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腹部沒有多余的脂肪,十指還像年輕時那樣柔潤,于敏看上去一點也不老,體重也就百十來斤。如果你還年輕,或者力氣很大,一只手就能將她舉過頭頂。然而這對王德福來說卻是件難事,一方面他年齡大了,另一方面一股風就能將他吹上藍天。可他還是信心十足,用雙手托舉著她的臀部,一邊貼著圍墻,一邊在找一個接近六十度角的位置,再屎殼郎搬運糞球似的一點點將她推送上去,使于敏的身體一點點攀升……他知道接下來的事該有多難,索性把腦袋當作一個支點,依靠下邊兩條干瘦的大腿,兩只手還在顫顫巍巍地托舉著她……只要能把她送上圍墻,后邊就是她自己的事了。于敏的毅力超乎想象,雖然她已七十多歲,心臟也不是很好,但還在不停地攀爬。有道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倆人的體力已經到了臨界點,但是經過這十幾分鐘的共同努力,于敏硬是爬上了這一人半高的圍墻。
看著墻頭上于敏的背影越來越小,王德福貓著腰急匆匆地往小區正門奔去(其實貓不貓腰基本上效果一樣,他的腰幾年前就彎了,下意識的彎腰只會讓他心里更踏實),其間他歇了兩次,按理說最好他能馬不停蹄,因為于敏的后續行動還要靠他的信息。他離正門越來越近,速度越來越慢,待他看清楚門衛張老大時,他已經調整回平時的狀態,除了衣著、呼吸、神態,走路的樣子也若無其事。張老大對他禮節性地點點頭,他也對張老大禮節性地招下手,之后他開始環顧四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這看看那看看。確定王蕓沒有出現,王德福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下一半,直到走進家門,還沒看到王蕓的影子,他才真正放下心來。接下來,王德福迅速掏出手機,和于敏取得了聯系。
十分鐘后,于敏不僅從大墻上爬了下來,還從三棟樓房之間的甬道左拐右拐地溜進了王德福的家門。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虛掩著的防盜門,又悄無聲息地拉靠了里邊的門把手。于敏在爬墻時上半身被磨蹭得生疼,落地時還差點扭傷了左腳,一路上兜兜轉轉淌下來不少汗水,然而在看到老王的一剎那,這一切都被她忘到了腦后。兩個人幾乎沒有過渡,就結結實實地抱在了一起。
他們的行為看上去有點反常,可他們至今也沒找到更好的辦法。兩個人一步步走到今天,直到王蕓忽然反對,不留回旋的余地。兩人雖然已到了古稀之年,但仍是有情有愛的血肉之軀,出現剛才的場景并不奇怪。可王蕓的主張也不是沒有道理。女兒素素馬上就要訂婚了,對方不論是家庭環境還是社會背景都超乎她的想象。王蕓的意思是:爸,你倆的事等到素素訂完婚再說,人家如果知道素素有你這樣一個不著調的姥爺,再聯想到我們的家庭(雖然王蕓已坐擁千萬資產,甚至財富還在滾雪球似的一天天增長,但單身女人的處境讓她時有尷尬),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作為姥爺,王德福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些,自己的外孫女,又涉及她的終身大事。可對他來說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如今的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使大勁還能活幾個十歲呢?自己之前已單身那么多年,為了女兒的前程,才一直熬到現在。現在我過我的日子,你過你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和素素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事情如果都這么橫七豎八地糾纏到一起,這一輩子還有沒有個盼頭?為什么非要把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到一起?其實很多年前,母親在時,王蕓還能經常過來看看他們,母親去世后,她一年也就來個兩三次,一方面她有自己的事情,而且剛剛大學畢業的素素又有許多事情需要她來操心;另一方面爸爸的身體好,還再三申明絕不連累女兒,她也就順其自然了。自從素素交了男朋友,男方家又有那樣的背景,王蕓忽然對爸爸熱心起來,三天兩頭地過來,還提出那樣一個要求。可能和年齡有關,王德福雖然理解王蕓,但怎么也轉不過彎兒來,一方面不想拒絕女兒的要求,一方面也割舍不下自己和于敏的感情。
王蕓和老爹和顏悅色地闡明兩件事情的利害關系,王德福就拿前邊的理由和女兒周旋。王蕓便不想再費唇舌,閑暇時就來父親的小區蹲守,一旦發現于敏在小區的大門出現,立馬就橫眉冷對起來,“都那么大年紀了,咋就不要個臉呢!”于敏哪受得了這個,一面據理力爭,一面撥打老王的電話。
感情這東西簡直就像一個魔咒,盡管他倆都已七十多歲,然而在這個問題上他們還像年輕人一樣充滿激情。有一段時間兩位老人中斷了見面,接著幾乎同時病倒了。之后,兩個人深覺已來日無多,便采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于是就自然而然出現了前邊的情景。
二
于敏的情況也不樂觀。她有一個叫徐峰的孝子,此前可以說百依百順,母親叫他向東他絕不向西。由于認知上的不同,母子二人竟因此事產生了嚴重的分歧……
母親前半生可以說是“勞苦功高”,辛苦地把徐峰拉扯大,還供他讀書,不然他哪能找到一份安穩的工作?特別是父親早年間去世后,徐峰有了自己的小家,母親更加不容易,她自己一個人住,徐峰每每想到母親一個人在房間踱步的身影,總是感覺心酸。幾次想把母親接過去同住,但都被母親拒絕了。其實徐峰明白,母親是一個要強的人,她怕給他添麻煩,擔心兩代人生活在一起會不自在。
即使這樣,當徐峰無意間發現了母親好像有了一段“黃昏戀”,仍然覺得無法接受。徐峰本身是一個傳統的人,思想保守得近乎于古板。這是他的缺點,也是他的優點,他的妻子當初就是看中了他的忠厚老實,才下定決心嫁給他。在他的心里,自己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完美的、不可替代的形象。雖然父親的形象早已模糊,漸漸隨著記憶遠去,留下了一個不可彌合的空缺,但是心里的這個空缺怎么可能讓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填補?更何況,婚姻大事豈容兒戲。結婚不單單是感情上的一紙契約,還涉及兩個家庭的經濟財產。徐峰作為兒子,想到母親辛辛苦苦攢下的積蓄要和一個外人分享,心里不是滋味。誰能保證日后不會出現財產分割的問題,到時候如果和對方家庭發生糾紛,那更是一筆說不清楚的糊涂賬了。所以當母親跟徐峰坦白自己的戀情,徐峰又羞又惱,這個事情對他而言仿佛晴天霹靂。
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難道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都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后來,他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
于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照片,還不時地看看身邊一面不大的圓鏡子,她不禁唏噓:歲月真是無孔不入,不知不覺就把人腐蝕成這樣……
嘩啦……聲音不是很大,只能用微弱來形容。她感覺是房門方向傳過來的。難道有人進來?怎么也不敲門,或事先打個招呼?有時候她不鎖房門,只是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兩年前她的耳朵就經常聽錯,明明是靜悄悄的夜晚,忽然就聽到了聲響,不是嘀嘀咕咕地說話,就是嗡嗡嗡地吵鬧,有時候甚至有雞鳴狗吠,叫個不停。她咨詢過大夫,大夫說這是耳鳴,是一種老年常見病,心態好,休息好,慢慢地就會緩解甚至消失。她現在的心態、身體都達到近年來的最佳狀態。她本能地向門口看去。
“徐峰,你怎么來了?”
“啊……媽,沒事,過來看看你……”她愣了一下,徐峰很少過來,即使有事,有她的門鑰匙,他也要事先打個電話。她首先會問到燕燕,不管見到兒子還是兒媳,老人在第一時間總要提到燕燕,即使見不到他們,也要常常打電話問問燕燕的情況……一天聽不到孫女的消息,做奶奶的心里就像長草了。
“挺好,挺好……”其實他很少過問女兒,燕燕的成長基本上落在妻子一個人身上。他可能也知道自己在女兒心里的分量,女兒可能也知道父親對她成長的淡漠。母親也知道兒子的現狀,可是見了面不說這個還能說啥。
“錢啥的都夠用不?”母親早已把兒子的小家安排得妥妥帖帖,不然就他那個樣子,兒媳還能跟他過到現在?即便如此,母親每次見了兒子還是放心不下。
“夠用,夠用……”他心不在焉地搪塞著母親,左顧右盼。母親并沒注意到這一細節,重新拿起茶幾上的一冊老照片遞給徐峰,“你看看你小時候的樣子……”徐峰不得不拿起那個已經發黃的老相冊,象征性地看了兩眼,模棱兩可地敷衍兩句,又假模假樣地前后翻翻,很快把相冊還給母親。
“那時候你一點也不像現在……”母親還沉浸在曾經的歲月。
“是,是……”兒子沒心思陪母親回顧歷史,一邊勉為其難地應付,一邊目的性很強地把母親這個兩室一廳九十多平方米的住宅都看了一遍。母親也覺出兒子好像有心事,就問他還有什么事。
“沒有,沒有……”他沒敢對母親提起那事,起身就走。于敏也沒有細想,兒子來看母親應當應分,她這個做娘的盡職盡責,兒子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自認識老王以來,于敏常夢見有人闖進家里胡鬧,啥原因不說,橫行霸道的,好像抄家。她的心臟本來就不好,冷不丁就怦怦怦地跳,仿佛敲鼓。有一天,她在似睡非睡之間,忽然睜開眼睛:徐峰撅著個屁股,正在老娘的臥室里這翻那翻。
“徐峰,你干什么!”兒子一驚,好像丑行忽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又安定下來,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便繼續在母親的臥室里這翻那翻。尤其右側那個幾乎空閑著的壁柜,他從上到下敲來敲去,就差把那個實木紅松家具一劈兩半檢查里邊的情況了。
“徐峰,你給我出來!”
“我有一件襯衫……”
“我這里沒有你的東西,你再來必須先給我打個電話,動一塊布條也得經我同意,不然我就報警!”母親橫眉怒目,她從來沒對兒子這樣冷酷過,仿佛眼前的徐峰就是她的敵人。
徐峰規規矩矩地退了出來,感覺闖下了天大的禍事。他從來都沒這么放肆過,今天這是咋了?
這件事讓她格外警惕,她懷疑徐峰就是奔著老王來的。自從王德福被自己女兒牢牢地盯死,她偶爾會約老王到她家里坐坐,其實也就三五回……難道是兒子聽到了風聲?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她和老王畢竟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八字才剛剛有那么一撇,哪能像年輕人那樣招搖,難道是老王被人跟蹤?還是王蕓和徐峰取得了聯系?
王德福再來于敏家里,后者要一次次向樓下張望,房門也要牢牢地反鎖。
她漸漸發現自己有點小題大做:徐峰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那天雖然他有點過分,但自己已經把他教育得夠嗆;況且已經四十好幾的男人,還能沒點記性?接下來二十多天里,徐峰一次也沒來過,倒是老王斷斷續續地來了六七次。他家里的風險在一天天增加,王蕓有時候干脆坐在父親家的客廳里一動不動,那么大個公司她也不管不顧。于敏不是不想克制,甚至想干脆散攤子算了,可到頭來又欲罷不能。感情這東西沒經歷過你很難想象。
漸漸地于敏就放松了警惕——不往樓下望了,房門也不再反鎖。徐峰也就那點本事,她又是在自己家里,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徐峰還能反了天了?
說起來那天也是該著。王德福坐了不一會兒就想回去。于敏說,你干啥這么著急,一杯茶沒喝完就火燎屁股似的,外邊又有人了咋的。王德福漲紅著臉說,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就是有點鬧心,能不能出啥事兒……于敏說,能出啥事,咱也不是做賊,你情我愿正大光明,國家都積極支持老年人再婚,咱們還有啥怕的。王德福沒有再說,更不敢私自下樓,否則于敏拉下臉來一點面子也不給。他又想,孩子們干擾也屬正常,哪個年輕人都不喜歡他們的父親或母親再給他們找一個后媽或者后爹。
說話間于敏已經開始做飯,老王也里里外外地跟著忙活。她每次到老王家都是七個碟子八個碗地端上端下,老王到她這喝杯茶的時候都少。啥事都得說得過去,不能總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呀。
廚房里倆人正忙得熱火朝天,徐峰毫無征兆地走了進來,“媽,這老頭兒誰呀?!”一時間兩個老人都愣在那里。于敏平時那么能耐,在徐峰面前說啥是啥,這會兒忽然蒙圈,幾十年的歷練都就飯吃了。事后她不止一次地懊悔:于敏呀于敏,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你哪次也沒有那天掉價,還是在兒子面前,事先如果經常往樓下看看,哪怕是把門給反鎖……別看徐峰是你的親兒,當時他那個臉色,哪里顧及半點母子親情!你平時那么大的本事,就不能狠狠地給他兩個大耳刮子?老王可愛得有點可憐,論關心她誰也比不上老王,每次出門前他都要把她家的煤氣閥重新檢查一遍;論善良沒幾個人能跟他比,雖然他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但在電視上看到有人受苦受難他還常常流淚;論懦弱誰也沒有他懦弱,當時你沒看把他嚇得……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于敏又約老王過來坐坐。老王說他太害怕了……想想那次的不堪,于敏至今還覺得很沒面子,當時把老王嚇得差點丟了老命。當時于敏說,徐峰你給我滾出去,再敢來搗亂我就和你拼了!她的手里舉著明晃晃的菜刀,如果你看到她當時的樣子,絕對會被她的氣勢所震撼。
“你馬上給我過來,不來咱倆就一刀兩斷!”她甚至希望徐峰再來,他還能反了天了?!王德福有時候瞧不起自己,已經到了這把年紀,孫女都要訂婚了,自己咋還不要個臉皮!王德福雖然提心吊膽,但還是如約來到了她家。鑒于王蕓一天天往死里逼他,于敏已經一個多月沒登老王的家門了。
雖然于敏嘴硬,但是她心里還是怦怦怦地亂跳。王德福還沒走進她家,她就一次次地向樓下張望,等王德福做賊似的溜進門,她還是放不下心。
剛進屋沒多久,王德福突然驚恐失聲,“徐峰來了!”說完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跑。于敏一邊說沒事,沒事……一邊囑咐他往樓上跑:徐峰不會往樓上去的。她回手把房門關嚴,又慌慌張張地收拾起桌上的殘局。
直到徐峰灰頭土臉地離開母親家,于敏才悄悄地上樓讓老王下來。
三
一天早上,還不到八點,于敏已走在人行道上。她想去老王家轉轉,室內的衛生,物品的擺放,老王的衣服和被褥的清潔……她還記得第一次去老王家時的情景,那家讓他造的,實在看不得!她尤其看不得老王每次去她家時的失魂落魄……
唉,人老了自己的事自己都說了不算……她兩個來月沒去老王家了。兩個人的事不能總讓一個人扛著,雖說自己身為女人,但該承擔的時候自己也得挺身而出。聽說王蕓昨晚去大連她姥姥家參加一個婚禮,來回得兩三天,于敏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她不想總讓老王一個人提心吊膽地跑來跑去。
和往常一樣,她步行過去。從她家到他家也就兩三站地,這個距離對她來說不遠不近。這個年齡坐公交車根本不用花錢,但她一方面想借機鍛煉鍛煉,另一方面公交車上老年人居多,說不定會遇到熟人,總跑一個線路難免會引起人家懷疑。本來是件好事,卻弄得鬼鬼祟祟:出門前她把一條淺紅色的紗巾罩在頭上,衣褲也和往日大不相同,不細瞅誰也認不出她于敏。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離老王家也就剩三四百米,她卻越走越慢,仿佛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盡管老王再三說王蕓昨晚九點不到就離開了演城,她的心還是怦怦怦地亂跳。
她馬上到了最后一個路口,往左一拐就是老王居住的安然小區。
她忽然有些激動,還夾雜著些許忐忑。那是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行人和車輛時斷時續地往來。于敏抓住一個空當,往路口的左側小心翼翼地蹭了兩步,忽然發現右側貼身沖過來一輛小車。她鄙夷地瞥了一眼,“27U1”,這個她很熟悉,在演城只有一個,那就是王蕓開的藍灰色寶馬!一瞬間她除了記得王蕓的車牌號,別的全都忘了,至于老王說的王蕓昨晚九點不到就去了大連,還提醒她至少得兩三天回來……她全都拋到了腦后。她的心里只有“27U1”——“27U1”就是王蕓的車牌號碼,里邊坐著的就是王蕓……她整個人驚恐地一抖,忽忽悠悠地倒在斑馬線上……
老王一等再等不見于敏,心漸漸地越來越慌。按照兩人事先的約定,這個時間她應該坐在他家客廳的沙發上喝茶呢。又過了十分鐘,還是不見于敏的蹤影。他想打電話問問情況,又怕于敏說他磨嘰。她曾不止一次地跟他表明,凡事要說到做到,做不到的不說,說到的必做,不能像個碎嘴婆子,磨磨叨叨沒完沒了。特別是來他家,她說八點就是八點,不需要他反復提醒。他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每次去她家都準時準點,否則必遭她的奚落和恥笑。
又過了十分鐘,墻上的時鐘仿佛一把銳利的尖刀,在一分一秒地挖著他那顆顫抖的心臟。又過了三分零一秒(每一秒的流逝他都十分煎熬),他果斷地拿起手機,撥打了她的電話。他已顧不得她的警告,也不管她會不會埋怨他磨嘰,因為他實在是等不得了,再等他就要崩潰了。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打還是關機狀態。王德福因期待著于敏的到來而刮得亮光光的腦門忽然冒出汗來。
不能呀,自從認識于敏,她從未關機過。她曾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不要關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要關機,都這么大年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啥事。尤其我們都有孩子,如果他們有事找不到我們,或者我們有事找不到他們,你說那得是一種什么心情?
他料定于敏肯定出啥事了。這個說話辦事常常猶豫不決的老人,這會兒卻異常果斷。他連外衣也沒有換,穿著線衣線褲就匆匆下樓,打車直奔于敏居住的翠園小區。
四
于敏家在城區西部,這里離菜市場和大型超市很近,平時買菜購物都很方便。小區內既干凈又安靜,小區門口正對著她家大門。王德福從出租車上剛一下來,就急匆匆地直奔小區。門衛和他早已熟識,相互間只象征性地點點頭,王德福繼續急匆匆地往小區里趕。他一面惦記著于敏,一面也打怵徐峰,這個不孝的東西,能不能已經到了他母親家里,和母親為他們的事正糾纏不休,鬧得于敏來電話也沒心思去接,或者想接也沒機會跟他解釋,索性把手機關了。他倒希望那樣,起碼于敏是安全的。
這么想著,他已經來到了于敏家的樓下。他回過頭下意識地向遠處的小區門口望了一眼,發現徐峰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已跨進了小區。當時他什么也來不及想,噔噔噔地直奔樓上,好像這樣就能擺脫徐峰的糾纏。徐峰肯定也發現他了,大長腿嗖嗖嗖地追上來,離他越來越近。
王德福剛爬上四樓,也就是于敏居住的那個樓層,徐峰好像已經到了二樓。從腳步聲上判斷,徐峰沒有減速,反倒一步步加快。王德福不敢松懈,繼續上行,他想模仿上次,跑五樓躲一會兒再說。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于敏家的小區門口下車,從那里到于敏家的樓門口至少有二百米,又一口氣慌慌張張地爬到五樓,這時候的老王早已氣喘吁吁。他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氣,感覺徐峰已經上到了四樓,并且在繼續上行,說明他根本沒有進母親的家門,很可能就是奔著他老王來的。
他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好不容易爬上了最頂層的六樓。徐峰的腳步聲已經在五樓的步行梯上響起,老王感覺他很快就會追到六樓。
王德福想也沒想,哆哆嗦嗦地抓住通向樓頂天井的鐵把手,拼死拼活地爬上樓頂平臺。他望了望狹長的平臺和一望無際的天空……上邊有幾個維修工人,正在平臺上粉刷防水涂料,一個工人忽然發現平臺邊緣躺著一個老人。幾個人一邊撥打120,一邊站在王德福邊上試圖喚醒他,所幸幾分鐘后王德福緩緩睜開眼睛,大口喘著粗氣。徐峰早已不知去向。
五
于敏倒地后很快被路過的行人圍在中間,有一名醫院的女護士趕緊給她做人工呼吸,也有人撥打了120。十幾分鐘后于敏被救護車送進了醫院,幾天后平安回到家里。
事情很快驚動了市婦聯和市老齡委。經協調,一天上午由市老齡委牽頭,市婦聯、市民政局、市法律援助中心聯合把王德福和于敏請到市委老干部局的小會議室,王蕓和徐峰也位列其中。
會議由市老齡委徐主任主持,市婦聯副主任金媛媛重點發言。她首先肯定王德福和于敏的行為屬老年人正常交往,當事者的親屬應該積極支持。
于敏委屈地說,我們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金媛媛說,人越是在晚年,越要活得滋潤、瀟灑、無拘無束,這樣才不白活一回!王蕓委屈地說,我從來沒反對爸爸戀愛、再婚……徐峰只是低頭不作聲。于敏忽地站起來:從今往后,我們一定要像金主任說的那樣,所謂人間重晚晴,每一天都要活得滋潤、瀟灑、無拘無束!王德福站到于敏身邊,雖然腰弓得厲害,但氣質卻絲毫不差。在場的人都為兩位老人熱烈鼓掌。王蕓和徐峰不知道啥時候已悄悄地退了出去。
(責任編輯 朱貞明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