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曾說:“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此言道出了生死抉擇之間的微妙與艱難。對于人們來說,死,或許只是剎那間的判斷,并非是難事,然而如何在生死之間找到那條正確的道路,才是真正的考驗。回望春秋時期,齊國大臣晏嬰晏平仲,便曾在這“死君難”與“不死君難”的生死抉擇中猶疑徘徊,那么他為何最終選擇了后者?這背后又經過怎樣一番考量?《晏子不死君難》一文,為我們詳細記錄了晏子這段心路史。
前傳:莊公之死
文章開篇簡潔明了地交代了“君難”的起因:崔杼垂涎棠姜的美色,娶其為妻,而齊莊公卻與棠姜私通,崔杼便弒殺了莊公。這表面看似是一樁情殺案,背后實則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斗爭。
據《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記載,棠姜乃齊國棠公之妻,其弟東郭偃為崔杼家臣。棠公去世后,東郭偃便駕車帶著崔杼前往吊唁。在葬禮上,崔杼對棠姜一見傾心,竟不顧占卜不利的警告,執意將她娶回家中—于是便發生了文章開頭的一幕“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遂取之”。
然而,不獨崔杼,莊公也拜倒在棠姜的石榴裙之下,竟全然不顧禮法,頻頻到崔杼家與她私通,甚至還將崔杼的帽子賞賜給旁人。當初,齊靈公患病,崔杼迎接故太子光回國,趁著靈公病危之際,重新立其為太子,待靈公病逝后,再擁立其為新君,是為齊莊公(事見《左傳·襄公十九年》)。故莊公與崔杼之間,利益糾葛錯綜復雜。莊公與棠姜私通,于私于公,均有向崔杼“宣戰”的意味。加之莊公曾趁晉國內亂而發兵進攻,企圖擴大勢力范圍,而崔杼又擔心晉國報復。在外懼強晉,內怨莊公的情況下,崔杼萌生出弒君之念,只是苦于沒能找到合適的時機。
就在此時,莊公鞭打侍者賈舉,過后卻又親近他。崔杼知道賈舉必定懷恨在心,于是將他收為己用,以作內應,讓他暗中窺伺弒殺的良機。
機會很快來臨。
襄公二十八年(前548)夏五月,莒國國君前來齊國朝見莊公。十六日,莊公于北城設宴款待,而崔杼卻稱病不至。十七日,莊公前往崔宅,名為探病,實則欲與棠姜私通。棠姜誘使莊公逐步深入內室,隨后便與崔杼從側門撤離。侍者賈舉趁機閉門阻攔莊公侍衛,埋伏于崔宅的甲士一擁而上,將莊公團團圍住。莊公這才如夢初醒,接連三次請求與崔杼談判,無果,只好孤注一擲跳墻而逃,卻被亂箭射中大腿,跌回墻內,最終被弒。而莊公身邊八名侍衛亦未能幸免,均力斗而死。這便是“莊公通焉,崔子弒之”的經過。
莊公被弒的消息迅速傳開。祝佗父從高唐祭祀回來,準備復命,甚至連弁冕都沒來得及脫下,便死于崔氏之手。漁業官申蒯本欲讓家臣攜妻兒逃命,自己則以死報君。然而家臣認為獨逃不義,最終兩人選擇雙雙自盡。此外,崔杼還殺害了平陰大夫鬷()蔑。
此時,莊公已死,崔杼得勢,而大臣死于君難者前后不下十輩。值此社稷動蕩之際,晏子該如何抉擇?
晏子之擇
“晏子立于崔氏之門外”,文章第二段以破空之筆,寫出了晏子的氣勢非凡。姜炳璋《讀左補義》中稱“只此一語,寫晏子翛然從天外來”。我們知道,晏子身材矮小(《晏子春秋》:“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于大門之側而延晏子”),而崔杼身為齊國權貴,其府邸之門自然高大。晏子立于門前,不僅視覺上形成的強烈對比,更隱喻了他所面臨的艱難抉擇—身為齊國重臣的他,到底是“死君難”還是“不死君難”?若不死,又該如何應對崔杼之亂?
接下來,文章通過隨從與晏子的三問三答,逐步展示晏子的思考過程。
隨從首先發問:“準備為他而死嗎?”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所以死君之難,確實成為許多忠臣的首選。但晏子反問“他僅是我一人的國君嗎,我要為他而死?”言下之意,是說莊公乃齊國的國君,假如真的要死君之難,是否意味著齊國上下都要為之而死?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晏子由此否定了“死君難”的做法。
見晏子立場堅定,隨從再次發問“準備逃亡嗎?”崔杼接下來把持朝政,您又是朝中重臣,恐怕不利于您,還是逃命吧!晏子再次反問:“是我的罪過嗎,我要逃亡?”晏子深知自己無愧于心,更明白逃亡并不能解決崔氏之亂。
見晏子既不逃命,又“不死君難”,最后隨從只好問道“準備回去嗎?”晏子再次反問“國君死了,回哪里去?”隨后他話鋒一轉,將自己不死、不逃、不歸的原因和盤托出。
晏子首先闡述了君主觀和大臣觀。他認為,作為百姓的君主,并非凌駕于百姓之上,而是要主持國政的;作為君主的臣下,并非是為了得到君主的俸祿,而是應該以保護社稷為己任。如此一來,晏子便深刻闡釋了“君”“臣”“社稷”三者之間的關系:君為社稷之主,臣為社稷之臣,君臣二者都是服務社稷之人,只是分工有所不同罷了。因此,服務社稷應當成為二者最高的責任與追求。
在此基礎上,晏子推出結論:“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反之,若君主“為己死,而為己亡”,那么肩負保護社稷之任的大臣又何須為之而死、為之而亡呢?在此情形下,恐怕只有君主身邊的“私昵之臣”,才能承擔此責任吧。“私昵之臣”即君主身邊的寵幸之臣,他們平日里以取悅君主為能事,而不以保護社稷為己任。因此當君主為個人私欲而死而亡時,這些“私昵之臣”理應承擔起相應的后果。
隨后,晏子進一步諷刺道:“且人有君而弒之。”暗諷崔杼身為莊公的“私昵之臣”,卻背主弒君。且莊公被弒最直接的原因是他淫亂失德。故這場“君難”實為君主的私欲與私昵的背叛交織而成,晏子身為社稷之臣,又怎能為之而死、為之而亡呢?然而不死不亡,天大地大,又何去何從?故晏子發出“將庸何歸”的感慨。
縱觀三問三答,晏子不僅是在回答隨從的問題,更是借此質問自己的內心。既然不死、不逃、不歸,那倒不如直面崔氏。于是晏子推開崔宅大門,步入宅內,見到莊公的遺體,不由悲從中來,把莊公的尸體放在自己的腿上號哭。哭畢站起,跳了三次才出去。
晏子之舉讓崔氏集團又敬又怕。有人建議崔杼一定要殺掉他,但崔杼認為晏子乃民心所向,殺掉他只會失去民心。因此晏子最終既未被崔杼所殺而“死于君難”,又堅持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死君難”,在崔氏之亂中全身而退。
如何理解晏子之擇
關于晏子“不死君難”的選擇,我們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
首先,晏子“不死君難”,是忠還是不忠?答曰:于君主盡了小忠,于社稷盡了大忠。林云銘在《古文析義》中稱:“然第言不死不亡而已,則君臣大義,又似乎漠不關情。故忙著一語曰‘君死安歸’,以明雖非私昵,而君臣大義固自在也。”且晏子枕莊公尸股而哭,三踴而出,已盡當時致哀之禮。例如,僖公二十八年,叔武被殺,衛成公“知其無罪也,枕之股而哭之”;襄公二十七年,甯喜被殺,陳尸于朝堂之上,石惡“衣其尸,枕之股而哭之”;又襄公三十年,伯有被殺,子產“枕之股而哭之”。故晏子闖入崔宅致哀莊公,已盡小忠;而“不死君難”以保存力量,徐圖崔氏,于社稷而言更是盡了大忠。
其次,晏子不死是勇是怯?答曰:勇,且是大勇。面對莊公慘死、大臣殉難的亂局,他冷靜處理,并扛住忠君死節的心理壓力,在生與死之間蹚出一條“不死君難”之路,此一勇也;崔杼弒君殺臣,氣焰囂張,崔宅兇險萬分,然而矮小的晏子卻冒著隨時被殺的風險排闥直入,此二勇也;晏子進門后枕尸股而哭,盡禮而還,不懼崔氏集團的打擊報復(事實證明確實有人欲除之而后快),此三勇也。正如司馬遷所說:“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史記·管晏列傳》)《左繡》也說:“有極訾晏子怕死,杜撰一番議論掩飾當時耳目者。愚謂若是怕死則徑歸耳,何敢入哭盡哀?”故晏子不死君難,孰謂無勇?
總之,晏子并非不忠不勇,而是忠于社稷、勇于擔當,乃大忠大勇之輩。崔杼在弒殺莊公后,他便擁立齊景公為君,并自封為相,又封慶封為左相,與國人于太公廟中結盟,威脅大家“所不與崔、慶……”晏子立刻打斷他的發言,仰天嘆息道:“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表明自己忠君利國的決心,展現出他反對崔氏集團的無畏勇氣。
句章工絕,意尤超出
明代學者孫鑛贊譽此文:“意、句、章俱工絕,而意尤超出,可謂神品。”指出文章不僅在形式上工巧精絕,更是在思想上超邁流俗。下面我們逐一分析。
在中國古代封建禮教的框架下,“子死父,臣死君”的觀念根深蒂固,結果催生出無數愚忠愚孝的悲劇。然而晏子卻認為“社稷為重、君主次之”,進而推導出臣對君并非要絕對服從。這一觀點不僅是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先導,而且是中國傳統“民本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清末學者吳闿生便對此推崇備至,稱其為“精卓不磨之論,可破千古以來專制之朝尊主卑臣之謬說”(《左傳微》),又成為中國近代反封建的重要思想資源。
在結構上,本文謀篇嚴謹巧妙,布局錯落有致。例如,隨從的提問依次為“死乎”“行乎”“歸乎”,而晏子的回答則巧妙對應為“君死安歸”“則死之”“則亡之”。其中,“安歸”緊密承接“歸乎”,而“則死之”“則亡之”則分別與“死乎”“行乎”一一呼應。隨后,晏子所言“若為己死,而為己亡”,既承接了前文“則死之”“則亡之”,又與隨從的“死乎”“歸乎”再次呼應,深具回環往復之美。最后,晏子的“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再次與隨從的提問首尾圓合,互相呼應。故明代文學家鐘惺總結道:“‘死乎’‘行乎’‘歸乎’,分應總結,層次錯落,構局工絕。”(《周文歸》)
在行文上,本文波瀾翻卷,引人入勝。晏子的思想并非平平道來,而是通過隨從一連串的“拋轉”逐步引出。兩人的對話猶如雙簧表演,隨從先唱而晏子后和,隨從提出方案而晏子逐一反駁,最終在層層遞進之中,讓晏子最終亮出“社稷為重”“不死君難”的核心觀點。這種寫法不僅使得文章跌宕起伏、搖曳多姿,而且在層層鋪墊下,晏子的論點更加鮮明突出,說理更為流暢自然。《古文觀止》便尾批道:“起手死、亡、歸,三層疊下,無數煙波,只欲逼出社稷兩字也。”
在語言上,晏子的說理邏輯嚴密,條理清晰。他首先定義了何為君、何為臣,然后以此為基礎進行正反論證,最終水到渠成地得出結論,使得“不死君難”具有強大的邏輯說服力。同時,晏子的語言生動精彩,很好展現出他的內心世界。例如,晏子多說反問句、設問句,且句子簡短有力,讓讀者能感受到他面對“君難”時內心的激蕩。例如,他在前兩次答話中均以“也乎哉”結尾,極寫他情感的激烈。再如,晏子最后的反問“將庸何歸”,庸與何同義(說見王念孫《經傳釋詞》庸字條),所以重言“庸”“何”,不僅增強了語言的節奏感,而且凸顯了他無處可歸的迷茫心情,則更能反襯出他最終選擇直入崔宅的勇氣。其情感之強烈、語氣之鏗鏘,均遠非“將庸歸”或“將何歸”所及。
總之,本文通過寫晏子“不死君難”的心路史,不僅保留了他社稷為重、君主為輕的民本思想,還彰顯了他茍利社稷、不畏君難的大忠大勇。晏子真可謂是善“處死”者矣!無怪乎數百年后,司馬遷仍然感慨萬分,將其引為榜樣:“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史記·管晏列傳》)(鐘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