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取得勝利的第二年,百廢待興,中國社會需要恢復并發展文化產業,但國民政府為緩解財政壓力決定加征稅賦,出版界對此表現出強烈的反對情緒。發生在1946年年底到1947年的民國書業免稅事件,正是在經濟重建時期,行業與政府之間的一次博弈。最終,出版界爭取到了部分稅賦的減免,緩解了行業壓力,讓戰后的文化產業發展得以喘一口氣,但對于當時的出版業來說,更像是一針安慰劑,對于整個行業的衰退局面于事無補。
本文根據1946到1947年間的新聞資料,采用文獻分析法系統梳理1946到1947年民國書業免稅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及其影響,旨在全面講述戰后出版業面臨的第一個挑戰,呈現出這一事件的完整脈絡,探討其意義與影響。
戰后中國的經濟與社會環境
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后,中國正處于政治、經濟與社會全方面重建的艱難時期,國共兩黨的爭端在戰后又浮現于水面上,解放戰爭爆發在即。戰爭和沖突嚴重影響了基礎設施與工業建設,導致國民經濟蕭條,人民生活艱難。國民政府面臨巨大的財政壓力,需要通過稅收來補充財政,文化產業里的出版業更是受到了嚴重的影響。
出版業在此期間的發展情況,可以從書籍的出版量窺見一隅。1941年全國出版圖書1890種,1943年為4408種。在抗戰艱苦困頓的環境之下,圖書出版量還能有如此大幅增長,令業界對出版業的未來抱有期待。然而1946年,統計數據卻驟降至1461種。 [1]這無疑給出版界的期待潑了一盆冷水,也證明出版業確實在這期間遭遇了困難。
出版業面臨的困境
“文化中心,印書不易,窮鄉僻壤,讀書更難。”這是《大公報·出版界》副刊中,出版界人士對于當時的行業困境所作的評語。 [2]這句話生動形象地表現出戰后中國出版業所面臨的雙重挑戰:在政治經濟中心,物資匱乏導致印刷生產成本高昂,印刷出版書籍已不是件易事;在偏遠地區,受交通、經濟限制,想要購買書籍更是難上加難。
當時的出版界,面臨的第一道難關便是書籍印制成本的提升。印刷設備與技術的相對落后,以及紙張價格、工人薪酬的不斷攀升,使得一本書的出版成本高昂。面對這一窘境,很多有設備而無資金的出版企業都將目光投向了有利可圖的商業廣告品印制上,導致很多優質刊物夭折,出版商面臨虧損和倒閉。 [3]當時民眾消費能力的低迷也對出版業的發展構成影響。抗日戰爭剛剛結束,解放戰爭又籠罩在剛獲得和平不久的民眾頭上。書籍購買力的虛弱導致出版商不得不減少同一批次書籍的印制數量,這反過來又導致書籍印制成本的進一步
上升。 [2]
籌集資金又是一道難事。面對出版業的衰頹之景,有心出版之人無力籌集如此之高的資金投入,即便是擁有足夠資金的人也會為較長的回本周期而再三猶豫。私人資金難覓,政府當局對各行業提供的糧貸、鹽貸、茶貸等資金支持主要集中在基礎民生行業,對于出版業提供的支持僅限于教科書,導致部分出版人士只能無奈借助高利貸籌得
資金。 [3]
此外,書籍的流通困難更是一大難題。戰后一些基礎設施雖得以修繕,但城市之間的通行仍較為不便,且戰爭的風險也時刻威脅著交通。書籍從大城市向外埠的郵寄費用較為昂貴,使得小城市、鄉村與偏遠地區獲取書籍的難度較大、成本較高。
迫在眉睫的危機
1946年底,出版業持續衰落、岌岌可危已是業內人士有目共睹的事實,原因離不開國民政府針對出版業的嚴厲征稅與郵寄費用的屢次提高。這些重擔不僅引發了出版業從業者的廣泛不滿,也直接威脅到了文化傳播和教育出版。出版商、教育界人士和知識分子意識到,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出版業行將垂斃,作為文化傳播載體的書籍,特別是教科書的價格會大幅上漲,將對文化傳播和教育普及產生深遠且長久的負面影響。 [4]
為應對這一嚴峻情況,出版界迅速團結起來,向政府就出版業稅賦過重一事發起強烈抗議,請愿的內容是書籍因特殊性應當得到政策上的稅收豁免。出版家、作家、翻譯家徐調孚在《大公報·出版界》書稅特輯中明確指出五點理由:
1.出版業和其他純粹以營利為目的的行業不同,擔負有推動文化進步的使命。向書籍征稅就是向精神征稅,政府應予以免稅,以示扶持文化事業的本意。
2.“捐稅轉嫁”是一般商業的共通原則,出版業的對象為學校或個人,購書后均直接使用,不像其他商品有再度販賣之舉。政府不應針對出版業的對象再度征稅,而挫傷人民學業積極性。
3.上海出版業在抗戰期間損失慘重,然戰后物價水漲船高,成本倍增。政府若能免稅,可降低出版業壓力,書價降低從而有益于文化及經濟。
4.營業稅向來是地方稅,由地方政府決定收繳與否。上海市參議會已于1946年9月決定免征營業稅,中央應當尊重地方的決定,免征營業稅。
5.財政部于去年(1945年)10月起對糧食業免征營業稅,書籍作為人民的精神食糧,政府應一并豁免書業營業稅的稅賦。
書稅特輯
在出版界及諸學者、知識分子共同為免征出版營業稅而奔走之際,當時的行業“期刊”《大公報·出版界》副刊也連續多期刊登了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文章,并于1946年12月15日推出了書稅特輯,專門報道當時的業界焦點—書稅減免一事。
書稅特輯一期共五篇文章,有兩篇直接呼吁免征營業稅。如翻譯家、作家姚蓬子的《請從免征書業營業稅做起》,通過詳細分析圖書出版的盈利體系,表明書業盈利本就微薄,再無力繳納更多稅賦。文學家、編輯范泉的《為書業界呼吁》論述具體反對征稅的原因,并號召出版從業者、文化工作者與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團結起來支持書業。徐調孚的《書業的免稅運動》為讀者詳細講述了書業免稅事件的前因后果,同樣也給出了抗稅的緣由。文學家、出版家孔另境撰文《也算是“苦口婆心”》,用真實的上海書業現狀為例,勸說國民政府減輕出版稅賦。此外還有編輯、作家潘際坰的《英國怎樣擊退書稅的?》一文,詳細講述了1940年英國出版界與學者、知識分子共同反對英國政府為應對戰時需求新征書籍購買稅并取得勝利的過程,啟發當時的民國出版界、學者與知識分子共同反對書稅。
英國書業免稅運動情況
對于民國出版界而言,最好的結果莫過于能爭取到與英國同僚相似的結果。1940年6到7月間,剛剛歷經了在法國戰場慘敗與敦刻爾克撤退后,英國財政部提出了一項新的稅務改制議案。提案中包括對書籍增收購買稅,從而提高財政收入以應對戰爭。但這項提案一經公示便引發軒然大波,書商、作家、社會名流等奮起反對。
對于這項議案,有的駁斥者認為會影響教育系統,從而危害到人們獲取知識的能力;有人認為加征稅應根據商品種類加以區分,不能對書籍和馬靴征同樣多的稅;更有人提出書業利薄,如果貿然加征新稅,很可能導致整個產業走向衰敗。英國各大報刊也紛紛對新稅提出質疑:書業即便加稅,所得也并不多,如若為了這蠅頭小利而破壞英國文化產業發展,其后果會與戰爭失敗同樣糟糕。
不單是業界輿論,這項提案在議會中,反對者也大有人在。有一百多名議員反對這一提議,社會名流諸如小說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科學家亞瑟·斯坦利·愛丁頓、劇作家喬治·伯納德·蕭等紛紛支持抗稅運動。英國文化界在倫敦文具廠進行了四五天的會議后,決定向財政部聯名呼吁請免書稅。最終,英國財政部撤回了這一提案,出版界得到了完全的勝利。這是英國深厚的文化傳統的勝利,更是面對他們的敵人、焚毀書籍以控制思想的希特勒納粹哲學的勝利。 [5]
進京請愿
1946到1947年間,在英國業界同僚的激勵下,民國出版界聯合學者、知識分子一同向國民政府發起數次請愿。
第一次請愿是由上海市書商業同業公會幾家領袖,于1946年春委托中國民主同盟委員、中國人民救國會主席沈鈞儒,中國民主建國會創始人、中國民主同盟第一任主席黃炎培等著名民主人士,聯名向國民參政會致函,提議給予書業免稅,但因未收到政府答復而不了了之。
第二次請愿仍是同業公會方面出面。1946年11月,由公會理事長、商務印書館經辦人李澤彰牽頭,同公會理事長郭農山等十余人前往南京請愿。一行人先后拜訪了國民政府財政部、經濟部、教育部和財政部直接稅局等有關政府部門,提請書業免稅事宜。面對出版界洶涌的民意,各部門部長均表示同情,國民政府也對減免書稅這一事有所重視,但能給出的答復僅僅是國定本與教育部核定的教科書免稅,其余書籍照常征稅。
出版界對于這一結果并不接受,決定緊急召開全體會員大會進行商討,會議決定于12月24日第三次派出代表團進京請愿。而就在第三波請愿人士動身之際,國民政府財政部突然下達指示,表達前一次請愿情況已收到,財政部已經給予了緩征寬待,并說明:“書業關系教育文化至為重要,而戰時書業損失奇重,一時恢復不易自屬實情。為推行國策維護文化事業起見,對于書業有予以扶持必要。”但同時財政部也指出書籍種類繁多,并不是所有的書籍都是重要的,一律免征營業稅未免有失偏頗,更會引起其他行業爭相模仿請愿免稅,影響稅收。財政部承諾盡快給出答復。
對于財政部的讓步,出版界并不滿意,認為業界所出版書籍,無論題目皆有其價值、不分輕重;對于財政部擔心其他行業效仿的解釋,提出英法各國對化妝品業課以重稅,但不曾聽聞化妝品業因為英法書業免稅而有異議。是以在公會再度商議后,原已準備動身的第三波請愿代表稍做休整,改定在1947年1月2日再度赴京,向財政部表達工會對于免稅需求之迫切與必須。 [6]
請愿結果
最終,財政部在1947年1月6日頒布了減免書業稅的新政策,出于出版業關乎教育文化事業,較其他行業而言有其特殊性,做出了國定本、中小學教科書、大學課本等書籍免稅,其他書籍營業稅減半的決定。 [7]
這一結果體現了國民政府在文化發展與財政健康上的平衡與妥協。盡管并沒有像業界所期待的那樣取得完全免稅政策,但仍然標志著出版業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
后續影響
出版業所面臨的危機已在上文提及,可以作此判斷,當時出版業的困境并不是營業稅減半甚至完全免稅能夠力挽狂瀾的。抗日戰爭帶來的傷痛還未遠去,解放戰爭又迫在眉睫,時局的動蕩與社會的混亂使得出版者不敢出書、作者無心寫書、讀書者不敢花錢購書。
國民政府稅收減免政令的初衷是鼓勵文化傳播與教育發展,但本就萎靡的市場與竭盡全力降低成本的書商使得大批出版商蜂擁而至教科書這一免稅賽道上,都期盼著免征營業稅且不乏剛性需求的教科書能夠挽救他們搖搖欲墜的生意。 [8]這一時期,唯一還算得上暢銷的便是文藝類書籍。正如1947年河南省一小書店店主張學堂在《大公報》上刊文所述,其眼見故鄉僅有的兩家書店所售書籍僅有兩大類:“四書五經”與醫、卜、星、相,以及武俠愛情類小說。張學堂決心打破這里污濁的風氣,自己開了一家書店,專賣新出的雜志以及他認為比較高尚的書籍。但他的志向在書店第一個月的經營中就被打敗了,新文學書籍鮮有買主,學術書籍更是無人問津,與之相反的,來找蜀山劍俠與卜筮正宗書籍的則大有人在。
據統計,文藝類書籍在1946年的全類別圖書銷售中占據一半份額,這雖然離不開當時讀者對于此類書籍的興趣,但更多是由于社會的頹態與生活的重壓讓讀者僅滿足于文藝書籍對情緒的麻痹。與之對應的是科學類書籍銷售占比之低,在全類別圖書銷售占比由1941年的7%降至1946年的4%。這無疑對當時亟須工業化、現代化發展的中國而言是違背時代的退步。 [1]更有甚者,一些僅圖銷量的出版商還推出帶有刺激性的書籍及誘惑性的色情書籍,而一些真正有益于文化事業的大家作品,如魯迅的《吶喊》、曹禺的《北京人》等,不是被當局沒收,便是受到警告被禁止銷售。 [8]此外,紙價與人工價格居高不下,郵路對于書業的負面影響都沒有解決,或者可以說是無法解決。經濟不穩定、開銷高漲、郵路不暢等問題,直到解放戰爭全面爆發都一直未能解決。
結 論
以上對1946到1947年民國書業免稅事件的回顧,展現了戰后經濟重建背景下,出版界與國民政府之間博弈。面對出版業的困境,書商、教育界與知識分子共同呼吁書業免稅,雖然最終未能取得完全勝利,但通過教科書的營業稅豁免與其他書籍的營業稅減半,出版業在艱難環境中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這一事件的后續影響顯示出,減稅政策雖然給出版業提供了短暫的發展時機,但國內市場對于文藝類書籍的偏好與教科書市場的“內卷”競爭,使得真正能推動文化進步的書籍難以在市場上獲得應有的關注。讀者購買力不足、圖書市場的需求偏頗、圖書流通困難等問題依舊困擾著行業發展,業界人士正本清源的理想在形勢慘淡的現狀下也只能淪為空想,出版業陷入一種經濟效益與文化使命之間無法平衡的矛盾之中,難以從持續的萎靡中重振。
研究這段歷史,不僅可以看到動蕩年代下出版業的艱難困苦、感受到文化傳播與發展的不易,更為當下出版業面臨的經濟政策調整提供重要的歷史參考。
參考文獻
[1]端木錫琦 . 當前圖書出版事業檢討(上)[N] . 大公報 ,1947-04-13(10)
[2]唐然 . 書業營業稅問題[N] . 大公報 ,
1946-11-17(12)
[3]吳泉連 . 當前出版事業的危機(上)[N] .
大公報 ,1946-12-08(12)
[4]蓬子 . 請從免征書業營業稅做起[N] . 大公報 ,1946-12-15(12)
[5]潘際坰 . 英國怎樣擊退書稅的? [N] . 大公報 ,1946-12-15(12)
[6]免征書業營業稅 ,財部已允予考慮[N] . 東
南日報 ,1946-12-25(8)
[7]減免書業營業稅[N] . 中華日報 ,1947-01-08(6)
[8]兆莘 . 談談出版界的自救和刷新[N] . 大公報 ,1947-02-09(12)
作者褚浩源系英國紐卡斯爾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文學碩士畢業生;賈欣然系北京印刷學院出版學院文學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