并請其為重新修繕的岳陽樓作序,范仲淹欣然答應,縱筆寫下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文中范仲淹對好友的近況與愿景感同身受,通過這個契機公開表達自己的志趣和追求,豪氣滿懷地書寫了與好友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一起“修身、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岳陽樓記》著力突出典型景象,著墨富麗,對仗工整,讀來朗朗上口,如沐春風。以天地山水喻世事起伏,借景抒情又辯證立論,借摹景狀物娓娓道來,用“憂”與“樂”的對比與思考來升華全文主題。這里的辯證思維模式不僅體現了范仲淹對自己人生經歷與命運的慨嘆,更是對于家國之事的復雜情懷。肩負重任就應時時事事思慮周詳,敢為人先,上鑒古仁人之心,運籌國事,力挽狂瀾,下通大眾疾苦,百姓樂方能自身安。興則樂于現世,亡則憂思難安,其所謂“在其位而謀其政”,憂樂相交皆系于國家。
二、《岳陽樓記》中憂與樂的思想淵源
早在先秦各家學派的記述中,便可窺見《周易》對于民本思想、崇德向善及其中的辯證考量的記述,同時,范仲淹在慶歷新政中關于變法圖強的一系列主張均可在《周易》中得到溯源。此外,諸如《論語》等儒家典籍中對于憂患意識的闡述也催生了范仲淹關于憂民意識的萌芽。“一簞食,一瓢飲, 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等,均展現了對德行向善、立志修身精神的推崇,此為優秀傳統文化、優秀哲學典籍帶給后人的思想和啟發價值。
同時,范仲淹以其本身的人生經歷和一以貫之的崇高志向提煉為《岳陽樓記》中憂與樂的辯證思考。范仲淹自幼喪父,在漂泊無依中堅持遍讀百家之言,苦學及第,后因堅持改革和秉公直言屢遭貶黜。但文武兼修的他在顛沛流離的人生中矢志不渝,無論身為當朝臣子抑或出塞戍邊,都堅持心憂家國、心系百姓。景祐元年(1034),范仲淹調任蘇州,時蘇州發生水災,范仲淹命令民眾興修水利,疏通五條河渠,使得水流入海。次年(1035)他被調回京城,遂大力整頓,剔除弊政并懲治貪污腐敗,使得京城氣象一新。樓鑰在《范文正公年譜》中贊曰:“公自還朝,論事益急。宰相……乃命知開封府,欲撓以繁劇,使不暇他議……公決事如神,京邑肅然稱治。都下謠曰:朝廷無憂有范君,京師無事有希文。”范公種種政績表明,將自身憂樂系于天下大勢和眾生安危的憂樂邏輯正是發端于此。
此外,時代背景的影響和沖擊間接構筑了范仲淹的思想根基。基于北宋年間戰事不斷、內憂外患迫切需要變法圖強的背景,客觀上引發了諸如范仲淹之類仁人志士對家國命運之憂思。“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責任意識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信念堅守也成為時代下的光輝寫照。
三、《岳陽樓記》中憂與樂辯證思維的鋪陳
誠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對憂與樂的辯證反思發端于先賢思想,但更有其內在的邏輯鋪陳。文章開頭以時間起筆,寥寥數語簡明扼要地交代了《岳陽樓記》的寫作背景,為文章的格調埋下伏筆。“謫守”點明滕子京的仕途境遇,也流露出作者對于宦海浮沉的慨嘆。之后情辭驟起,通過“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交代了寫作范圍,后又說明古今遷客騷人會集此地,因景生情,觸發了作者對于憂與樂的思考。
范仲淹對憂與樂辯證思維的引入處理堪稱典范,通過晴天與陰天的對比展現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觀,由此引發不同的情感流露。此處的邏輯暗合了朝廷風云變幻莫測,牽動著廣大仁人志士的喜憂。“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先交代天氣情況,后引出風、浪、山、日星變化的黑云壓城之景象,自然引出關于個人境遇的漂泊思鄉之情、滿目蕭瑟的憂思,感慨到了極點而悲傷的心情,邏輯環環相扣,鋪陳合理。同時進一步暗喻朝廷小人當道之時狂風驟雨、局勢不穩,有覆國之憂。 而“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則用流暢的筆觸描寫了晴天之時風和日麗的景象,通過湖光山色、沙鷗錦鯉的狀態,動靜結合地描寫了晴天的優美景象,同時與夜間景色的對比更進一步襯托了不同時段的特色,著筆清雅,令人心曠神怡。“一切景語皆情語”,通過不同天氣狀態下萬物形態的并列和對比,增強了辯證雙方的對比強度,展現出憂與樂的不同任務狀態,進一步為文末的升華與論述提供現實依據。范仲淹在辯證思維的鋪墊部分不僅展現了其文筆的功力深厚,更表達了思維雙向性的嚴謹思考,在嚴密的邏輯性敘述中充分表征了如古仁人志士一般心憂天下的家國情懷。
后段承接上段,引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憂的更高層意涵——以家國為先,將自身利益置之度外的強烈使命感和責任感,也是一種可以舍生取義的高風亮節。這種思想貫穿范仲淹的一生,如他在《上資政晏侍郎書》中向晏殊表達的“事君有犯無隱,有諫無訕,殺其身有益于君則為之”就展現了這一主題。此外,這段也是憂與樂立論的點睛之筆,同樣表現了對民生的擔憂。范仲淹自幼深受祖傳家風影響,又兼北宋時期戰事多發、朝野更替,各路仁人志士為努力維護國家的政治體系相對穩定而奔波。而君子德行和個人修為也構成了憂的主要內容,對于家國天下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種崇高思想境界的體現,而憂與樂皆出自外物更體現了集體利益先于個人利益的高尚品格。作者將自己與古仁人志士歸類,直抒胸臆地表達了作者對于君子品格的追求,憂樂皆系于其間。
而對于樂的體悟,則多建立于追求古仁人之心而得到的滿足與釋然之感,也正是文章憂先于樂的重要體現。憂與樂是辯證關系,二者又相互依存,緊密相連。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明確指出了沒有家國憂思就不能獲得真正的快樂,這種快樂以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和睦相處為前提,是一種超脫世俗享樂精神和思想層面的雙重愉悅,也是仁人志士終其一生的理想信念。于個人層面而言,國家利益與個人利益融為一體,這種樂也是范仲淹實現人生抱負之后功成身退的灑脫之情,是他人生的歸宿。充分體現出他在天下太平,實現人生理想后向往寄情山水、自由來去的隱士之樂。但這種思想在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下只能是空中樓閣,也引發了他在現實與理想的強烈對沖之下的傷感與落寞。
由此看出,《岳陽樓記》的價值絕不僅僅在修辭文風,更寄托了范仲淹面對時代和人生境遇的哲學思考。通過梳理其中的辯證思維模式,我們發現范仲淹將古仁人之心的總結與定位建立在儒家諸子的解讀基礎之上,更可以看出君子人格先于自身利益的偉大。但同時其也未疏于自身心境修為的探索與摹畫,將自身的政治觀念與家國情懷合二為一,達到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這種完整的辯證思維閉環完善了仁人志士一直奉行的精神信條,拓寬了士子階層的認知與境界,鑄就了勇往直前的偉大精神,彰顯了堅韌不屈的品格,初步勾勒出了北宋士大夫高山仰止的偉岸胸襟和精神世界。而通過筆墨寄托情懷,其帶來的精神養分使得范公與他的人文主義精神永垂千古,傳之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