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發夢,世上哪有這樣的男人噢。
女兒講話時,游戲仍不肯撒手,人在桌前折成個“之”字,脖子前伸、雙目圓突,仿佛手機里存在著某個巨大的引力場。她是想不明白,那些紙片人到底哪里好看,就算再好看,永遠不會走出屏幕,能派什么用場。16歲的女兒偏偏愿意對著他們淌口水,每周的零用錢差不多全耗在這上面,以便偶遇霸道總裁沖涼時,可花288元解鎖一塊毛巾親手幫他擦拭,或攜神秘天才登上某與世隔絕的小島,心疼對方暈船時,再花288元送他進木屋休息。一次性充值588元,則將限時獲贈殺手哥哥在圣光籠罩中完成撫頭啃嘴舉高高等一系列難以盡述的小動作。
為了省錢,女兒選擇走路上下學,鞋底磨穿好幾對,零食燒烤全戒掉,還幫班上同學應付繪畫課作業,每幅收費50元到100元不等,連續熬夜只差沒熬爆眼球。看不過去時,阿萍自然也是講的,女兒一句硬話砸來,我花自己的錢要你管?她立時吃了癟。自打破產離婚,女兒同爸爸搬去工廠住,吃、住、學費、零用錢她都沒再負擔,難得見一次面,訓話哪還直得起腰桿。
況且兩年前,憂心女兒考不上高中,她二話不說將手機收進保險柜那陣子,女兒急到頭上長出角,不惜掄菜刀劈斷網線,斫碎電腦,又一把火將廚房燒至報廢。回想那日煙霧報警器瘋響,119緊急出動,家中黑煙洶洶,火舌猙獰,腳步紛至沓來,嘶吼,奔逃,直接淪為災難片現場……夠了,這灼熱如鐵、沸騰如漿、惡毒如斯的青春期!
由此阿萍便得到教訓,時時提醒自己記得閉嘴。
數日前女兒打來電話,脅迫她周末同去漫展,她不情愿。女兒講,門票一早買好,只需幫忙拍下照都不肯,有你這樣做人媽的?她訕笑,真要去,可得換乘三趟地鐵噢。家中寶馬車一早抵押出去,女兒是知道的,電話中不發異議,今早歸家卻一味唆使她上樓找鄰居借車。
鄰居是位男士,名喚阿煒,同樣獨居,10年前小區開盤時識得,陸續有些交往。阿萍講給女兒聽,人家家中收拾得多清爽,地上不掉一根發,桌上不落一粒塵,打開冰箱,食物分門別類,保鮮盒整齊碼放,她甚至見過他的衣櫥,一色的黑與白,列隊如琴鍵。
女兒兩眼翻上去,說,這明顯就是有病。
阿萍急了,嗓子拎尖,兩道細眉跟著豎起來,人家是抑郁癥,不是病。講完自己又好笑,既然叫癥,怎就不是病?軀體化癥狀出現時,他手抖到一杯水都端不平,更無法駕車,她是見識過的,幫忙打包了衣物送他入院,車鑰匙還擱在她坤包內好久。
但凡覺得一個人可親,連他的病都變得可喜嗎?阿萍覺著自己大抵也是病得不輕。
女兒兩眼仍陷在游戲里,口吻當中全是不忿,知你嫌我爸口臭、脾氣臭又沒文化,鐘意你就嫁給樓上這位好啦。
亂講什么。阿萍對著一杯熱茶烘臉,兩頰烘至潤紅,如新生的豬仔。人家都還沒結過婚的。
既然是鉆石單身王老五,你又近水樓臺,更該去借車啦。女兒總算將寶貴的視線從手機后面勻出來一瞬,認認真真瞪住她講,當作制造機會去試探一下他嘛,對你有意思呢自然有求必應,無意思肯定一口回絕了,這樣你心中有數,好過在這邊發花癡。
你才花癡。阿萍聲音虎頭蛇尾起來。陽臺上簕杜鵑正開得蓬蓬的,三片玫紅瓣子圍住淡黃蕊,雖無香氣,倒也頗能引得小蜂細蝶前來孟浪,果然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呢。阿萍忙將目光掠開了,透過長長短短懸吊的衣物,往對面樓上空的一方云天里望去。
住在這機場邊上,隔三岔五會有飛機起落,此刻倒沒有,天空藍得迢遙而虛無,云都不肯浮一朵。某次阿煒來到阿萍家中,幫忙整理纏繞不清的網線,正是夏日炎炎,蟬唱奄奄,房間空調制冷不夠,汗緩緩從他后背沁出,白色Polo衫顯出點點半透明。忽而他轉頭同她講話,目光閃避不及,她就紅了面。他講,你背后的天空,好比編程世界的神在渲染時偷了懶。她知他從前干的是程序員的工作,外派到國外許多年,朋友圈背景照片即是這來不及渲染般的響晴天。命運愛開玩笑,如早早讓他們相識,興許自己也會和他出現在同一張照片內,他背雙肩包,她穿波希米亞裙,二人肩并肩,頭挨頭,笑得由衷。
哎,想哪去了,一把年紀,當真像女兒講的發花癡嗎。阿萍嘬嘴吹那茶,埋下頭來連飲幾大口。
聽我的啦,不要怕麻煩男人,你越麻煩他,他為你付出的沉沒成本越高,越舍不得放手。
噢,你為紙片人付出那么多,難怪日里夜里不舍得放下手機。算起來,游戲和現實的角色怎么互換了,變成女生買單了?
哎呀你老土,跟不上時代,現在是女權主義,主打一個養成系的嘛。
不曉得女兒小小年紀,從哪學來一肚皮的戀愛套路來嘲她,儼然個中高手,恐怕連吻都未見得接過,只說游戲不香還是外賣不好吃,談戀愛多老土,不婚不育才能保平安。所以當代年輕人都流行自騸自閹嗎?相當于鄉下騸牛、騸馬與閹雞,城中貓狗亦早早絕育,手機則充當了孩子們的手術刀,便捷無痛,令阿萍越想越不可思議。
到底去不去借車嘛?女兒又拉長了嗓音在一迭聲地催了。
她試著將話題轉移,既然要去漫展,還不趕緊扮上,等下那頂頭發又要燙半天。
借不借嘛?這是逼問到臉上來了。
咳,人家常年睡眠質量不好,又晝伏夜出的,跟我們作息不一樣呢,這會兒說不定吃了藥才躺下,怎好意思打擾。
任憑女兒再不悅,阿萍到底沒答應去擾人清夢。砰——房門幾乎撞在她鼻尖,勁風一掃,汗毛紛紛向后倒伏。
罷了,這幾年的內憂外患下來,阿萍早給磨得沒了脾氣,遂不再言語,由著女兒去作天作地。
拾掇完早餐的碗筷,她便照常打開電視播報新聞,自己開始操作手機。
一道沒有情緒的女聲說:今年以來,我國跨境電商與海外倉等新型外貿基礎設施協同聯動,出海效率得以大大提升……
阿萍的手指在屏幕上飛速敲擊,這段時日她都忙著給朋友的跨境物流公司幫閑,上各種代購群去拉訂單,跟客戶確認商品重量與尺寸,計算好價格,然后請客戶將包裹發至站點,再由公司集運去海外。無底薪,工資僅從運費中抽成10個點,好在她慢慢做開了,倒也能月入萬八千。只是薪資她必須收現金,打到銀行卡或微信、支付寶都會立時被凍結,像掉進吞噬一切聲色光電的黑洞。
她實則是個背負黑洞的人吶。
發覺自己成為失信被執行人,源于阿萍突發奇想,將清一色的核桃木美式家具以一兩折的價錢掛上閑魚售賣。最開始成交的是床,一米八的床,售價1300元,一米五的床售價1000元,還有女兒房間的高低床,售價900元,床墊贈送,買家自付運費。因品優價廉,成交出乎意料地快。
送走搬運工,關門落鎖,驚覺睡過10年的位置被驟然騰空出來,僅余淺淺一圈灰漬。她木然跪坐到地板上反復揩拭,灰漬拭盡,經年累月的壓痕卻無論如何再去除不了,過往那些傷心難堪事一一浮上來,她整個人如被抽筋扒皮,遂丟了毛巾,攬住雙膝哭至癱軟。
那天夜里她開始打地鋪,一床棉被,一條毯,一只枕,竟也無夢無魘到天明。仿佛隨著床的失去,那些陳年舊傷被揭開、洗滌、晾曬,繼而得到某種愈合的契機。
接下去電視柜、沙發、茶幾也都順利出手,然后是書桌、大衣柜。她簡直迷上變賣的過程,前夫動手打她時撞碎復又配上的玻璃門,被女兒砍斫后失去一小塊雕花的桌腿,那些汲取了無數難聽話的海綿墊,見證了太多眼淚與不眠夜的抽屜,皆不過日常生活中非必要的累贅。她將收到的款項妥善規劃,余錢請女兒到旁邊的海鮮市場飽餐三文魚刺身,一頓飯吃掉一張桌子的錢,多久不曾這樣豪橫。
然而輪到餐邊柜時,買家打入她支付寶的2000元死活提不出來,她才知法院果真言出必行,似小學逃課時遇到的教導主任。餐桌自是不能再賣了,原本她還想著在廚房臺面一人食也挺好,吃完刷碗,再便利沒有。
如今月末發薪,阿萍先留出1500,800用于在樓下的肉菜店搭伙,中午人家會送上來一份飯盒,分作兩頓吃剛好,早晨她吃個饅頭,為著補鈣喝瓶鮮奶,貴價水果不大去買了,其余無非是水、電、煤氣、手機話費、物業費、衛生用品。她難得出門,不再在穿著打扮上費心,偶爾頭疼腦熱也就兩片藥了事,如此一番斷舍離下來,錢盡數貢獻給銀行,只求保住房屋,留待行情起來時再賣,一舉覆蓋掉債務,實現翻身。
女兒見到空落落的家時罕有地哭出聲,說,能不能不要再賣,房沒了,家才是真沒了,再多熬幾年好不好,等我畢業賺錢來還銀行。阿萍豈有不心酸的,只是女兒哪會知道,這套房后面增值的部分她又貸了經營貸出來,雪球滾大,疊加投資失敗,憑兩雙手怎阻得住。沒頂之前,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將女兒推出去,毅然決然,留自己一個人沉墮。
此際阿萍母女在地鐵上落座。女兒頂著碩大假發,臉涂成僵尸樣,口紅卻是黑色,或許應該改名叫口黑。那一身黑寡婦樣的紗裙,腰被龍骨束細,裙底是彈力褲,戴了手套的手一刻不停地去捋胸前的暗紅蝴蝶結,蓬蓬袖在阿萍臂上來回刮蹭。她接客戶電話時,還得幫忙抱住一對高蹺,說是進入場館后需要穿的。她是當真無法理解女兒,好比女兒同樣無法理解她,難道她們之間從未有過臍帶相連?
地鐵沖出隧道的瞬間,玻璃窗被大片填海工程形成的灘涂占據,雖已近12月,亞熱帶地區的紫外線仍強到無法直視。阿萍將眼睛瞇起來,看灘涂上漫生著的紅樹林,遒枝碧葉,叢叢簇簇,長腿腳的鷺鷥在泥濘中逡巡。視線上移,見濃藍天幕中的某點,如同水銀滴在女兒做手工用的海軍藍卡紙上,玲瓏浮凸,太陽光一映,白得灼眼,自是飛機無疑了。
從前坐飛機其實也有限,而今被限制高消費,飛機是斷不能坐了,她倒時常忍不住要去幻想,齊齊坐于那鐵皮蜻蜓腹內的200號人,都是長什么模樣,做什么工作,吃什么食物,講什么話。最主要的是,坐在那上面,是否較容易看透世間的千溝萬壑,人心的云山霧罩?
很長一段時間,她沉浸在某種無法訴諸言表的復雜情緒當中,焦灼,憤恨,自責,又無能為力,當初怎就貪婪又顢頇,以致被騙到傾家蕩產。她與阿煒明明都是純真的人吶,竟被摧毀至此,到底還能不能重開新局,或是只能信命——程序早已編定,半點不容置喙?
我爸說你快要過生日了,讓我對你好一點,門票就是他給買的,去完漫展我再請你吃大餐。女兒沒頭沒腦講完這句,聲音輕,嗡嗡嗡就像伊蚊耳邊繞,語速又快,阿萍只當她給手機里的誰發語音。哎,你想吃什么?女兒板著張僵尸臉對準她,她方才回過味來,驀地發覺女兒同自己其實生得很像,一樣精致的巴掌臉,細眉目,翹鼻頭,下頦尖尖。
都隨便啊,你爸怎么忽然這樣好心?阿萍隨口應著。如果不是迷上這什么Cosplay,弄得不人不鬼起來,女兒該多標致。
女兒將臉埋下去,繼續擺弄那歪掉的蝴蝶結,其實他現在也改了很多,工廠管得好好的,學費、生活費也都有按時給,還老跟我講媽媽也不容易,要聽話,念書,長大了賺錢孝敬你,講真的,他又沒偷腥,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見阿萍遲遲不肯接話,女兒等得急了,又發狠似的講,果然你是喜歡上了那個誰嗎?我爸講得對,你肯定都把人帶到家里睡過了吧?這么大歲數這么自私,都不會為我考慮的嗎?字字句句均是咬著牙切了齒,光講還不夠泄憤,腳上漆皮鞋一蹬,手上跟著使勁,蝴蝶結就給硬生生拽下來,破碎的線頭拖長,是那蝴蝶寸斷的肝腸。
所以女兒先前慫恿她去借車,更教她以車試探對方、拉近距離,實為釣魚執法,內心深處的盤算在于——她若去借了,有車代步;不去借,則二人的關系進展也可見一斑。小小年紀竟這樣擅長拿捏,阿萍突發一陣惡寒。
旁人在等著看她倆吵架,空中浮塵也跟著鼓噪,然而誰都不再言語。地鐵變軌令女兒不由自主倒向她這邊時,女兒亦及時用手抵住,過后還要再挪遠些,仿佛她罹患傳染病。太陽是過于酷烈了,將兩張倔硬的后背烘出層層油汗,她不禁想,好險組成人體的材料不是冰激凌,否則只怕坍到地板上去,剩兩身衣物垮垮覆住。
短暫的光輝結束,地鐵再次鉆入地底,窗景瞬間換作了隧道內壁的黑,玻璃便成鏡面,兩張近似的臉幽然浮現。阿萍的臉仰起,萎黃且開始打皺,迸出斑點,是撒了芝麻攤了醬的雞蛋餅吧,而女兒的臉低垂,被手機幽藍的光線照成一面死湖。
餅不知怎同湖對話,或許她們之間早失去了對話的根基,若某日女兒也經歷了她所經歷的,會不會無需言明?她想說很多事過去便是過去,與旁人無涉,亦無謂對錯,只無法再從頭來過。啊不,還是不要講,哪怕女兒永遠沉浸在虛擬世界,做她柔柔小小的寶貝。
場館500米開外即陸續看到各種造型的coser出沒,待到檢票入內,觸目皆是藍頭發,粉頭發,黃頭發;白蕾絲,黑緞帶,藍絲絨;臉頰畫蛛網的,眼睫粘羽毛的,腳上穿驢蹄的,屁股裝尾巴的;還有將自己纏成木乃伊的,扮作一棵樹的,舉長槍挎短劍扛火箭筒的,還有模仿蛇類蠕動爬行的,完全是誤入怪奇生物展銷會。
阿萍本能地要退避,太多色彩與形狀匯成泥石流,噪聲與體味充當這流上的臟沫,強度完全超出日常經驗范疇,令她腦脹眼暈,尋著個墻角便忙不迭將高蹺奉上。
女兒取出小圓鏡先確認好自己的妝造,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三下五除二將高蹺踩上。說是高蹺,不過是黑棍上固定了幾圈彈力繩而已,只需將腳伸進繩圈,踩穩橫杠即可。
阿萍正思忖踩著兩根棍可如何起得了身,女兒早雙手背反過去,摸索到墻面,腿腳跟著借力撐起。她伸手要幫,女兒卻不理會,愣是自身支棱起來了,最后階段更著力一推,整個人趔趄兩步,眼看便要栽倒。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失聲“啊”了出來,然而女兒終究是站穩了,前進兩步,后退三步,轉個彎,彎下腰,動作竟流利自若,看得出之前沒少在工廠宿舍練習呢。
這只“蝙蝠精”如今是俯瞰著她了。本身女兒就比她高出十來厘米,加上拔地而起的蹺,身高差得有接近半米,用俯瞰不足以形容,根本就是睥睨。阿萍將脖子反折過去,望見自己屈居女兒裙底,便有些失笑,只想問問那上面空氣是否較為新鮮。女兒仍在置氣,掃她一眼,拔蹺便走。阿萍無法,唯有巴巴跟著。
巡游完一大圈,阿萍看清這漫展實在也沒什么,游戲、動漫作品設置了一區,電子競技類是另一區,還有一區則擺攤售賣毛絨玩具、卡套、冰箱貼之類,他們管這些玩意兒叫什么周邊。人氣最火爆的自然是游戲區,對著屏幕瘋玩的,圍觀的,合影的,閑聊的,各路妖怪,無法無天。
阿萍不免嘖嘖,這些孩子的父母都不管的嗎,怎就由著他們這樣?想想自己也是這些父母當中的一個,又覺心酸。忽聽女兒的聲音自半空砸落,你干嗎,拍照啊!果然有人上前求合影,阿萍只得收攝心神,左一張,右一張,單獨一張,合影再一張,比耶一張,不比耶又一張,蹲下,起身,再半蹲,拍了又拍,忙到口燥舌干。
所以懷胎十月生個孩子,吭哧吭哧拉扯長大,還要看他們臉色,到底是所為何來呢?阿萍搖頭,笑得氣悶。等空閑掏出自家手機,她才看到一刻鐘前阿煒傳來的訊息。
你不在家。他只寫這么一句,想來是下樓敲過門了。她整日在家,今朝難得出門,偏又來尋,真叫不湊巧。她扶額苦想,他從國外回來不久后生的病,因此辭去正經工作,只在網上做些項目,一個人住,日常吃用全盤網購,清潔衛生自己弄妥,常夜半出門健身,非必要白日難得露面,會有什么事呢,難道……
先前聽說抑郁癥如瘴氣黑煙,一個人踽踽獨行,前后見不到光,由輕度至中度,中度至重度,到末了喘氣都會嫌累,是最容易感到孤立無援的。阿萍忙跟女兒比個手勢,行去左近撥語音電話。不接。關了機嗎?再打手機號,線路倒是通暢,只仍舊不接。她焦躁起來,咬住下唇在對話框輸入:我在呢,我在。這是他們先前約好的暗號,若他發病,該就醫就醫,該吃藥吃藥,其實也不必額外做些什么,只需讓他知道還有她在便好。
五枚漢字倏地彈出后,對面始終未有回音,她看了又看,窗口頂端也不見“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到底怎么了呢?
日頭朗朗,人頭熙熙,按說不該這個時候發病才對,不過也說不準,誰知他又受到怎樣的刺激。都說人生海海,誰不曾遇到幾回這樣的糟心事,但如果糟心事一連串,一籮筐,一塌糊涂,一敗涂地,一發而不可收拾,那便要問問老天爺這個程序員到底安的什么心了。
在阿萍想來,這世界大概就配不上阿煒這樣的人,是以他才會抑郁。然而憑什么呢?大家都開開心心在塵泥里打滾,生病吃藥的只有他。轉過念頭再想,若他果真選了那條路,是不是該當尊重他的意志放手讓他走,勉強挽留或許才真叫自私?關于這個問題,她始終沒有答案。
電話再打,始終是“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不會真出事吧?安眠藥是睡眠一直不好,醫生給他開的,萬一悄悄攢下來,一次性吃下去,神不知鬼不覺。或者他已經吃了,又后悔了,趁著最后的意識,爬下來向她求救?啊呸,想哪兒去了!他是家中獨子,父母又那樣愛他,怎么可能!
來回琢磨得心焦,早知之前真該像女兒說的,以借車為契機上樓看看他去。無奈她慣于自輕,一年到頭難得鼓起勇氣主動靠近兩回。電話一打再打,始終無人接聽,她急到指甲掐進肉里,聯系物業服務中心吧。
喂,是這樣,我樓上那戶人家可能出了點什么狀況,你們能不能派個保安上去敲門看看?對,房號是……隔一小會兒客服回電,您好女士,我們保安已經上門查看過,您說的房號家中無人,非常抱歉幫不到忙。
如今能想到的唯一法子只剩馬上倒三趟地鐵回家去了。阿萍回轉來尋女兒,女兒站得那樣高,人群那樣吵,她忽又想起前夫講的那些難聽話來,怎么開口呢?講擔心樓上男鄰居的安危,不得不半路撂下女兒自己跑回家去?還不知父女倆會怎樣聯手編派她哩。
不,她分明就是自由身,想跟誰戀愛就跟誰戀愛,想親近誰就親近誰,為什么到了這把年紀尚要活在羞辱里?
咳,要么還是拐著彎說吧,萬一引得女兒叛逆起來更難辦。腦子里跑馬燈似的想到了說辭,物流公司那邊出了點岔子需要她過去一趟,對,就這樣講,反正和回家方向順路,穿不了幫。
就這一小會兒工夫,妖怪們仿佛又翻了倍,一句話講不清楚,她更不愿扯嗓子去喊,決定了,跟女兒通電話吧。號碼已經撥出去,屏幕上女兒的幼年照亮起來,彼時瞳仁多大,反著光,圓溜溜兩粒烏葡萄樣。她看到女兒在蹺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掏手機了,嘟——嘟——
三秒之內,人群像投石入水,縠紋層層漾開,阿萍只來得及看到當中一個“妖怪”撲過去揪另一個的頭發,被揪的連連后撤,又踩了其他“妖怪”的腳。這樣相互推搡起來,電光石火間哪來得及反應,身體的重量、蹺的高度、人群沖撞的勢能匯聚到一處,那便是女兒脆弱的站位。眨眼間人群尖叫四散,而女兒如折斷翼翅的燕尾蝶重重拍向大理石地面,啪——
阿萍捂住嘴,呆了好大一陣才反應過來,發足奔至女兒跟前。怎么樣怎么樣,有沒有怎么樣?她窮追著問。真是蠢透,用得著問嗎,女兒已痛到淚流滿面,一大一小的鼻涕泡跟著鼓了出來。她馬上動手去扶,女兒當即發出殺豬般的尖叫,哪還碰得。
淚飆出,強烈的自責幾乎要將她淹死,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打那個電話,如不是為著接電話,可能女兒早早看清形勢躲閃開了。不,她就不該管阿煒,她有罪,完全應當換自己摔那一下。
當初女兒1歲學步,新奇得一路笑,扶住小推車在花崗巖地上搖晃跌撞,摔倒復又爬起,直至膝蓋磨爛,暴露出血肉。她急著喊停,嗓子冒出煙,女兒倒還杠上了,一路走,一路摔,一路摔,一路走,女兒還未哭,她跟在背后已是很沒出息地哭出了鼻涕泡。
阿萍差不多是從醫院住院部逃出來的。麻藥效力慢慢過去,女兒痛到破口大罵,喊她快點滾蛋,加之前夫就快趕到,住院費她都交不出,還得他來收場,可想碰了面會有多少怨懟。
腳踝骨折,進行了鋼板螺釘內固定手術,必須臥床休息一個月,還得進行關節功能的訓練,防止關節僵硬和肌肉萎縮,過后再拍X片,明確恢復情況才可下地行走。
阿萍將醫生講的打成文字,點擊發送。在她手機里前夫姓名被備注為“姓史的”,據女兒講,前夫備注她為“臭婆娘”。命名都在代替他們斗嘴。“嗖”一下,大片綠飛出去,馬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等過半晌,“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消失,什么都沒收到,看來前夫權衡過后選擇了腹誹。
走去地鐵的路上覺出餓來,說什么生日大餐,中午飯都忘掉。好在女兒打著點滴,一時也吃不下什么,天亮換班,她會帶換洗衣物來,再煲上一壺靚湯。
下扶梯進入地鐵站之前有幾間便宜的小食檔,燒鵝燒鴨油滋滋地吊著頸,燒賣在蒸籠內仙氣裊裊,螺螄粉逸出酸筍的臭香。阿萍木然挨過去,要了一碗云吞面,撒蝦皮、紫菜、蔥花、榨菜末,動作全憑肌肉記憶,從前愛吃的送至嘴中只像是些蠟。
吃完恰逢下班高峰,都說這兩年百業凋敝,年輕人還是多如過江之鯽,個個負著包,步履快得六親不認,唯恐落后一步。艙門開閉間,巨量吞吐將她搡得滴溜溜亂轉,至于進到艙內,逼仄程度是連拽住扶手深吸一口氣都成奢望。
正像一張畫像那般屏息呆立著,忽聽電話響起,以為是前夫打來問責,阿萍心下一震,掏出看卻是她母親。接吧,真抹不開身,不接吧,偏又響得不依不饒。接起未及開口,母親的數落有如蒼耳勾纏而至。
一天到晚到底在忙些什么國家大事啊?幾月不曾打過一通電話,真是白白生了你,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只怕哪天我死了臭了你都不曉得。
唯唯諾諾挨過這波情緒爆發,母親好歹進入正題,講出她弟做空調生意亟須資金周轉,想拿她那幾張信用卡去刷個十來萬的事,又說自己都打聽清楚了,這張到期那張還,日子算好,完全騰挪得開。
阿萍差點沒繃住笑,我現在已經……她頓一頓,掃視周遭,旋即埋了頭,壓低嗓音繼續道,我都已經這樣了,哪還刷得了信用卡。
母親見招拆招,說一早問過幾個牌友,都講信用卡凍結與否實在是很不一定的事,盡快去試試,空調生意必須季節性囤貨,否則來年天熱拿貨價高還怎么賺錢?弟弟家三個小孩五張嘴,加上又要贍養兩邊父母,難道統統吃風屙屁。
阿萍講,弟弟已經三十幾,不是十幾,業已幫襯他結婚養崽起了新屋,生意事怎還要替他操心?
母親當即語帶慍怒地回道,上回你那車那么便宜就抵押了,一聲不吭,也不同屋里通個氣,春梅老不高興,講你就是怕他們不給錢,情愿把這便宜讓外頭占了,搞得我和你弟夾在中間難做人。眼前你困難是困難些,過年過節姆媽也沒問你伸手要過錢,只是你們在大城市的不比老家,總能想辦法變出錢來。再講你又沒有多余的兄弟姊妹,等爹媽兩眼一閉撒手去了,世上血親就剩這么個弟弟,你不扶著他一點,他靠哪個去?你的女兒是那個樣子,以后等你死了,只怕還要你弟埋哩。
念過無數遍的親情咒,聽得阿萍起膩。就算信用卡還能套現,莫非不用還?以她弟和弟媳的做派,逾期幾乎可以想見,難道到時讓她從老賴變為老老賴,還是他們根本不在乎,擺明了叫她破罐破摔?
她自問一生最是鐵骨錚錚,過往在工廠管賬,一分一毫不肯拖欠,現如今這樣,情愿咬牙短自家吃用,物業費愣是沒少過一回,怎就變作法律意義上的老賴?成為至親眼中無足輕重的棄卒?人活一世,未見過這樣惡毒的玩笑。
當初剛讀完初中,母親非讓她南下打工貼補家用。天冷她打電話哭訴想家,母親直接掛斷,之后發了薪水,按月往家中匯錢,才得到些好臉色。過幾年嫁人,開廠,一度躋身中產,母親眼見下半生有世界各地去掄一塊紗巾享晚年富貴的可能,欣慰之余也曾主動幫她帶女兒。父親酒醉,斥罵她幫扶弟弟太少時,母親更像老母雞一樣擋在弟弟前面。
其實她吞過藥的,救醒來很多事便不想去記得。之后與前夫過不到一處,貸款去跟人合伙開連鎖幼兒園,說白了也是心急,唯愿在父母面前證明哪怕離了婚,同樣可以成就自身。誰料大股東跑路,投資款項全打水漂,作為股東,她尚得背負其他投資人的賠償,官司打過一輪又一輪,終至個人信用破產,心力交瘁至此,他們卻還要想方設法來逼她。
更早前她在田間幫忙插秧,被螞蟥叮住吸血,起身發覺腿上腳全是鼓脹脹的一根根、一條條,自己以草刮落,點堆火焚了。聽老輩人講,螞蟥即便踩死曬干,尸身觸到水,都還能變出千條萬條的。
從地鐵站出來,天完全暗了,南國特有的深海藍天幕底下,燈黃瑩瑩地亮起來。機場邊雙向四車道大馬路上,重型貨車拖著鐵皮廂奔忙不停。路邊的欖仁樹影攏著賣炒粉涼菜的小攤,沒什么人來,攤主咬開啤酒自己喝上了。流浪的小野貓瘦成骨架,眼仁亮極,抱著手臥在三輪車座上。
阿萍快步朝前行去。住這城市邊緣倒好呢,既避免了與人世親狎,又不至于完全是荒野。有時半夜突發奇想,她會獨自在路上疾走,遇上流浪貓與釣魚佬,彼此都不以為意,除非是蛇,那便等它先行,互不干擾。
像她同阿煒這樣的人,手無寸鐵,口無獠牙,大概也只適合置身邊緣地帶,忘掉蠅營狗茍,忘掉功成名就,在最低限度的生活中修身養性,將自己活成個隱士。
過掉紅綠燈就看到小區輪廓了,加納利海棗擁住法式雕塑與坡形屋頂。每盞燈代表一個家,從飛機上看下來,小區大抵像一只金色蜂巢。這刻正有飛機起落呢,伴隨著壓倒性的轟鳴,墨藍夜空中劃出一筆銀白斜線。
偶爾她會到樓頂看飛機,尤其在深夜里。機場那邊是入海口,一馬平川,對面則是綿延的山巒,黑如獸脊。山海間只有她的脈動與機身上的信號燈相應和。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還有什么重要的呢?女兒同她不親,父母不曾真正愛她,前夫只想拿捏她,弟弟只知利用她,無非都是蜂巢邊的碎渣。什么重要?不重要。飛得更高些,只怕連蜂巢都看不見。大家無非地球上的一粒微塵。再往后,微塵都不算,熵增到最后階段,一切走向寂滅,連時間都不剩。這些都是從書里看來的,閑來無事她什么都讀,讀稻盛和夫,讀歷史和文學,也讀《金剛經》。心外無物,只要徹底看開,萬事萬物皆不能將她限制住。
下決定往往只需一個瞬間,越重大的決定越像兒戲。阿萍不知為什么會這樣,或者在真正做決定之前,早已有過無數次的糾結、權衡、否定與自我否定,死灰復燃,卷土又重來。眼下就是這樣一個瞬間,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顧了,人生苦短啊,要做就做長久以來真正想做的。
阿萍加快腳步往家行去,途中設想過數種可能,門不開,電話不通,請開鎖師傅前來,進去見到慘烈的一幕……是“近鄉情怯”,只能先去到地下停車場,他的車仍在,豹形,黑曜石色,透過擋風玻璃看進去,除了移車電話沒有冗余裝飾,沒有一粒灰塵。她便折返進電梯,一層層緩慢升上去。到門開啟那一刻,一切憂慮全被證實為謬誤,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贊美謬誤:老天爺,謝謝你總算編了個討喜的小程序!
面前的阿煒才剛醒轉,整個人惺忪著,上衣來不及穿,松松垮垮的運動長褲底下赤著一雙腳。不好意思手機靜音了,放外面充電,我睡了一覺。他打個呵欠,是想送你幾顆桃,你等等啊,等等。
短短兩句話講完,心定下來。門敞著,既然未叫進去坐,她便只睜眼望向屋內,是與自家一模一樣的格局,風格卻截然不同。當初開發商贈送的統一裝修基本拆完了,淡黃乳膠漆改作淺灰壁紙,門窗、燈具全數換掉,加上地毯、落地臺燈與龍血樹——理想單身男鄰居的家。
他轉身離開了,他的熱力仍在,原來有些存在是以不存在而存在的。她深吸一口氣。他自房間折回廚房翻找起來,弄出一長串窸窣聲。她遂將坤包換過肩膀,再低頭留意看玄關地上,拖地機器人旁只有他的一雙運動鞋,并不見其余。她將那口氣長長吁了出來。
好了,人總算再次露面,白T恤衫已穿好,拎只紙箱說,這里頭是水蜜桃,分兩種,一種清脆,一種軟甜,各拿了四枚,都試試看,雖已過了吃桃的季節,也還算有滋味。
二人目光交接,笑意柔淡,他并不問她白天去了哪兒,他們從不干涉對方來去,是關系沒到那個程度,亦是生性使然。見過太多強勢而無理的、動物性的人,阿萍越發覺出植物性的珍貴。
她當即道謝接在手內,問,你用飯未?
阿煒搖頭,不不,吃桃就可以。
目光滾珠樣在他臉上滾過來滾過去,覺著比前段時日仿佛又瘦了些,精神狀況只怕不是很好。她找話說,你才買的那些個戶外設備,怎么在群里賣掉啦?全新,一折,還不都搶瘋。
他撓頭,一時心血來潮而已,過后想想沒必要,還是不提了吧。
聽到此處阿萍便不作聲。先前上網了解過,有種叫雙相情感障礙的心理疾患,也叫躁郁癥,比單純的抑郁更兇險,躁狂發作時會說話、動作不停,包括亂買很多根本不需要的物件,過后抑郁發作又陷入情緒低谷,飯也不吃,話都懶得講。而且聽說這種病還特別難治,她心中立時警鈴大作。
那你先吃東西,我下去換套衣裳,時間還早,天氣也適宜,不如我們去騎車好不好?上回打從山上騎回來,不是說什么時候再找機會騎到出海口那邊去?擇日不如撞日呢。
她倚住了門檻,訝異于自己的機智與勇猛,同時已經做好被拒的心理準備,畢竟抑郁癥難得愿意出門她是知道的。照著往日習慣,但凡他有些猶疑的表示,她一定也就作罷,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既已下了決心,是非要把他慫恿出去不可了。說辭也已想好,什么人不能一直待在屋頂底下啦,總要到自然環境當中透透氣,心胸能開闊好多,什么運動產生多巴胺,比心理咨詢更療愈之類。萬不得已時,她甚至打算拖住他的手哀告,說自己一天到晚與世隔絕,講不定也被那黑色霧障給罩牢,要不怎會對一切打不起精神。
她確信女兒玩的那款游戲對性別心理的把握是錯的,就算世異時移,女性再獨立強大,在鐘意的男子面前都不妨將身段放軟,而男性,則永遠愿意做英雄無畏的拯救者。誠然她仍是那個背負黑洞的人,自知配不上他,但如果對結果根本無所求,只想相攜相伴走過這段艱辛路,那就無所謂。人生如逆旅呀,誰又不是行人。
如此想過一輪,阿煒卻只是略低一低頭,再抬眼時,直接答她說,好。如此簡單爽利,像大大方方借她作業抄的男同學。
上次騎行還是夏季末尾,他約的她。山道上隔很遠才有一盞燈,得虧月亮盈滿,將騎行線路照徹。二人一前一后,他在前面開路,她在后邊跟隨,彼此暗中較著勁。騎至中途,路陡坡急,汗出如漿,只好停下休憩片刻,誰知他又跨車猛沖,她喊他根本不應,唯有咬牙去攆。
既是故意捉弄,哪會輕易讓她追到,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了。阿萍兩條腿盡管重復著機械運動,人等于給滿山的植物、流水、夜鳥甚或蟋蟀給哄抬起來了,內心并不感到害怕。體能突破極限后,時間已失去了意義,大可以一直騎下去,直至最終消隱在這夜氣里。誰料一道黑影自道旁竄出,嘩啦寫成個“大”字,跟著捶胸又頓足,且模擬出靈長類的爆笑,她差點剎車不及,直接撞過去。
過后阿煒好生可惜,問她怎的都不驚,他費老大勁以為能將她嚇哭,那樣他才會大有成就感。她實則已驚到內傷,只不肯當面認輸,過后想想又追悔,跟他認輸能怎樣?哭哭啼啼打打鬧鬧又怎樣?是長久以來做慣了規矩懂事的人,面具與血肉相融,輕易摘不下來了。
轉眼他們已出得小區,在路口等紅燈轉綠。阿煒仍騎著那輛碳纖維公路自行車,阿萍則是掃碼租的共享單車。畢竟快要入冬,他們各加了一件沖鋒衣以對抗入夜的海風。
紅綠燈那邊即是海鮮市場,一樓賣魚蝦蟹貝,二樓則開出大大小小的酒樓,買了送上去加工,白灼,鹽焗,清蒸,啫啫煲,配米飯、蒜蓉菜心,豐儉由人。阿萍想起自己同阿煒食過的飯統共不超過三頓。某次在鄰居家中用餐,她喝了些紅酒,講起自己的悲催事來,阿煒從旁聽著,忽而就說,要是我的錢沒被騙走,幫你還掉銀行貸款,再付清法院判決,就都好了。
大家皆知阿煒有500萬元,早先出國賺的,加上父母的畢生積蓄,買入某家地產公司的理財,承諾年利率15個點,投進去三個寒暑,贖回日之前突然爆了雷,他去鬧過幾回,竟還被捉住打呢。
當下鄰居一家笑而不言,阿萍也只裝作不曾聽聞,回轉來卻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他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還想著解救旁人呢,她怎能不哭,一生中能得著這樣一句話,也是無憾了吧。
車輪滾動,將燈光切碎,他們避開露天停放的私家車,騎過潮濕腥臭的小廣場,農民房邊上是一條村道,高挑的紫薇樹已沒有了夏日里繁花織錦的盛況,只剩榕樹一如既往垂下頎長的氣根。二人下了車,從樹邊的臺階將車小心推下去,面前出現一條騎行專用步道,步道外即是通往入海口的河汊。
他們并排站立一會兒,看水面黑黑沉沉,漾著碎金樣的微光,防波堤下,碎水泥塊胡亂交疊著,暗中顯出死魚肚的灰白。對岸有一大叢紅樹林,影影綽綽看到白日里水邊覓食的鷺鷥了,夜來它們原是宿在枝頭的。紅樹林邊那條小路上,泥頭車正呼嘯著駛向燈火通明的所在,大概就是擴建中的新機場航站樓。
騎吧,沿著這條路一直騎,就可以到入海口那邊了。阿萍故作輕松地說話,阿煒怎會不懂,十幾公里的路途并非易事呢。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點頭,重新跨上車向前騎行,她便也趕緊跟上。
不大一會兒,忽聽一陣巨響由遠及近而來,他們又不約而同停下,仰頭往藍得泛紫的夜空張望。一架飛機很快從頭頂位置斜掠過去,這樣龐然,就在似乎要蹭到鼻尖的高度,以至于機艙的圓弧形及一個個方形舷窗都清晰可見。來不及眨眼,它已掠過了紅樹林與白鷺,掠過擴建工地,高度降得快,下一秒就要放下襟翼與起落架。現在他們看不到飛機了,但完全可以想象它觸到跑道那一刻,那決定性的一顛,借助襟翼的升力騰起,滑翔一小段距離,再觸,再顛,總算落到實處,終于滴溜溜地跑遠。
堤岸上發出一陣驚呼,原來不止他們在看,還有好些釣魚佬、大人小孩、騎電動車的工人,擺攤賣雞尾酒的也有,兩只沙灘椅對著一張折疊桌,電子黑板上熒光粉熒光綠的大字幽幽亮著:cocktail,15元一杯。
這個地方我來過。阿煒轉頭跟阿萍講,有一次半夜里,跑步跑到這邊來了,耳機戴著,坐下聽聽音樂,喏,就在那邊,防波堤底下。當時我就那么坐著,忽地起了一陣小型龍卷風,“嘩”一下水卷到岸上來,不偏不倚,兜頭兜腦,正好給我洗了個淋浴,你說多好笑。
真的嗎?阿萍緊盯住阿煒的眼角眉梢不放,試圖從他的表情里抓取一些更微妙的信息。誰會坐到那底下去,畢竟這條河汊從前是臭水溝,豐水季時常會有生活垃圾需要打撈,枯水季則露出淤泥。
除非,除非他想干些別的。
當然是真的。阿煒把臉轉過去,自顧自笑了,當時還有一對情侶坐在邊上打啵,也給水濺到,還大呼小叫的,說是不是鬧鬼呢。
那后來呢?她緊追不舍。
后來當然就走了,走了也好,我一個人更清凈。
所以你淋得透透的,就一直那么坐著?
不然呢。那天夜里,我足足看了有39架飛機降落,到后半夜可能是貨運機,響聲更驚人,吵得腦袋發炸。
好吧,阿萍的手機響起來,沒工夫繼續追究了,姑且信他。
躺在病床上的女兒,痛得“嘶嘶”的,沒頭沒尾發問,他們講,生孩子相當于一次性打斷20根骨頭,是不是真的啊?
應該是吧。阿萍瞥向阿煒,下意識收細嗓音,不過出了月子,身體慢慢恢復過來,就記不得了。想一想她又補充,你也會很快恢復,把這些痛都給忘掉,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主要靠的就是記性不好。
媽,你知我講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講什么?
算了,懶得同你對線。女兒又“嘶”一聲,聽到沒,我爸在旁邊打鼾呢,吵得根本睡不著。媽,明早給我買腸粉來,加雙蛋,不要蔥。
阿萍應了,收好手機,盯住阿煒后背的發光條,繼續朝前騎行。這次說什么他都不會有機會再嚇唬她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再講話。在他們面前鋪陳開的是填海區的大片荒地,視野變得越發空闊,道旁樹沒有了,只剩河汊蜿蜒。骯臟的黑水,破碎的水泥塊,沿河汊迂回的騎行步道,以及藍紫色天空遙遙垂落,籠住這一前一后兩個騎行者。若叫女兒來畫,只需“唰唰”幾筆。拍成電影,則宜用長鏡頭。
其實,你覺不覺得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驀地阿萍又再開口,如果我簽合同之前稍微學習一下法律常識,也不至于照著那個老賴說的,直接把錢打到他指定的私人賬戶上去,這樣非但我的投資款得不到保護,又因為股權協議上簽過名,還需要我去賠其他投資人的錢。曾經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冤的人,其實并不,我就是蠢。
那我大概不叫蠢。阿煒迎著風大聲回說,叫貪。年利率15個點,哪有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偏偏我就信了,還有臉去鬧呢。
所以才有那么個說法,靠運氣賺到的錢,總會憑本事虧掉。
人能活下去,主要靠記性不好。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沙礫借助風勢灌了人滿嘴。天上云層翻涌,月亮遮遮掩掩出來了,是蝕去大半的下弦月,它周圍的云因而變得云母片一樣纖凈,其余部分的云天倒還顯得更暗些了,差不多成了鐵銹色的臟羊群。“羊群”中不斷有細小的娩出,平均三五分鐘一趟,在它們身后畫出一筆筆斜線。
他們于是騎得更快些,像是怕被飛機攆上。
三刻鐘后,總算抵達入海口,長灘漫漫,四顧無人,他們便駐了車,先擰開水壺洗手漱口。海風比想象的更勁,白浪前赴后繼摔碎在岸邊,咸腥氣層層翻涌,摔到他們臉上來。磯釣的人倒無懼風浪,三兩個在突出的礁石上屹立著,頭頂射燈照住面前十來米,在水面上攤開微弱的扇形光暈。
從前買過磯釣來的紅杉魚,每只嘴里銜著細鉤,透明釣線被整齊截斷,比人工飼養的貴上一倍。阿萍選擇相信的純天然無污染,多半只是心理安慰吧,買回去下料酒、姜絲蒸了,也不擱鹽,只取魚肉拌飯,喂給女兒。
想到女兒她內心搐動一下,過兩年上大學,預備念美術設計專業,畢業會做自己擇定的漫畫行當吧,也會有自己命定的痛要背負,她大概是幫不上忙了,多可惜。特意打來問她生產的痛,什么用意呢?過往從未問過呢。阿萍忽而覺得心底軟軟的,便將念頭轉開,極力朝遠處望。
新開通的橫亙兩岸三地的橋,因距離迢遙而顯得細巧。長虹臥波,新聞上用的詞語她記下來了,此際親臨,著實覺著貼切。彩燈勾勒出橋上的懸索與風帆形巨塔,且作著韻律感十足的變換,一時紅,一時藍,看了心生喜歡。這世界原本也不全是那樣令人討厭的。聽聞過那橋還需走一段長長的水底隧道,有機會她倒愿意到對岸去看看,對岸的人興許也正想著過來這邊吧。
電視里面放呢,運氣好的話,入海口可以看到中華白海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走吧,去看看。
簡單交談后,他們便往礁石邊去了。大大小小的巖塊突出沙灘,牙尖嘴利,有如史前動物的遺留,“尖牙”上遍生著滑溜溜的苔藻,穿行其間須得萬分小心。在差點摔上兩跤后,他們的手已自然而然牽到一處。
阿煒干燥暖和的手心一時令阿萍想到,難怪人總免不了相互需要呢,要能一直行不到目的地,一直這般牽著就好了。然而等到他們登上最大最高的那塊礁石,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手便松脫開了。
阿煒踅過去同釣魚佬聊今日漁獲,對方好像不愿多談的樣子,再問有無見過白海豚,亦只是沉默搖頭,過后便將釣竿定住了,停下來吸煙。阿萍見到紅光一閃,將釣魚佬皮膚上的坑洼照亮。她想這大概是最孤獨的工作吧,好在一年四季總有那許多洄游的魚類聚集到礁堆底下來覓食,大海總不會騙人,如此就又羨慕起釣魚佬來。
站了一會兒,這邊入海深,風烈,氣溫也更低些,汗濕的衣物冷冰冰貼住后背,她有些眩暈癥發作的跡象,忙在人家的折疊椅上坐下,將雙臂抱緊,腿也曲起來,整個人蜷作一團取暖。
隔一會兒阿煒轉來,見她這樣便俯身說,你還好嗎?
她沒氣力答他,一雙眼垂著。他用手背來探她額頭,又跟自己體溫相較,過后將她的頭稍微扶起,戴好沖鋒衣的帽子,拉緊抽繩。
要不要現在回去?還能行嗎?他又將手心覆上她的手背了。波光在他眸子里粼粼,擔憂的神色令他看起來完全像個正常人。阿萍前所未有地希望他們都是正常的,命運到底為什么要這樣捉弄,令他們成為世間的殘次品呢?想哭的沖動升起來,接近臨界點時趕快摁下去,胃里便像吞了一劑汞。
在他們前方是冬夜里暗淡的南方入海口,礁石高崛,似在船上。如果讓他做船長,釣魚佬就充當啞巴水手好了。寒風中海岸線冗長骯臟,他們終將駛往深水區,未知的危險,全新的刺激,一往而無前。她只恨自己脆弱,掙扎著想起身又打起噴嚏,一連3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鼻腔迅速堵塞。
可以,抱一下你嗎?她甕著聲音問完這句緊跟著又解釋,這兒可太冷啦。不被愛的人,向來是沒有勇氣理直氣壯的,就連女兒講的發花癡,也只敢在夢中。
眼下阿煒近在咫尺,卻久久不動不語,仿佛程序被關停。關停也好,借此機會可以多看他一看,撫上他唇角、眉端。咳,還是不要了,教人看見成什么樣子。
驀地,阿萍感到眼皮上一陣炫光掃過。喂喂,你怎么了,還好吧?這聲音是誰的?悶雷似的滾過來。她心中發急,無奈神識要從泥濘中脫身,過程總是滯重,眼球轉一轉,如揉進海沙,哪還睜得開。
你醒醒,喂,有沒有事?那聲音加大了,悶雷成為炸雷,同時在頰上左右開弓地扇著,觸感是糙的,聞著又腥氣。給深海石頭魚撞了嗎?她又痛又急,總算是醒轉來。
阿萍發覺自己攤在亂石堆當中,哪里都不見了阿煒。先前喊她、大嘴巴扇她的,是收竿準備回家的釣魚佬,單手拎著濕答答的水桶與漁具箱,看她醒轉才將射燈關掉,啪嗒。她分明記得他皮膚上的坑洼,就是剛剛那個釣魚佬,可自己剛不是坐在礁石上嗎,怎么會是在這里?支起身去看停車的地方,竟也只得共享單車的一抹檸檬黃。
她拖住釣魚佬的衣袖,有沒有見過我的同伴?喏,大約這么高,有點瘦,有點,有點憂郁。
釣魚佬搖頭,默默走開,水鞋踩在鋪滿橡膠粒的步道上,呱唧作響。阿萍馬上又想到打電話,翻遍手機通訊錄與聊天軟件,哪還有阿煒這樣一號人。
狂亂中她記起,女兒的游戲賬號丟失那幾回,不記得密碼了,換手機號了,或系統出故障了,也是這般急得困獸樣嗷嗷亂叫。她當時不解,問題或遲或早都能得到解決,即便解決不了,又有什么所謂?
可阿煒難道也是虛妄?明明他們相識十載,她知他怎么虧掉的500萬,他也知她被法院列為失信人。他們同病相憐,相扶相攜,就該相濡以沫,把剩下的半生一齊交代!
跨上自行車時,阿萍發覺自己沖鋒衣的帽子是戴上的,抽繩也拉得緊緊的——阿煒親手幫她系的,不是夢。她使出絕大的氣力往回程方向騎,兩只手攥緊車把,以致青筋條條暴突,后槽牙也快要咬碎。這家伙真太壞了,次次躲起來唬她,一點都不好玩。她要趕回去看他的車,敲他的門,再不濟還可以歸家確認那一紙箱的桃,香氣在鼻端縈繞呢,怎么會假呢?絕不會!
下弦月升到中天來了,比先前更為緊湊、明亮,銀鏡似的照住地上的河汊、步道、一個人。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拉長,拉長又縮短。飛機降落的轟鳴聲遠遠聽聞了,確實分貝陡然增大,若到了面前,只怕會將人的魂靈攫取。真就是貨運機吧,阿煒講的,她什么都記著。你在發夢,世上哪有這樣的男人噢——女兒的話她可不信,當務之急就是要把他找出來,用盡一腔孤勇抱住他,認認真真告訴他,我在呢,我在,你也別想逃。
夜風凜凜,月光皎皎,她一再用力蹬踩,整個人便飛了起來。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