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

一

天光微藍，喜娘在廊下的籠子里撲扇翅膀，啄著赭黃的籠套。小東西越來越不安靜，竟有幾分浮躁，沒了初來時的稚嫩、乖順與怯生。

木槿花的籬笆結滿了晶瑩露水。凌霄鉆出小廚房，把手里擰了水的籠布一塊塊搭上矮矮籬笆，那些紫紅的木槿委委屈屈坐在灰白的蓋頭下，新娘子似的半天見不得天日。

凌霄把熱氣騰騰的饅頭一個個拾到綠黃的竹篾上，燙得直甩手。饅頭又白又暄又圓，軟潤潤的小模樣，仿佛飽盈奶汁喂養的嬰兒的滿月臉，看得人直牙癢癢，恨不得咬上一口去。麥面的清香一股股裊裊彌散，塵世糧食的歡實香甜直碾壓那籬上籬下中看不中用的花朵之香。

熱饅頭要擺開小晾一會兒，散去熱氣與水汽，方能光溜凈面地裝進竹籃里去，否則，擠擠挨挨的熱身子會蹭得彼此掉皮刮肉。

凌霄一根裊裊小腰系著藍花的圍裙，她在腰上蹭了蹭手，踮腳摘下喜娘的籠子，掀掉籠布。喜娘細腳伶仃跳來跳去，歡喜不盡，沖她極婉約的一聲長啼，叫得人心顫。

籬外的鳥聲四面八方響起來，那清露洗過的叫聲，把清貧的鄉野之晨繡得錦繡繁花體體面面。

凌霄罵一聲：小東西，耐不住寂寞！心野了！便把新蒸的蛋黃拌小米投到它酒盅似的食槽里，又卷來半葉井水，蓄滿蛋殼大的水槽。她拍打一下鳥籠，嗔道：小祖宗，每天還要姑娘我伺候你！小壞蛋。

喜娘跳到槽邊吃食喝水，很講究的樣子，像闊少奶奶般細巧斯文。凌霄突然覺得面前的喜娘的舉動和芍藥很像。芍藥是鎮上周家藥鋪的小姐。凌霄和她相熟已久，周小姐愛吃凌霄做的花饃，每次從城里學堂回來，都要凌霄送花饃過去，還要帶一些回去給同學吃。

娘和爹起床了。凌霄聽見窗戶下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和爹厚重的咳嗽聲。

凌霄折身走回小廚房，扯下繩子上半濕的手巾仔細擦了手，照白饅頭上輕輕拍一拍，圓白饅頭縮頭又挺起，柔韌得像姑娘的胸。凌霄把它們一個一個拾到竹籃子里，一邊拾一邊默數，不多不少，六十個。一只小竹籃裝了有些擠，闊綽綽裝進兩只竹籃，一只胳膊一只，輕巧又精細，多好！順手扯下紅花的籃布，嚴嚴實實蒙上去，仿佛罩著一群光溜溜的白胖娃娃。

二

娘起來了，推開木窗子，喊凌霄送洗臉水進屋。

凌霄進來時，發現娘——那個四十歲的中年婦人——正打開一頭野瀑似的黑發，那頭發正裊裊垂到屁股上。娘披著碎花的青布小衫，跪在床頭，床頭黑漆的矮柜上支著一面舊銅鏡，圓圓大大的，正好把婦人的巴掌臉框進去。那銅鏡到這個家有二十年了，比凌霄還大兩歲，那是娘唯一的陪嫁。

凌霄放下冒著熱氣的洗臉水，竟一時呆住了，愣著不走。娘對著鏡子沖身后的姑娘笑：看啥呢？傻女子，大清早呆頭鵝一樣。

隔著蒙蒙上升的水汽，凌霄覺得娘不像四十歲的婦人，倒像她孿生的姐姐一般。真年輕！真美！

爹披著黑布衫咳咳著踅摸進來，倚著門框蹲下來，抽著煙袋，等娘的洗臉水。他一直用娘的殘水和手巾，多年成習。為此，有一次，在縣城讀書的青鳥回來，見此，文縐縐吟一句：渭流漲膩，棄脂水也。

凌霄似懂非懂。娘聽得懂。面容明凈眼神恬靜的婦人微微一笑：香胰子凈面，又不搽半粒胭脂，哪來的漲膩，哪來的脂水？做姑娘時，娘是飽讀詩書的千金小姐呢。

后來，青鳥再回來，里三層外三層剝出一個小盒子，擺在娘面前。打開，紅月亮似的胭脂。娘驚艷，歡喜成一塊艷艷胭脂。

十四歲起，凌霄就接過了賣白饃的農家小活計，一個白饃一個白饃地供青鳥讀書。剛有灶臺高，凌霄就被爹推進小廚房，一天天凌晨三四點鐘早起，困得暈頭小鴨子似的跟著爹學蒸饅頭。這幾年，爹把擔子全交付到凌霄手上，自己和娘窩在窗戶下愜意睡到日上三竿。

凌霄沒有怨言，她心里感恩。從能聽懂人話起，她就知道自己是個棄嬰，大雪天小貓似的被丟在柴門一角，奄奄一息。被貧窮的好心夫婦收養，鞋底子般丁點大的小生命，沒有娘一湯匙一湯匙的玉米面糊糊，早投胎托生幾回了。

供青鳥哥哥讀書，凌霄是累而甜蜜的。像那喜娘，盼望早早窺探曙光一樣渴盼佳期，她想給青鳥當妻子，像那擠在花梗下的串串紅，老老實實過日子。她想早早名正言順做這木槿籬笆院里的女主人，第二代，堂堂的。

一想到這，凌霄就甜蜜、幸福，胸口的小兔子突突跳著要跑到春光里去。

三

庸常的柴門光陰里，凌霄不知累的小知更鳥似的，扇乎著翅膀忙忙碌碌?；h笆小院可親，木槿籬笆可親，圈里的雞鴨鵝可親，胖胖的小土狗可親，爹娘更可親。她是女兒，又是媳婦，雙重身份讓凌霄覺得這個清貧的籬笆院，擠滿了她的前世今生，厚厚實實的親暖嚴嚴實實包裹著她。

凌霄從喜歡上青鳥那天起，就儼然把自己當成了籬笆院的女主人?？刹皇菃幔克褪茄剑√没实模碇睔鈮训?。每一份勞累與疲倦換來的滿足與幸福，添磚增瓦，一寸寸壘著她幸福的城池，那般堅固，觸之可喜。她親手打造城池里的新娘，等著青鳥的花轎。

青鳥，白凈斯文，細條條的身材，步態輕盈盈的，整個人像條紙折的月牙船。他總親和地笑對她，溫和疼惜的清澈目光，有時，讓凌霄心里空蕩蕩的，暈乎乎如在月亮船上漂。她不敢迎視，女兒家的嬌羞與卑怯，使她惴惴不安，惶惶不敢讀透那目光里的感情。

凌霄只盼爹娘某一日能突然咣的一聲，把她嫁掉?；ㄞI繞一圈，她蒙著紅蓋頭又被抬進這籬笆院來，爹娘變成公婆，哥哥變成夫婿，她，變成挽髻的甜蜜小娘子！多好！

爹娘??！你二老倒是開口哇！夜長夢多，城里學堂里那么多女學生，剪著齊耳短發，月白上襦黑布裙，清新明媚，像早春剛剛爆芽的柳。周家小姐芍藥就是那樣的，又俏媚又書香。青鳥哥哥的心，天長日久，莫被那短發的女學生偷了去呀！

童養媳，四五歲時，聽西籬的小嬸嬸說過一耳朵。七八歲時，東籬的奶奶拉過嫩嫩小姑娘的手，摩挲著，像把玩一塊嫩玉，粗糙的手掌蹭得嫩嫩的小手生疼。老人癟癟的嘴，像塌陷的窯洞，吐出一句似笑非笑的話：凌霄哇！長大了要給老婆婆做孫媳婦的。好好長，壯壯的，屁股大方能多生娃娃呢！眼下這小身板，瞧著不是一副生男娃的架子。

老婆婆重重一巴掌拍在小丫頭沒肉的干瘦屁股上。瘦骨嶙峋的老手像一截落盡葉子的干巴老樹枝，狠寡寡的，凌霄差點疼出淚珠珠來。

疼是真的疼。凌霄揉著屁股，咬一口奶奶塞到手上的糯米藕，甜甜的，香香的，面面的，她倏然覺得奶奶是那么的仁厚可親。

四

后來，奶奶去世了，凌霄也長大了，再沒人說凌霄是青鳥的小媳婦的事了。大家突然就閉了口，那個童養媳的口頭契約像被奶奶帶走了似的。凌霄心上一片迷茫與悵然。

青鳥一直被家里供著讀書。那孩子白凈，斯文，一副溫和深情的樣子，似乎天生就是讀書人的模樣。后來，稍大點，就進了縣城的學堂，很少回來。

只有放了假，青鳥身邊才牽著一兩個細皮嫩肉的城里同學回來，一起在籬笆院里小住幾日，穿洋學生裝的他們，或看花，或步月，或去野塘蕩舟。

他們住在凌霄收拾得干凈明亮的小廂房里，房間雖然簡陋，卻非常整潔溫馨，半舊的被褥散發著淡淡的皂角香和陽光香，像身邊走過的凌霄身上的香氣。他們吃凌霄煮的飯，特別愛喝她煮的荷葉蓮子粥。他們邊吃邊夸凌霄清秀玲瓏，還賢淑勤謹，說她比城里的女學生還好看，像宋詞里走出來的，簡直就是一闋小令。

凌霄不懂什么宋詞、什么小令，雖然六七歲時，娘閑暇時也扯過她背了幾首唐詩。但她知道他們在夸自己長得好看，就心里歡喜，面上害羞，那幾天，臉頰生紅，胭脂般。

一個男生央凌霄，做模特。凌霄羞羞答答坐下來，背后是一片紅霞似的木槿。男生認認真真畫了好久，最后從畫架上扯下一張紙，讓凌霄看。

凌霄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畫像，比鏡子里的她還好看。眉毛黑彎彎的，小嘴紅艷艷的，兩腮淡淡緋紅，多了幾分胭脂氣。素日里，她是不上妝的，原來，自己涂了水粉和胭脂是這般嬌俏。

青鳥一直在旁邊靜靜看，唇邊泊一縷微笑，目光水一般純澈溫柔。男生把畫送給凌霄。凌霄悄悄貼在床頭，上面掛了一條紅紅的絲質方巾，像蒙了紅蓋頭。方巾是青鳥從城里買給她的。

不幾日，他們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凌霄收拾房間，疊起散落的書稿，像折疊一摞悵然。

屋檐下的凌霄，心里扯線似的牽拉起長長的相思和憂傷，想到青鳥，心上便起一層濕漉漉的羞意。只是，深深的羞意要揣起來，要藏好。

可是，她慢慢感覺到青鳥對她，像兄長對小妹，憐惜，疼愛，呵護，卻沒有情侶間的愛戀。娘和爹呢，也從未提過童養媳的事情。

凌霄心里的恐慌不安和自卑潛生暗長，越來越覺得青鳥不屬于她，他屬于整個春天似的，遲早要飛走。

每想一回，凌霄心上便起了霧氣似的，空茫一片。

五

凌霄上兩只竹籃，上路了。她去鎮上的周家藥鋪送饅頭。

穿過野樹雜生的野塘，腳邊的繽紛野花各自頂一頭晶瑩的露水隨風搖曳。凌霄忍不住蹲下身子，放下籃子，掐一朵紫菀戴在頭上，心里頓時也噙香帶露起來。

太陽還沒升上來，大野已經睜開了眼，披上一件玫瑰色的晨衣，像慵懶的綠窗姑娘，正等著明晃晃的洗臉水褪去昨夜殘妝呢。露水親昵，像老熟人，俏皮濡濕褲腳，青色的繡花鞋子也沾了細碎的草屑，一雙小腳感覺到了一絲涼意，清露悄悄打濕了鞋襪。

凌霄一轉身，小鳥似的，晨嵐中靈巧地攀上長堤。

兩水夾堤。水，古老年代時已干涸成大風浩蕩走過的皸裂河床。堤下兩側，遠遠的是爬滿了青苔白茅的老屋。

太陽從綠意葳蕤的大野里鉆出來了，像剛剛洗過臉，明燦，清新，萬道霞光毫不吝嗇潑灑下來，像給世間鍍金，不論貧賤富貴，一樣的金黃，一樣的慷慨，一點也不嫌貧愛富。

凌霄看堤下稀落的村莊一時金碧輝煌起來：不見了白茅搖曳的屋頂，仿佛都是尊圣的廟宇，都是堂皇的宮殿，里面住著方丈，住著君王。貧窮的小村，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被剝去卑賤外衣，賦予片刻的至尊榮光。原來世間萬物，都曾擁有過輝煌與卑微，雖然轉瞬即逝。富貴與貧賤不是永恒的。

凌霄一時間看呆了，停住如花朵急著盛開的腳步。她眼看著堤下的金光迅速褪去，順手也扯掉錦衣，白茅露出來了，綠樹挺起了頭。

太陽像個魔盒，伶俐收回萬道金光，一切恢復原樣。世間的貧窮富貴，脈絡清晰，各就各位。腳下，依然是她貧寒的村莊。她依然是貧窮的女兒，身披舊衣。

到了鎮上，凌霄已腿軟腰酸。叩了叩銅環，紅木門拉開，她遞了饅頭進去。藥鋪小伙計不一會兒送出空空竹籃，遞上銅錢。囑一句：小姐回來了，想吃花饃。明日送些過來吧。

這一單生意是出乎意料的。凌霄樂滋滋答應著，說明日這個時間一定送到。

六

著空籃子往回走，凌霄揮之不去的心頭之喜。窮人家的孩子嘛，多接了一單小小的生意，心里到底是高興的。做花饃，凌霄是最拿手的，她比爹做得好。這一點，是跟奶奶學的。

作為交換條件，小小年紀的凌霄跟娘學梳頭，轉身再去給奶奶梳頭，梳圓而小的髻，抹滑溜溜的桂花油，小心罩上網套，網住銀魚似的灰白發髻。

凌霄到家時，爹娘不在，估摸著去后院子里侍弄瓜果去了，鍋里丟兩塊涼餅，等凌霄來吃。凌霄顧不上吃，在大陶盆里發上了面，蓋上厚厚的小棉被，搬到窗戶底下的陽光里。

一低頭，一朵小花落下來，軟軟地掉在腳下。凌霄撿起來，是那朵清晨戴的紫菀，此時已經失了水分，皺皺地縮著花瓣，苦澀無力的樣子。

凌霄心上一疼，想起它陪了她來回一路，不堪風日，萎了。清晨如果不掐它，它一定擠在姐姐妹妹里歡歡喜喜，會青春明亮好久。看來，故土難離，花梗難棄。人和花朵是不是一樣呢？

凌霄一時愣怔起來。她從沒想過要離開家，離開籬笆院，離開爹娘。

可是，青鳥會不會娶她呢？如果娶，她這一生就扎根籬笆院，然后子子孫孫，活成東籬老奶奶的模樣，那是她最期望的。如果不娶呢？她是不是也會像一朵清晨被掐掉的紫菀，被誰戴在發間做一時興起的裝飾，然后離開故鄉，離開母體似的花梗，水土不服，很快枯萎，被扔掉……

凌霄突然多愁善感起來，那份對自己前途命運的擔憂與恐慌，開了閘的春水似的，突然就長了腳，在心上四下里漫走起來。

她頹然坐在墻角，垂著頭，腳尖無意識地碾壓零落的紫菀，看那指尖似的一團嫣紅慢慢滲入黃土，像一滴女兒淚。

墻角蛛網上的一只黑蜘蛛想逃竄，可它勤謹編織的網，此刻卻密密羈絆著它的足。它徒勞掙扎。

娘回來了。推著籬門喚凌霄。準備晌午飯吧！日頭正南了！這女子串門去了嗎？一天比一天野，姑娘大了不中留哇……凌霄慌慌立起身來，帶翻了屁股下的小竹凳。接過娘遞過來的手巾，水盆里淘洗了幾下，擰，抖開，卻見那昔日綿白的手巾上已有團團黃褐的汗漬頑固盤踞，便道：娘，等我這幾天閑下來時，給您再新做一塊帕子吧。

七

娘一邊擦臉頰鼻尖上的細碎汗粒子，一邊笑道：我兒心細！貼心哪。有個女兒真好！倒是我那肺葉子上摘下來的親兒，一走一晃就是一個月了吧？娘想兒，兒不想娘啊。

她復又扯過凌霄的手，輕輕摩挲，道：娘有凌霄，是天賜的福氣。娘命薄，當初誕下一女，三日便夭折。又兼身上不好，心上已灰，認了命中無女。不料想，上天憐我，把凌霄送到我身邊。這一世，一兒一女，何等福分？

凌霄看娘新擦過的臉頰白凈紅潤，一雙水杏眼細紋隱約，這哪里是一鄉野村婦？分明是小軒窗、正梳妝的侯門貴婦。娘曾是書香女兒，怎奈家道敗落，下嫁鄉野，雖然爹明珠皎月似的寶貝著，但終究粗食、稼穡，壟間的日頭一日日漂洗著骨子里的清貴，直至褪成徹頭徹尾的鄉野村婦，昔日佳人風采已依稀難辨。

娘又一次有意無意提到凌霄的身份：女兒。這兩個字，隨著年齡的增長，一日日揉搓著一顆女兒鮮嫩的心，生疼，流血，結痂。

凌霄的心一日日灰起來，由原來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明媚鮮妍，老籬似的漸漸黑枯，像一截截折下的綠枝，圍了籬笆，沒了根基，失去了倚靠與希望，便慢慢老成了一截籬笆，雖然上面攀滿了野花，鋪滿了鳥鳴，擠滿了陽光，但，畢竟春天是它們的，它是一截被折下的綠枝，只會漸漸枯敗。

凌霄凌晨起來做花饃。她悄悄推門，房箔西間爹爹鼾聲酣實，娘鼻息芬芳。只有廊檐下的小土狗從窩里鉆出來，搖頭擺尾親昵著姑娘。月亮堂堂坐在中天，像東籬莊嚴的看家奶奶，把籬笆院看得規規矩矩，悄無聲息。

天上地下一片瑩白。被月光照徹的夜氣，柔軟而芬芳?；h上的木槿緊緊卷著一把紅油紙傘，悄悄打著盹，像一隊愛笑愛鬧的熱鬧姑娘，天一明，便慌張上臺，擠擠挨挨，吵吵嚷嚷，紅妝明艷。

洗臉水潑在木芙蓉下面的地上，被瞬間吸凈，像個閉著眼睛吮乳的饑餓嬰兒。紅蜀葵醒了，仿佛凌霄一樣勤謹的姑娘，白月光下輕輕搖曳，慢條斯理梳著晨妝。

凌霄挽起衣袖，點起半截紅燭，月亮也善解人意地舉進一盞明燈來。那團黃暈的燭光，成了一朵黃花，小小的，羞怯怯開在白月光里，仿佛白綢緞上的一朵繡品，微微蕩漾，極美。

月光下小廚房忙碌的姑娘，青衣黑褲，烏發高綰，也美得像一幅水墨畫。

籬笆院，清瘦姑娘，木槿，木芙蓉，紅蜀葵，小黃狗，白月光……這是黎明前人間最美的一幅寫真。可惜凌霄書讀得少，不懂唐寅的畫，不懂宋詞小令。若是青鳥和他的同學來，一定會驚詫，會酸文假醋地畫上一幅，吟上一首。他們此時正蜷在錦被暖舍里做著唐詩宋詞的風雅夢，哪里知道，最美的詩情，最好的畫意，在凌霄姑娘這里呢。

勤謹樸素的勞作者，創造了人間天然鮮活的畫面。

八

一朵朵鮮花似的花饃出鍋了。月光羞退，曙色新臨?；h笆院起了小小喧動，像月光拂袖而退時，拂花掠樹，一一拍醒。

凌霄將花饃起鍋晾在一邊，備好洗臉水，忙忙碌碌也不忘留一耳朵聽娘使喚。

籬笆院里晨曦登場，空氣里，各種野花的香，混合著夜露濡濕了一夜的泥腥味，在玫瑰色的熹光里彌散。凌霄立在柴門里，仰面深吸一口氣，被花香發酵的風鉆進五臟六腑滑涼游走。

伺候娘木窗梳洗。凌霄告訴娘，周家今天加了花饃的生意。娘被劣質水粉涂得白慘慘的一張臉上，登時綻開了笑紋。

凌霄心上卻掠過一絲悲哀：娘玲瓏聰慧，此時本該小軒窗、正梳妝，卻窩在鄉下簡陋床頭幾十年，日日清晨靠一面破舊銅鏡蹉跎晨時光陰，慰藉心靈。婦人日日得萌生多么葳蕤的希望和歡喜，才能壓下心頭的戚哀？

綠窗捧讀，錦衣玉食，夫榮妻貴，麟兒鳳女，娘本該過這樣的人生，卻輾轉于爹爹布衾布衣的茅屋，忍受同一個籬笆下的雞鳴狗跳。娘似乎生長了一副七巧玲瓏心腸，她既能在心里錦繡滿屋，又能在手里修籬種菊?；h笆院的光陰過得安靜，恬然，從容。

娘一顆心，一半煙火俗氣放在籬笆院，另一半呢？隱藏起來，供養著自己清貴不屈的靈魂。她雖然舊衣寒酸，卻神清氣爽，像一株月光養著的蓮。

娘的乳名就喚芙蓉，委實是一朵清蓮。奶奶喊她梁氏，偶爾也喊她梁三姐。木訥憨實的爹爹趁著夜色，低低喚了她三兩回芙蓉，做賊似的，生恐被捉。但在凌霄心里，娘是芙蓉，不是梁氏，不是梁三姐。

就像凌霄，娘給她起了名字，就日日里脆甜地喊，喊得像一朵凌霄花歡喜盛開。還有青鳥，多好的名字！小時候，凌霄便被娘拉著背誦唐人李商隱的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娘心里裝著誰呢？也許，有一個青衫儒雅男子，在娘曾經錦繡芬芳的青春年華里小住過，像一只青鳥。路不遠，怎么不去蓬門看一眼曾經心上住過的女子呢？

九

爹爹不懂。爹爹沒有讀過書。慢慢長大的凌霄懂了一點點。那么背負娘殷殷期盼的青鳥呢，一肚子學問，怎能不懂娘的心思？身為爹爹的兒子，他裝作懵懂不知。冰雪聰明的他，面對娘，是否有幾分尷尬與不平靜？

青鳥給自己重新起了個學名，堂堂寫在書本扉頁上，行楷逸然，幾分不羈與堂皇：朱耀宗。這是對娘的宣告，像一柄利劍，像一紙戰書。

娘只能強顏歡笑，掩飾，夸贊：我兒壯志凌云！當贊！背過身羞愧揩淚。爹爹仿佛瞬間成了飽學之士，連連喜呼：兒?。∮兄練猓『煤媚顣?，為咱朱家光宗耀祖。

好俗氣的名字！好張揚的功名利祿之心！不遮不掩，昭然若揭。賭氣似的，報復似的，一洗前恥似的。奶奶和爹爹，還有小嬸嬸，他們都喊他：耀宗！耀宗！似乎已經把光宗耀祖的擔子一把撂到了青鳥肩上，并時刻喚促他，不容懶惰與懈怠。

只有凌霄，依然喊他青鳥哥哥。他永遠是那個細條清雅像紙折的月牙船一般的男子。什么耀宗，什么耀祖，那么道貌岸然，一股子陳腐味兒，和她清澈溫和的青鳥哥哥不般配。

凌霄有次做夢，只見單薄文雅的書生青鳥，被眾人七手八腳套上一副沉厚黑重的蟒袍玉帶，那人兒在里面蠶蛹似的掙扎。凌霄就拼了命似的把青鳥哥哥不分頭腳地挖出來，累得花枝零落。

娘呢，一時不知道喊兒子什么好，自己懷胎十月，手捧奶喂養大的兒子，突然把她陷于尷尬之地，像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那生人還含著一股挑釁和敵意。婦人凌亂，羞赧，像被人窺破心思的女人，做賊似的活在兒子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仿佛真做了那不守婦道、見不得人的勾當。

其實，凌霄最懂娘的心。凌霄正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女人懂女人，娘也是從十七八歲的年紀走過來的，就像凌霄對青鳥，怎能沒有心動的男子從心上走過？怎能不芬芳著憧憬花燭紅囍？

只是不同的是，凌霄尚揣著一紙熱夢，尚未被雪壓霜欺零落成泥，暫時還花開明艷，等待果圓呢。娘不一樣，娘少女時花朵一樣開在綠窗，遇見良人，卻把果子結在了木窗下，棲身鄉野。良人何蹤？

十

白云蒼狗，生兒育女，粗食布衣。命運硬生生，冰冷冷，不容分說，一把把娘推到如今境地。牛不喝水強按頭，何況一個弱女子！只能聽憑命運擺布?？尚牡滓淮孛髁恋男』鹈?，隱隱溫暖著心靈荒原，呵護廢墟里萌生的一點綠芽。

娘多希望有一天良人能以踏青野游的方式，突兀出現在柴門的一蓬桃花前。桃花灼灼晃動，像唐朝崔護討水一樣，遇見桃花姑娘。但是，這個桃花姑娘，是舊人。

她在籬前栽樹栽花，不止桃樹，還有凌霄，海棠，玫瑰，紫菊，黃梅……懷中的小青鳥一日日長大，青鳥也沒喚來青鳥。柴門前某一日驚喜立下老青鳥的期盼，已老成一株枯木，心灰意冷。

娘一日日老去。從最初等待的灼灼桃花，荒荒枯成了一株寥落的植物。等待，仿佛是一只布滿藥漬的古氣藥罐，把一個女子的鮮妍青春摁進去煎煮，直至倒出黑乎乎苦澀的藥汁來，那一蓬希望也絕望成一捧頹喪藥渣，丟棄在屋角，任雞刨豬拱。

時光慢慢吞吞，不疾不徐。三間低矮的白茅覆頂的小屋，在月色水汽之間，在草木鳥鳴之間，簡樸，孤美，單薄，漸漸老成一枚木簡。

娘的心思與命運，不是凌霄猜度來的，是娘悄悄告訴凌霄一個人的。那是某一個春夜，凌霄病了，娘半夜里披著小衫，從西間過到房箔隔開的東間來，母女倆并頭睡在凌霄的小床上，合枕著一條繡了百合的舊枕頭，竊竊私語到天明。

那一晚，凌霄真成了娘貼心貼肺的小棉襖。娘摟著凌霄柔軟的身體，嚶嚶啜泣，孩子一樣，再沒有半點白日里的矜持，委委屈屈，兼以點點滴滴的幽怨，前世今生地給凌霄講了很多話。

女人嘛，淚水多。凌霄也陪著娘流淚。薄薄的繡花枕被汩汩涌泉似的清淚濡濕，枕上發有七分亂，亂發的底下是被滋潤半宿的一朵百合花，此時，若吹上一口氣，花就要活過來似的。

凌霄攬著娘瘦削的肩頭，像攬著一個無助的孩子，娘清瘦的身體幽香微微，溫暖而柔軟。

這一刻，凌霄覺得自己是娘，娘反倒像自己軟弱委屈的女兒。

爹爹在西間翻身，粗陋的竹板床響起破碎的吱呀聲。他呼嚕粗壯得像春天的莊稼，讓人覺得他此時人間安然，此夜時光清甜。

十一

凌霄了花饃出門。

小黃身前身后地撒著歡兒，討好著，想跟著小女主人去。凌霄不讓。因為鎮上有幾條膘肥體壯的狼狗，蹲在朱紅門樓前，見人不咬，只發出幾聲警告似的低吼，讓人生畏。凌霄怕小黃吃虧，那些狼狗一定會欺生，素日里撿拾殘羹剩飯的瘦瘠小黃，哪里是那些高大威猛食肉家伙的對手？

周家藥鋪的兩扇大紅門，被晨曦打上了腮紅似的，紅漆鮮亮。凌霄剛想抬手叩門環，不想兩扇大門緩緩打開，一腳跨出年輕小伙計。凌霄剛想搭話，伙計身后走出周家小姐芍藥。女孩粉色衣裙，一張臉唇紅齒白，胭脂紅的手帕扶著門框，裊裊跨出門檻，像一朵芍藥花開在春風里，不勝嬌柔。

凌霄道了個萬福，低低喚了聲周小姐。這小姐，她是認得的，和凌霄年齡相仿，聽說在縣城女子學堂讀書，每回放假，她都要吃凌霄家的花饃。小名喚作芍藥，性子很溫柔，人很甜。

芍藥掀開竹籃上的紅花布一角，鮮靈靈的滿眼花饃，驚艷。芍藥復又蒙上紅花布，笑吟吟拉起凌霄的手，道：凌霄哇，這一雙小手怎么生得這么巧？花饃都讓你做成鮮花了，吹口氣，仿佛都能跳到枝頭去吐香噙露似的。我下次回來，托男學堂的那些自稱畫家的風雅同學，多給你畫幾張花樣子，你比著做，然后，我帶給他們看去，一定比他們畫的還要鮮活，以此來壓一壓他們的小傲氣！咯咯咯……

芍藥拿帕子掩嘴兒發出一串開心的笑聲，那水一樣絲滑的綢緞帕子，像開在嘴邊的一朵胭脂紅芍藥。真好看！這女孩聲音好聽，糯甜，清軟，安靜，商量著一樣。從不傲慢瞧不起窮人。凌霄心里很喜歡芍藥。

有人從天井里向這邊走來，嘴里喚著芍藥，帶著清新明朗的笑聲：芍藥，一大早就跑到大門口做什么去了？也不怕風涼嗎？我滿園子也尋不到你，真像一只小百靈鳥哇，總是那般早起，不懶惰。這一點兒，倒像我家小妹呢。

凌霄聽著聲音如此耳熟，心上不免忐忑：這怎么像青鳥哥哥的聲音？雨落屋檐般清新明快，刷著一層水潤潤的親昵與溫和。

十二

青鳥一身新衣走到門檻邊。

凌霄看他那簇新的灰色衣褲襯得臉兒愈發白凈，人愈發清爽，仿佛春天里新發的柳枝般明亮鮮活。

芍藥轉身，挽住青鳥，指著凌霄臂彎里的兩只竹籃半嬌半嗔，說道：青鳥，下午回校我們就把花饃帶給他們，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叫鄉野特色，讓他們知道什么叫鄉野出俊鳥！想必那幫家伙一定會尋著做花饃的女子而來。見慣了俗脂艷粉的，也看看這未經雕琢的。

凌霄垂頭，極力遮掩一張俊俏含羞的面孔，一根烏黑的辮梢，一雙沾滿草屑與露水的繡花鞋子，惶然不語。

青鳥走過來，手上牽著芍藥，走到凌霄跟前止住了腳步。

凌霄低垂的目光落到移到眼前的兩雙鞋子上：一雙锃亮的黑色皮鞋，像爹爹新擦過的鋤頭，一粒塵埃也找不到，亮得晃人眼；一雙粉紅的皮鞋，鞋子里插兩只雪白絲襪的纖巧的腳，溫柔，嬌俏，在粉紅綢緞裙擺下蓮瓣般隱現，美得讓人心上一疼。

青鳥笑了，兩只手從凌霄的臂彎上輕輕褪下竹籃，溫聲說：凌霄，走這么遠的路！手臂疼了吧，還不卸下來？

凌霄突然鼻頭一酸，兩只眼里登時蓄滿了熱淚。她咬了咬嘴唇，頭垂得更低，只是擺了擺頭，不敢說話，她怕不爭氣的眼淚，一張嘴就滾落下來。

青鳥歪頭對芍藥說：原來你一直嚷嚷喜歡吃的花饃，是凌霄做的！哦，凌霄，你也認識好多年了，卻不知她，是我小妹！

芍藥歡喜地晃動青鳥臂膀，聲音柔而嫵媚，又嗲又嬌軟：是嗎？好得很喲！以后，以后，我是不是可以長長久久吃凌霄做的花饃了？你說，你說嘛！令人聽了心里一軟。

青鳥輕而溫和的聲音響起來，春風一樣送進凌霄的耳朵里：傻丫頭，那是當然啦！只要你想吃，我就讓凌霄做！或者是我跟凌霄學會做，一輩子做給你吃！

我可舍不得！你這一雙手，是拿筆桿子的手哇！怎能舍得讓它們去做那些粗糙廚事？豈不是罪過？芍藥的聲音又軟又甜。

凌霄覺得眼眶里的熱淚慢慢涼了，被路過眼梢眉角的風吹散了。她慢慢抬起頭，沖他倆一笑。她把籃子交給門前垂手站立的小伙計。小伙計把籃子拎進去，復又出來，手掌上托著饃錢，連同空籃子一并交到凌霄手上。

心細的凌霄發現紙包里的錢似乎較以往增加了分量。

凌霄微笑著和青鳥、芍藥告別。一對璧人挽手站在門下目送，仿佛框在畫里的金童玉女。他倆親昵偎依，一直看凌霄轉過巷口。

十三

凌霄一走上大堤，眼前便水霧迷蒙，不加掩飾地鋪開一片浩渺無邊的憂傷。這憂傷，說到底，是一種無望。凌霄被羞慚與無望同時擊中。

芍藥的光芒太耀眼，在她的映照下，凌霄倏然發現自己的卑微與黯淡。在一日日目光堆砌目光的期盼與遙望中，在剛剛青鳥與芍藥的甜蜜中，凌霄終于明白，人世間，原來有萬般的“不可得”。

她和娘，在繁重無聊的勞動中，用幻想，一寸寸向青鳥們靠近。不同的是——娘將他像春天一樣裝在了心底，曾期盼他崔護討水般突然出現，尚存幻想，等待凌霄將她搖醒；而凌霄呢？她的幻想從前像這眼前的落花，忽聚忽散，而今天，青鳥、芍藥的親昵舉動，使她倏然開悟：命運的大河不可渡。

堤上的風很大很涼，吹得兩旁雜生的花樹落英繽紛，白白的，紅紅的，曾經水潤的花瓣，失了顏色，皺了，殘了，厚厚覆了一層，團團聚散，追著凌霄跑。

兩只空空的竹籃里落了一層落花，軟軟的，涼涼的，臥在籃底，像熱切切盼望后又驟然失望的心，寂然，疲倦。凌霄決計帶落花們回家，仿佛惺惺相惜的姐妹。

娘前幾日曾念叨青鳥好久沒有回家了，思忖著是不是功課緊，尚擔心兒子累壞了身子。原來，青鳥有了好去處。

眼前的情景，分明是青鳥和周家小姐在談情說愛，關系非常不一般了。吃穿用度，是不是也被周家包了？周家父母對青鳥一定是相當滿意的嘍！你看那青鳥，儼然一副準女婿的姿態。

凌霄心里猶豫，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告訴娘呢？

至于自己，夢，破滅了！這幾年一心想著嫁給青鳥的甜蜜夢，真就成了一場夢！怎么可能！自己一個村姑，一個養女，一個童養媳，一個窮人家的女兒，一個靠賣白饃與花饃度日的艱辛女孩，怎么能配得上青鳥？

青鳥雖然出身柴門，卻一肚子學問，那般清雅！古書上說人卓文君，娘家奴仆八百，為了司馬相如尚當壚賣酒呢！誰不愛才俊！何況周家藥鋪的芍藥！

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呢！芍藥那么清貴，那么嬌媚，那么溫柔，還讀了那么多書，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青鳥哥哥呀。

離家越來越近了。

凌霄看見綠樹掩映下的那一截深紅明黃的矮矮籬笆了，看見小黃搖著尾巴向她狂奔而來了，看見廊檐下的小木窗打開了，不早不晚的，娘又在梳妝了。此時的她，蓮蓬髻歪在右耳邊，未及梳。她只是想把被小半天柴煙制造得凌亂的頭發，對著銅鏡隨手簡單挽起，不修眉，不上妝。

春天快過完了，娘似乎也老了。她連相思與期盼也不提了，唯說籬笆院的柴米塵煙，唯說人世間的母慈子孝。

凌霄謀劃明日事：她要給娘買一套新妝奩，買一盒蘇州產的胭脂，買一盒揚州產的香粉。雖然老話說，“美人一身香，窮漢半月糧”，可是娘那么愛美，女兒能掙錢了，怎么不把娘裝扮起來，讓娘做籬笆院最美麗最甜蜜的女人呢？

不就是多做些花饃嗎？我凌霄年輕啊，有的是勁兒?？梢园鸦x賣給鎮子上的張王李趙，那些朱門里的太太小姐們一定都會喜歡的。

做娘一輩子的女兒，做籬笆院一輩子的女兒。過兩年，找個年紀正當好的鄉下健壯小伙，踏踏實實過日子，他縱然很平凡，但他有的是力氣，將來凌霄做花饃，他負責往鎮上送。慢慢地，生意會越來越好，越來越大。到那時，凌霄就給自己的花饃取個名字：凌霄花饃！

未來，再生幾個娃娃，在四處彌漫的草木清香中，滿院子跑著喊爹爹，喊娘親，喊姥姥，喊姥爺。多好哇！那被饃香和籬上野花熏染的日子，一定有一種很結實的甜蜜。

呀！凌霄突然害羞起來，拿兩只手蒙上微微發燙的臉頰。

眼前最當緊的事情，是給娘去鎮上買一副新妝奩和胭脂香粉。

凌霄仿佛看見新得了妝奩和脂粉的娘，端坐在春風中，甜蜜上妝。日色鮮艷明媚，小軒窗里人像一朵芙蓉。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