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斯麥秤與戥子秤——桿秤旅行記

自人類文明誕生之初，稱重的需求便應運而生。無論是商品交易、工藝品制造，還是建筑施工、軍事行動，稱重都是不可或缺的環節。在眾多形式的秤中，天平出現得最早。學者們推測，天平的發明與古人使用扁擔的經驗相關。當挑夫的肩膀恰好位于扁擔的中點時，兩端的物品重量必然相等。因為能完美呈現兩個物品等重的狀態，天平還衍生出公平、正義等含義。例如，在古埃及的墓室壁畫和紙莎草畫卷上，我們可以看到亡靈與陵墓的守護神阿努比斯使用天平稱重亡者心臟的場景；同時，在古希臘、古羅馬人的繪畫雕像和文字描述中，正義女神忒彌斯的手中也總是提著天平。

隨著經濟活動的日益復雜化和技術的不斷進步，天平已無法滿足人們隨時隨地進行稱重的需求。至遲在公元前4世紀，桿秤就已經在古羅馬和中國出現。與天平不同，桿秤的支點位于橫桿的一側而非正中央，因此它也被稱為“不等臂秤”。由于最開始沒有秤砣，桿秤的一端固定有重物，另一端懸掛待稱重的物品，通過移動秤桿上的提紐完成稱重，這種桿秤被稱為Bismar，即俾斯麥秤。與天平相比，俾斯麥秤的適用范圍更廣，也更受人們青睞。隨著各地經濟貿易活動的增加，俾斯麥秤從古羅馬向北旅行，出現在德國、丹麥及瑞典、挪威所在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同時向東旅行，經過阿拉伯半島和伊朗高原，抵達印度、緬甸和馬來半島。

在俾斯麥秤的旅行和使用過程中，秤砣被發明出來并逐漸代替了原來的固定重物。在稱重時，移動秤砣即可，桿秤的形態成為我們今天所熟悉的樣子。根據英國學者的研究，秤砣的西方發明者是居住在今意大利南部坎帕尼亞大區使用希臘語的居民，其發明時間晚于俾斯麥秤。為了區分這兩種桿秤，西方人將掛有秤砣的秤稱為Steelyard。由于兩者出現的時間相近，因此在中亞、南亞的偏遠地區，至今仍可見到這兩種秤在同時使用。

從時間軸來看，中國的墨子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發現了不等臂稱重的現象，并深入思考了其背后的原理；而直到約100年后，古希臘先哲亞里士多德才在其著作《力學問題》中探討了這一問題。然而，與西方相比，中國在稱重器物的圖像描繪、文字記載及實物發現方面均稍顯滯后。迄今為止，中國發現的最早的稱重器物是安徽壽縣出土的戰國時期的“王”青銅衡。通過對該器物的造型和刻度進行分析，專家們推斷它既可以用作等臂稱重，也可以用作不等臂稱重，屬于天平向提桿秤過渡的衡器類型。由于歷史資料的缺失，東西方早期稱重技術與器物交流的詳細歷史尚不清晰，因此我們無法確切地確定桿秤的起源地。

根據中文史料記載，南北朝時期，中國已經廣泛使用帶有秤砣的秤。據說宋代時，劉承珪對秤進行了改良，發明了精度更高的戥子秤。隨后，戥子秤傳入日本，被用于稱量藥材、金銀等貴重物品，并被命名為“銀秤”。明代，戥子秤隨著鄭和下西洋的船隊來到東南亞、南亞和西亞等地，開啟了一段中國“官秤”與當地“番秤”交流碰撞的有趣旅行。到了清代中晚期，受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地區開發的吸引，大量華人遷徙至南方，戥子秤也隨之南下，成為現今東南亞民眾廣泛使用的稱重工具。

稱重實踐與科學探索：秤的東西方旅行

2018年，來自德國柏林的馬克斯·普朗克科學史研究所的約克·布特納等學者，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了題為《創新理論視角下的早期稱重科技》的文章。該文系統性地回顧了早期人類在稱重科技領域的探索歷程。作者在文中揭示，最早對不等臂稱重原理進行科學思考的學者是中國古代的墨子。

墨子是春秋末期至戰國初期的著名思想家。關于不等臂秤重的原理，他在《墨子·經說下》中有如下描述：“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權重相若也。相衡，則本短標長，兩加焉重相若，則標必下，標得權也。”意思是，若加重秤桿一端，其必然向下傾斜。稱重時，掛物的一端秤桿短，叫作“本”，掛秤砣的一端秤桿長，叫作“標”。兩邊加上同樣的重量，“標”就必然下垂，因此“標”用來掛比所稱物體輕的秤砣。

大約1個世紀之后，古希臘學者亞里士多德才探討了類似的桿秤問題：“為什么抬秤能以小的重量提起重量大的肉，而且整個抬秤只是秤的一半？既然秤盤只被固定在放置重物的那一端，另一端只有抬秤本身，是因為抬秤既是秤，同時又是杠桿嗎？”公元前1世紀，古羅馬建筑大師維特魯威對不等臂秤的原理有了更深入的研究：“如果秤的提手（起支點作用）離懸掛秤盤的一端較近，那么秤桿另一邊的秤錘便會逐點移向相反一端，越來越遠，直到盡頭。于是秤錘便憑借微小的、不對等的重量，產生了它那一頭的可觀力矩，使秤桿處于水平狀態，并達到了平衡。”

顯然，人們在稱重領域的探索與實踐催生了學者們對桿秤原理的深入思考和理論總結。從現存的古代稱重器物來看，西方的桿秤實物更為豐富。例如，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中，就陳列著來自龐貝古城的上百件金屬質的桿秤（Steelyard），這些桿秤的秤砣多為當時羅馬皇帝和皇后的半身像。隨著羅馬帝國的擴張，桿秤也四處旅行，5～7世紀流行于今土耳其一帶，后傳播到阿拉伯半島；8～10世紀在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中得到廣泛使用。

由于桿秤缺乏統一的秤砣標準，加之在測量珠寶、香料、貴金屬等小重量物品時不夠精準，導致了不公平和欺詐行為的出現，所以在歐洲北部，桿秤一度被天平所取代。1360年，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頒布法令，禁止使用有爭議的桿秤（秤砣）。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堅持使用桿秤的商人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漢薩同盟”。這是一個來自德國的商人群體，他們于1157年在倫敦建立商貿基地，以在商務活動中長期使用桿秤而聞名。直到今天，在英國倫敦泰晤士河河畔，人們仍把漢薩商人生活過的一條街稱為“桿秤通道”。

在東方，人們發現的早期桿秤多為俾斯麥秤。例如，在3世紀前后犍陀羅國（位于今巴基斯坦東北部和阿富汗東部地區）的佛教浮雕“尸毗王割肉貿鴿”上出現的就是沒有秤砣的桿秤。到了15世紀初，印度人仍在使用俾斯麥秤。據曾跟隨鄭和下西洋的馬歡的記載，古里國（今印度西南部喀拉拉邦科澤科德市）的“番秤名曰法剌失，秤之權釘定于衡末，秤準則活動于衡中，起提平處為定盤星，秤物則移準向前，隨物輕重而進退之，止可稱十斤，該官秤一十六斤”。

在我國，目前發現的最早的桿秤實物是出土于安徽壽縣的“王”青銅衡。據中國國家博物館網站資料顯示，該衡器共有兩件，均呈“窄長條形，中部上方有圓形突起，中有一圓形孔，系拴提繩的鼻鈕……此衡是以刻線來計算錘到提點的長度（力臂）和被稱物品到提點的長度（重臂），然后計算物品的重量，是一種比較準確的測衡器”。由于沒有秤砣，它也屬于俾斯麥秤。

權衡斗秤與半斤八兩：秤的中國意義

對于秤的中國起源，明人王三聘在《古今事物考》中直接把秤與傳說中的黃帝聯系起來：“《呂氏春秋》曰，黃帝使伶倫，取竹于昆侖之蠏谷，為黃鐘之律，而造權衡度量。蓋因其所盛輕重之數而生權。以為銖、兩、斤、均、石。則秤之始也。”

由于稱重極為日常與頻繁，所以“稱”和“秤”字都出現得很早，在古代也叫“衡器”或“權衡”。民國學者吳承洛在《中國度量衡史》中說：“而‘稱’之名，周已有之。《孫子》有‘四曰稱’之文。不過古者以‘秤’謂衡法之名，而‘稱’‘秤’相通；通以稱或秤為衡器之名。漢以后始著，如諸葛亮曰‘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低昂’。《隋志》亦均謂秤，如‘梁陳依古稱’是。此后沿名無替，清末始定名為桿稱，今仍之。”秤的主要構成是稱桿—“衡”和秤砣—“權”，吳承洛也說：“衡權之器，古名曰權，曰衡。權者，重也，稱物平施知輕重，是權之為器，為今之秤錘及法馬。”

稱重的核心在于公正，與秤桿“衡”相比，秤砣“權”在稱量中更為要緊，所以秤砣的統一性和標準化對于確保雙方公平交易至關重要。《漢書·律歷志》中記載：“衡權者，衡，平也，權，重也，衡所以任權而均物平輕重也。其道如底，以見準之正，繩之直，左旋見規，右旋見矩。”顯然，掌握了“權”的制定標準，實際上就掌握了社會秩序，從而擁有了權力和權威。

古代歷朝中央政府都非常重視監督制造并不斷校準“權”，以免出現“錘鉤為奸，害及黎庶”的嚴重問題。《唐會要》中多次出現“斗秤”（即校準秤）的記錄，如唐初“武德八年（625年）九月敕，諸州斗秤，經太府校之”；再如“開元九年（721年）敕格……京諸司及諸州，各給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樣，皆銅為之。關市令，諸官私斗尺秤度，每年八月，詣金部太府寺平校”。

據《宋書·律歷志》中記載，有感于自五代十國時期以來“權”的標準雜亂無章，宋太宗趙光義就曾下詔“宜令詳定稱法，著為通規”。這項工作后來由劉承珪負責。經過多年努力，劉承珪在研究總結歷代衡器優缺點的基礎上，重新校準了權衡基準，并制造了兩款精度更高的秤，后人稱之為“戥子秤”。

明清時期，戥子秤的制作工藝更為進步，秤桿變得小巧精致，最短的只有五六厘米長；制作材料也越發講究，有獸骨、烏木、象牙和青銅等。此外，越來越多的戥子秤配備了專門的秤盒。秤桿上的刻度被稱為“秤星”，象征著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及福、祿、壽三星，共計16顆星。這些秤星不僅寓意天人合一，也在不斷提醒用秤的商人們“人在稱量，天在注視”，稱量過程必須公正無私，不可有絲毫偏差。難怪詩人胡弦如此贊美中國的桿秤：“星星落在秤桿上，表明一段木頭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則正在人間深處滑動。所以，大秤稱石頭，能壓壞山川；小秤稱草藥，關乎人命。”

有意思的是，中國秤曾長期使用“十六進制”而不是我們熟悉的“十進制”進行計量。歷史上，秦始皇統一了度量衡，到《漢書·律歷志》中已有“二十四銖為兩，十六兩為斤”的規定。在1990年我國秤制《計量法》出臺前，“半斤八兩”不僅是一句流傳街巷的俗語，更是人們稱重計量的真實表達。

官秤出海與戥子秤東游：中國秤的亞洲旅行

隨著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我國宋代的桿秤制作技術有了飛速的進步。得益于政府的鼓勵與支持，一種能夠精確測量更輕小商品的戥子秤應運而生。宋明之際，隨著中國與鄰近國家交流的日益頻繁，戥子秤不僅被來華的歐洲傳教士所了解并介紹給西方世界，還以“官秤”的身份遠航海外，與亞洲各地的“番秤”進行了深入的交流。此外，戥子秤還通過貿易傳入日本，顯著提高了當地的稱量技術標準。

明朝中后期，西方傳教士大量來華，他們所撰寫的日記和著作中也出現了我國戥子秤的身影。16世紀葡萄牙傳教士加斯帕·達·克路士在《中國志》中這樣描述：“（中國）每人都有自己的秤……總帶著一副秤砣和秤及碎銀子到市場去買東西。秤是一根小象牙桿，一端用繩子掛著秤砣，另一端掛著一個小秤盤，秤砣的繩沿桿移動……這種秤是供零買之用，至于大宗購買，他們有很古怪而且精致的大秤，配備全套砝碼。”

中國桿秤海外旅行的重要篇章當屬明代鄭和的七次遠航。為了與各國進行商貿交流和確保交易的公正性，戥子秤以“官秤”身份出海，并作為關鍵工具多次被記錄在《瀛涯勝覽》《西洋番國志》等明代史籍中。特別是在《瀛涯勝覽》中，作者馬歡多次提及“官秤”，詳細描述了中國“官秤”在亞洲的旅行歷程。從記錄來看，明朝“官秤”主要用在與沿途各國“番秤”稱重的對比上。稱量的對象多為當地金銀、貨幣和胡椒、龍涎香等特產。

19世紀中期，法國探險家弗朗西斯·加尼埃對湄公河的源頭進行了深入探險。他的旅程橫跨了越南、老撾、柬埔寨、緬甸以及中國云南省等地區。加尼埃在相關著作中詳細記錄了東南亞地區使用桿秤的情況。根據他的描述，這些桿秤可能源自中國。

除了向南、向西出海旅行，中國戥子秤也東渡日本。上海交通大學薩日娜教授在《交流互鑒：從中國戥子秤到日本銀秤》一文中指出：“隨著古代中日貿易往來和海上絲路的繁盛，戥子秤傳入日本，最終轉變為江戶時代（1603—1868）至明治時期（1868—1911）日本精密度量衡的重要衡器—銀秤。”通過對古代日本文獻的梳理，薩日娜認為戥子秤旅行日本與中醫藥學的東傳關系密切，且“至少在公元1500年之前戥子秤已傳入日本，并轉型為適用于日本本土的衡器”。

關于中國桿秤的日本旅行，英國人類學家兼衡器研究學者亨利·林·羅斯于1901年發表了題為《東方桿秤與俾斯麥秤》的文章。在文章中，通過對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所藏的中國明清時代的戥子秤與自己從日本橫濱等地搜集的桿秤進行研究，他指出：“日本的桿秤主要用于稱量草藥，其秤桿采用骨質材料，秤盤則使用龜殼制成，并且秤桿上設有三條絲質提紐……這些秤設計精巧，便于攜帶，且具有較高的精度，同樣適用于稱量金銀。”他進一步得出結論：“日本桿秤上的刻度與中國秤完全相同，從而可以輕易推斷出其稱量技術和秤的設計都源自中國。”

清末，大量西洋器物進入中國，其中就有英國磅秤。《清稗類鈔》中記載：“磅秤，英國衡器。以磅計數，故曰磅秤。我國稅關及商埠之店肆，亦多用以權重物。其制，有載物臺座，一端有桿，與座下之挺子相連，桿懸秤錘，籍知物之重量。”幸運的是，磅秤雖然便捷準確，但主要用于大宗物品的稱重，這讓中國戥子秤仍有使用空間并得以一直延續至今。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