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杜甫與閬中因哀痛而相識,因懷舊而續緣,閬中的山水人文俘獲了詩人的心。他在閬中前后共創作了60余首詩?!堕伾礁琛放c《閬水歌》是他心系閬中,情懷家國的代表作。
關鍵詞:家國情懷;價值共識;《閬山歌》;《閬水歌》
位于四川省南充市嘉陵江邊的閬中古城,按唐代天文風水理論營造而成,是我國保留最完整的四大古城之一,歷代文人墨客留下了無數的贊美詩章,有唐代杜甫的“崢嶸巴閬間,所向盡山谷”,宋代歐陽修的“聞說閬中同閬苑,樓高不見君家”,明代嚴光治的“勝地古來稱閬苑,萍蹤何幸此登臨”,還有清代王士禛的“見說閬中好,軒窗臨錦屏”等等。正是以詩圣杜甫的詩歌作為媒介,我對這座小城產生了極大興趣以至于念念流連。
一、只知成都有草堂,不知閬中有祠堂
在成都浣花溪旁的市井中長大,自幼就被父母帶著去杜甫草堂,讀詩賞畫、品茗倚竹,不知不覺間完成了詩歌誦讀的開蒙。杜甫應該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詩人,背誦的第一首杜詩便是他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倍潭痰?8個字,已把成都之美刻畫到極致,就像一幅色彩明麗的風景畫。
讀書之后接觸到更多的杜甫詩作,也受教于更多的詩家名篇?;蛟S是青春年少,對學習杜詩曾心生抵觸,發現無論寫美景、寫美人,還是寫美事,開篇的輕快和中篇的淡定,似乎只為起興和過渡,詩作的筆調會慢慢下行,終究變調為家國憂思的凝重。愁而不怨,仿佛已是詩圣的性格底色。那時候的我,自然是不愿意吃苦的,也無法穿越到杜甫的現實中,去體會他的心境、觸碰他的靈魂。于是,難免覺得這位夫子有些矯情。同樣是詩壇名宿、同樣是戰亂流離、同樣是仕途曲折,李白放言“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恣意而灑脫;杜甫苦吟“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凄愴而隱忍——難道這就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區別?由此,進入職場生存的我便不怎么讀詩了。
然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因為公干到了閬中。聽說城南的錦屏山上有杜少陵祠堂,腦海中瞬間浮現出關于成都杜甫草堂的回憶,不禁怦然心動,欣欣然前往尋訪。于是,在這座偶然踏入的小城里,兩首不甚聞名的杜甫詩作《閬山歌》和《閬水歌》,還有那些風云詭譎的故事和傳說,竟令我產生了重讀杜詩的興趣,希望能從中獲得索引,理解詩圣行為風范的原生形態和精神品格的人生養成。就這樣反復吟誦,就這樣反觀織補,忽然就覺得自己讀懂了杜詩,也走進了杜甫。在“詩圣”的巍巍大名下,他更引人注目的是詩人身份而非文人風骨;然而在封建帝制時代,傳統儒家的修齊治平,幾乎是所有讀書人的價值共識和政治理想;即便仕途未必平坦、人生滿載磨難,杜甫也會恪守為君分憂、為民請命的本分。如此便可洞見,愁而不怨并非性格而是品格,其間是與生俱來的責任心和使命感。
二、始入閬中只為友,再訪閬中且為心
那么,是什么樣的因緣際會把杜甫投放到了閬中呢,《閬山歌》和《閬水歌》又誕生于何種情境呢?探其究竟的動因,在于內心隱約的宿命感:如果不曾在成都草堂誦讀杜詩,閬中祠堂就不會引我注意,我將在閬中城外匆匆而過,錯過這人世間的閬苑仙境,那該是多么遺憾?。∪欢@假設并不成立,因為盛唐詩壇有個杜甫,我與閬中注定是要相遇的。從史料的記載中可以得知,杜甫一生中曾兩次踏入閬中的地界,先為奔喪,后為尋訪。玩味細節便會注意到,兩次到訪閬中的杜甫,處境和心境是完全不一樣的,如果說第一次的重心是在某個人,偶然且匆匆;那么第二次的重心就在這座城,必然且從容。
公元763年春,歷時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終告結束,寓居于梓州(治今四川省三臺縣)的杜甫輾轉聞訊,寫下了據說是他平生最歡快的詩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歡聲笑語似乎溢出了書卷。然而未及踏上還鄉的旅途,8月間,杜甫驚聞房琯在赴京任刑部尚書的途中,驟然病逝于閬州(治今四川省閬中市)紫極宮。梓州和閬州兩地相距約三百里,作為房琯的同鄉好友,杜甫星夜兼程急赴奔喪。詩人的第一次閬中之行,就在這大喜大悲的切換中展開了。
因奔喪而首赴閬中的杜甫滿心傷痛,自然顧不上欣賞山水、體驗人文,在為房琯處理后事的閑居中,沒法只做時局的旁觀者,而是寫下了《征夫》(“官軍未通蜀,吾道竟如何”)、《緊急》(“青海今誰得,西戎實飽飛”)、《王命》(“深懷喻蜀意,慟哭望王官”)等詩作,句里行間浸透著深深的家國之憂。本想在閬中駐留一段時間,順道為出川尋找機會,卻得知了曾任劍南節度使、在成都助力修筑草堂的嚴武將回川任職的消息,加之家中小女生病,杜甫這就返回了梓州。房琯客死閬中并安葬于斯,閬中自會不經意間牽動詩人杜甫的憂思懷念。
三、尋訪中發現自己,詩作里煎熬本心
關于杜甫第一次在閬中的社交經歷,史料中沒有找到相關的記載。公元764年春初,應閬中王刺史的邀請,杜甫挈婦將孺,全家一起踏上了東行的旅途。詩人的第二次閬中之行,就在登臨應答的游吟中展開了。
時值清明節前后,杜甫參加了當地官方組織、民眾呼應的大型祭祀活動。杜甫去到城北為房琯掃墓,看到這孤零零一片傷心地,寫下了《別房太尉墓》:“他鄉復行役,駐馬別孤墳。近淚無干土,低空有斷云。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唯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詩文回憶了兩人相交的點滴舊事,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也透露出淡淡的哀愁:自己終究只是閬中的過客,今日一別,西走東奔,此去經年,不知何時才能再訪閬中,更不知何時才能圓那還鄉之夢?連這林間黃鶯的啼鳴,也如送客遠行的聲聲催促。是詩含蓄謹慎,用典也很講究,風格雍容典雅,過眼之處都是為友悼亡之意;再用心品味,亦能領會詩人對朝局國是的殷憂和慨嘆。
再訪閬中的杜甫,在這里駐留了三個多月的時間,登攀錦屏山、挹水嘉陵江、尋訪滕王閣,又創作了40余首詩作?!堕伾礁琛泛汀堕佀琛氛瞧渲械拇碜?,另有《滕王亭子二首》(“尚思歌吹入,千騎把霓旌”)、《與任城徐主簿游南池》(“晨朝降白露,遙憶舊青氈”)等名篇名句。我有時會覺得,這些詩作的題目過于寫實,缺乏言明主題的意趣,非其能力所不逮也,大約是詩圣覺得很難一言以蔽之,索性就在無趣中摸索深意吧。既有三面環水的圓融,又有四面環山的剛毅,山水風景相依、人文風情相襯,閬中就這樣俘獲了杜甫的心魄;連同上次創作的20余首詩作,閬中成為其旅居生涯中寫詩最多處之一。
杜甫與閬中因哀痛而結緣、因念舊而再續,無論是初入或是再訪,彼時的杜甫都不在人生的高光頻段,但他卻用自己的才情和真心,為閬中的歷史打上了高光。后世是誰主持修建了杜少陵祠堂,如今已不可考,然而只要歷史的腳步留下了回響,詩圣詩心就會牽引后世的人們走向閬中、走進閬中。四百多年后的1172年秋,愛國詩人陸游任職成都期間來到閬中,專門拜謁杜少陵祠堂并寫下《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虛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古來磨滅知幾人,此老至今元不死。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搖落壯士悲。文章垂世自一事,忠義凜凜令人思?!弊鳛樵娙说亩鸥σ讶皇湃?,永遠不死的是詩圣的家國心。
四、詩人筆下的山水,詩圣心中的家國
讓我們一起來品品《閬山歌》吧:“閬州城東靈山白,閬州城北玉臺碧。松浮欲盡不盡云,江動將崩未崩石。那知根無鬼神會,已覺氣與嵩華敵。中原格斗且未歸,應結茅齋著青壁?!笔茁摵皖h聯重在敘景,茫茫的白,是靈山上用于祭祀的幡;滿眼的碧,是玉臺山上青蔥的樹;云之不盡,是與枝條相交的飄柔纏綿;石之未崩,是遇水激昂的挺立堅韌。頸聯和尾聯重在述情,這盛大的景象既如帝都華山的祭祀,也如故鄉嵩山的祭祀,然而中原戰亂剛告結束,四處殘垣滿目瘡痍,自己實在無法“還鄉”以成全清明的禮數,那就在這草堂里掛上青紗白幔,祭祖、祭天、祭地、祭亡靈吧。此詩一如既往的夫子風格,輕入重出,讀表或者讀里,各取其義,都不會遮蔽詩圣牽念家國的赤子情懷,甚至能讀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蘊。杜甫筆下的閬山,或許可以是靈山、玉臺或錦屏,而心中的閬山,卻不是具象的某一座山,而是閬中文化傳統的承載和骨架。
再一起品品《閬水歌》吧:“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弊鳛椤堕伾礁琛返逆⒚闷€是典型的先輕后重、由眼到心的杜氏架構。與前詩的細微差別在于,本詩的首聯、頷聯和頸聯都在敘景,僅尾聯轉為述情。前六句拙樸淡泊,方位明確、色彩明艷,情緒飽滿、春意盎然,連孩童們都參加劃船了,覓食的水雞也飛來飛去,好一幅亂世外的桃源景象,恍然間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此時詩圣發出靈魂拷問,仿佛一直在找尋答案,巴童蕩槳、我卻老矣,水雞銜魚、我無雙翼,無需前文鋪墊和情感過渡,最后兩句躍然紙上,蕩氣回腸,意猶未盡,好像什么都沒說,又好像把什么都說盡了。
既是勝事為何令人腸斷?因為祭祀終究是一場感念亡靈、撫慰心靈的情感盛宴,詩人到底只是閬中的過客,“還鄉”有夢卻無渡河之舟楫,場面越喧囂,靈魂越寂寞,“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如何不令人悲愴痛心?袖拭清淚卻又情緒忽轉,似乎是破涕一笑,強作歡顏,著意強調城南天下稀,言而未盡,埋下伏筆,似乎在說“來閬中一游就知道了,去錦屏山一看就明白啦”!要捕捉這景中景、情中情,僅靠遙望是難以企及的,而是要跟著詩人足跡走進閬中,沿著詩圣詩心識別閬中。
五、詩圣足跡印閬中,閬中承托家國情
《閬山歌》和《閬水歌》寫作的先后順序實不可考,前文做此排列并無依據。當對閬中的認知不只局限于“景點”的時候,它就不再是旅途中的某一個客棧,而是一個值得反復尋訪的文化驛站——既有名人行徑,也有凡人行徑;雖有舊客飄零,更有新客駐足。那么,到底是閬中需要來迎合我們,還是我們需要去遇會閬中?
閬中這樣一個底蘊如此深厚的古城,缺少的不是人文風光,而是文化基因的傳承;缺少的不是社交風情,而是文化互通的鏈接。譬如,成都有杜甫草堂,閬中有杜少陵祠堂,都是詩圣詩心的精魂凝結,如何不能搭個經濟的橋梁,讓它們交相輝映?再譬如,南昌贛江邊上有滕王閣,閬中玉臺山上也有滕王亭子,都是那滕王李元嬰的思鄉懷舊之作,如何不能為它們牽個線索設個路徑,讓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和杜甫的“人到于今歌出牧,來游此地不知還”隔空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