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

白水河從金洞曬北灘瑤族鄉(xiāng)枧下村流出時，只有少許的溪水，蛇似的蠕動在山谷，它瘦削、單薄，沒有力量，不能像巨龍般翻起波浪。

白水河出了雞子干坳，才從濃濃的山霧中掙脫，猶如瑤族姑娘退去了面紗，扭動靈動的腰肢，艱難地跋涉完崎嶇的山路，方有了河的模樣，顯得豐盈、飽滿。身后的大山，書頁般層層疊疊地緩緩后退，兩岸美景迎面而來。那是一塊塊平平坦坦的莊稼地，沃黑的土質，種下什么即可收獲什么。用我父親的話說，插下一根棒槌，來年都能長活。

那一次，是我離開白水河多年之后第一次回去。映入眼簾的白水河不再是記憶里的樣子。她幾乎不能再稱之為河流，而是由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形狀迥異的湖或水潭勾連，水面墨綠，飄滿青苔，周遭泛著鐵銹色。鴨群在水面追逐，翻騰的翅膀呈現(xiàn)一片金黃，河床舊跡已隱約難覓。因為少有人光顧打理，河灘上的蘆葦、冬茅草、灌木叢也變得更加肆意野蠻，從石縫處長出來，像沒有人管束的孩子，肆無忌憚，茫然無序地滿世界瘋跑。我坐在一座土石參半的小山上，神情木然。有兩個穿著干凈的伢子怯生生走來，他們晶亮的眼睛望著我，欲言又止。我想不起他們是誰家的孩子，與兒時的玩伴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對接不上。兒時的玩伴早已在時間中走失消散。我彎下腰試圖捉住一個孩子的手，卻嚇得他連連后退。我的善意沒有得到預想的回報，卻在對方心里留下陰影。那一霎那，我心里忽然有了無限感傷。要知道，我曾在這兒游過泳、摸過魚、捉過蝦、爬過樹，甚至在對面的河灘上偷摘過別人家的黃瓜。而今的白水河面目全非，河水不再純澈透明，也看不見水中的魚和躺臥在河底的卵石，我變得愈發(fā)沉默。孩子們離開后，停在不遠處的土石堆上，依次從土石堆上搜尋片石，彎腰往河里扔去，遠處，片石在水面上跳躍，濺起一圈圈漣漪。

我無言地起身離去，沿著河岸逆流而上，腳下是遍地礫石、沙土，間雜長著小草，偶爾還會遇到一株古樹，巴望它們能夠在時光中認出我來。

記憶里的白水河兩岸錯落有致地布滿美麗的村落，稻谷成熟時，天地間一片金黃，散發(fā)出濃濃的谷香。每年端午過后，天氣暖和起來，河水被太陽曬得溫度上升，水面上一層薄霧狀的水汽在升騰。那是我們下河洗澡的好時候。

中午，我們躲著大人，一幫細伢子穿著短褲，光著背和腳丫子，悄悄溜進白水河。我們洗澡的地方舊名叫千古田，在黃家渡下游兩里的地方，對岸是百里洲古橋村，游過河，穿過一片河灘就到了。當時連接兩岸的沒有橋，只有一條渡船。

洗澡的時候，我們會時不時遇到同族的國正叔，國正叔是放排工，他個子不高，身體倒是結實，皮膚經常年風吹浪打、日曬光照，泛著古銅色的光芒。國正叔平時不茍言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吃集體飯時，他不喜歡這種早出晚歸、按部就班的農民生活，年年向生產隊申請外出打小工。他膽識過人，手上有放排特長。每年年底，他把掙來的錢上繳集體一部分，換回一個全勞力工分，其余補貼家用。他雖然有四個孩子，但家里的日子過得比大家好，四個孩子個個長得高大健壯。

春汛來臨，河水上漲。木排從金洞山區(qū)流放下來到千古田時，通常會需要休整一夜，排工們把篾纜一頭系著木排，另一頭扎緊在古樟樹上。木排一字形沿河岸緊貼著，勤快的排工趁隙檢查整張排有無紕漏。這時，河水從木排外側擠過來，層層疊疊，有序地拍打木排，啪啪作響。那響聲有如精靈，勾起排工們對女人的思念，野性暗生，每有機會，便光著膀子沖到渡船上、碼頭上，抑或同行走在河岸上的大嫂子、小媳婦開半葷半素的玩笑，羞得女人們跳著腳、拍著屁股好一頓回罵。

排工們的伙食好得令我們咂舌，他們餐餐有魚吃。河里白天晚上都有不少打魚船，如散落在河面上的滿天星辰。每條小船上都備了一張漁網，立在船頭，漁夫雙手一甩，漁網像孔雀開屏，好看極了。一天下來個個都是魚滿艙，什么魚都有，諸如黃沙古、槍桿子、麥穗魚、鳑鲏兒、蝦虎魚、土憨子、黃花魚、三文魚，當然還有大一點的石斑魚、團團的鯽魚、滑溜溜的泥鰍和蛇一樣的黃鱔，長相丑陋的翹嘴、五體投地的甲魚，有時會有上水的鯉魚、麻鰱、鱸魚甚至鱖魚。通常紅尾鯉魚最多，老媾草魚一條也沒有，它們太過狡猾，躲在深水里難得冒頭一次。只要國正叔站在排頭一聲吆喝，近處的漁船便會麻溜地靠過來，雙方談好價，便開始錢物易手。國正叔買好魚，便把魚倒進木桶，蹭下身來在木桶里挑挑揀揀，才指頭大小的魚會重獲新生，懷了崽的鯉魚婆子即使再大也會逃過一劫。

重新回到水里的魚，扭著腰，甩著漂亮的尾巴，腮幫子一鼓一鼓地神氣活現(xiàn)，耀武揚威，看得我們好一陣羨慕。

那時我們饞得流口水，靠近木排眼巴巴地望著，就是想吃上一回魚。無端放掉這許多魚，等會開餐我們還能到嘴多少呢？木排上燃起了干樹皮，裊裊炊煙往上升騰，河面上彌漫著魚香。和我一般年紀的九生可懂事多了，他上了木排，不像我干坐著等吃魚，而是拿出鐮刀在木排的尾部剝樹皮。杉樹經水一泡，包裹在外面的樹皮顯得松軟，用刀子在上面輕輕一劃拉，再順著縫用刀子一剔，樹皮整個兒像蛋殼一樣被剝離開來。九生挑樹皮回家，無異于暴露了我們下河洗澡的行蹤，免不了挨大人一頓臭罵，大人們軟硬兼施還不忘嚇唬我們，水里有羅剎鬼（水鬼），最喜歡拖細伢子。我們才不怕呢，可謂無知無畏，未知的世界，在我們眼里只有好奇。九生不會遇到這種情況，他將功補過，還能討得大人豎起拇指稱贊。當然了，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我們的胃口都得到過滿足。國正叔他們可不小氣，但前提是，我們得拿出東西來換。這個好辦，對岸的河灘上長滿了各類蔬菜瓜果，我們游過去便手到擒來。排工們啥都要，尤其以黃瓜、西瓜、醬瓜最受排工青睞。

與國正叔一同放排的還有一個名叫件生哥的，他長得牛高馬大，儀表堂堂，只是未能討得堂客，光棍一條。有人說，件生哥的名字沒有取好，方圓十里上下，叫件生的多達八個，除了件生哥，其余都死于非命，不是從建筑工地的樓上掉下來摔死，就是打柴時，被別人挖出的樹蔸腦不慎滾落下來砸死。

件生哥雖然沒有娶親，但并不耽誤他找相好，木排所停之處，件生哥都會悄悄上岸，寄宿在別人家里。按國正叔的話說，每個碼頭，都有件生哥的丈母娘。

上世紀七十年代，白水河上游突然修起了水電站，河水被一截一截攔腰截斷，曬北灘水電站，內下水電站，豹虎龍水電站……短短幾十里，水電站一個接一個如春筍般冒出來，到了龍潛凼這兒，又修起了一座橋。最先受到影響的是渡船，兩岸趕集訪友的寧愿繞路幾里，也不肯花錢坐船了，老艄公眼見著自己的飯碗不保。國正叔他們等一眾排工開始還沾沾自喜，笑話老艄公這回活到頭了。沒承想沒過多久，就輪到了自己。白水河西岸傍百里洲的方向，興修了一條水渠，從龍潛凼大橋一端開始到下游栗木人民電站結束，全長十余華里，白水河一半水流被引走了。河面收縮，河床裸露，先前龜縮在河床中流的礁石、土堆全都暴露無遺，人們踮著腳尖，可以猴似的跳躍著過河去。到這時莫說放排了，就是扔一根樹木下去，怕也是難以漂浮起來。

記得最初修水渠時，國正叔還因勞力短缺上過工地幫忙，與人抬著夯石干勁十足，到頭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其實，沒有水渠引走河水，國正叔也放不了木排了，那會兒，從金洞山區(qū)到祁陽，公路得到了拓寬修整，公路上的解放牌汽車一天比一天多了起來。裝滿一車的木材，大過一連排木排。比起木排，汽車運輸安全快捷不說，成本更低，效益更高。

當然了，有得必有失。水電站給人帶來光明，水渠可以灌溉無數農田，公路和橋梁提供出行便捷，但因此也讓艄公、排工們丟了飯碗。沒辦法，生死兩端，禍福相隨，花開往往是以葉落為代價，天道如此。

放不了木排，國正叔只好回到隊里，重操農活。好在后來，農村搞起了單干，國正叔把自家的田地全種上蔬菜，收入要比種稻谷強上許多。那年，我父親去世，回家奔喪時，我再次見到國正叔。在古老的樟樹下，國正叔正沿著古樟樹打圈圈，口中還念念有詞。國正叔老了，頭發(fā)稀疏，牙齒也缺了不少，說話吐字不清，記憶也時斷時續(xù)。像發(fā)了黃少了頁碼的書，又似褪了色缺了角的畫。即便如此，篩選過的記憶，卻如留下來的黃金，閃閃發(fā)光。許多事已忘卻，唯獨對白水河依然如初戀，國正叔對木排終生不忘，指著河中的挖沙船大喊，快，快搬舵，快搬舵——他以為挖沙船是木排，船上的傳送帶是木排上的舵把。談及我父親，國正叔老淚縱橫，一陣哽咽。我知道，他在心里感激我父親當生產隊長時，對他年年外出謀生都是格外關照。

臨別，國正叔突然對我說，你父親是好人，種了一輩子田，死了可以埋到土里，不像我與河打了半輩子交道，吃了半輩子魚，卻埋不到水里喂魚。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詩和遠方。國正叔也是，追求一輩子未必能得償所愿，遺憾才是常態(tài)，一如月亮，月缺永遠比月圓的時間長。

件生哥沒了消息，有人說，最初幾年，跟人在外打流，后來與人合買了一臺挖沙船，干起了販賣沙子的營生。有沙子的地方被挖成了一個又一個深潭，無沙子的地方則堆滿了礫石，在河床中變成了石山。白水河幾近斷流，通往河床的沙石路坑坑洼洼，茅草叢生，一路蕭條破敗。

白水河禁止挖沙后，件生哥便銷聲匿跡了。有人說，他賺得盆滿缽滿，去大城市瀟灑去了，因為那里存在他無法拒絕的東西，能使他的肉體和心靈同時得到升華。在他所受的教育和他所經歷的過往中，城里的月亮比鄉(xiāng)下圓，已成為他內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圖騰。也有人說，件生哥去了牢房。而從白水河挖出的沙子，倒是蓋了不少樓房，沿河兩岸，高樓如林，把河道掩隱得更加狹窄了。

九生還像他幼時一樣精明，跌倒地頭，即使撿不到一根草，也要咬上一口泥巴。如今，在深圳開了一家賣鋪，一家人日子過得自在滋潤。

這幾年，我住在城里，樓下的湘江開始禁漁。兩岸的植被也日漸多了起來。沿江路綠樹成蔭，花紅葉茂。江里，還能見著幾只船在勞作，馬達聲聲，長長的吊臂伸展起伏，說是疏通航道，將來能供千噸船只航行。但愿不久的將來，處于湘江支流的白水河同樣能得到環(huán)境生態(tài)治理，回到從前的模樣，水流如注，碧波蕩漾，樹成林，魚成群，鳥成歡。滋潤兩岸的旮旮旯旯，能長出桃樹、李樹、杏樹、梨樹、棗樹，最好還能長出葡萄樹、梅樹。春天來了，所有的果樹競相吐艷，在風里深紅淺白地搖曳，入目妍紫粉黃，芳菲流溢。無論清晨，還是黃昏，引來蜜蜂嗡嗡嚶嚶亂叫，在花間，在草叢，在枝葉縫隙，起起落落。蝴蝶隨風伴舞，雙雙對對，追逐纏綿。高大的楓楊，柔弱的翠柳，不老的古樟，討喜的梧桐，忍辱負重的老槐，沿河岸一字排開，一派林青水秀、百鳥和鳴的氣象。

希望這不是我個人的一廂情愿。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