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縣舊名雁門郡或代州,偏于山西東北一隅。忻州的這座古老縣城,除山明水秀打動我這個山東人之外,一股始終縈繞在心里的“文氣”更是令人念念不忘。或許是因一腳踏進代州文廟——也不全是,是一種氣息、一種氣質、一種氣韻。古時與今日,破碎與重構,永恒與消失,其實有時候是實景也是幻境。我們永遠只是他鄉的過客,燕子一樣飛過,沒有任何痕跡,又分明有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么近又那么遠。
文廟坐北朝南。這是一種古老的氣度,不僅僅是某種具體的方式。人們共同遵守著一些古老的辦法。站在門前的一瞬間,人在心里就低下了文化的頭顱。我們把本來在書本的文化封為神明,用廟宇一樣的莊嚴來呈現與朝拜,沒有其他的方式比此更莊重與真實。古老有時候恰恰是最新穎的辦法。建筑的形制,是人心的物化。在文廟的門前,那些古舊而頑強的色彩令人震撼。門前的獅子失去了自有的莊嚴。肅穆的紅色,代表某種特別富有意境的琉璃,以及指向虛無而深沉天際的門柱,一起表達出某種強烈的態度。天下所有的學宮或文廟都具備經典書籍般的威儀,否則它們不會從唐代站立到今日。我們應該成為一個虔誠的朝拜者。文官落轎,武將下馬,心懷莊重地踏進一方水土的高地。“文氣”這個詞虛無得無從表達,可又明確地附著在代州文廟的形式里、色彩里,以及仰望云天的面色中。
門是一個節點,也是一種方向。登門或者出門,都是為了某種主義。欞星門應該被看作一座普通的門樓,因為承認普通更可能成為永恒。不需要附屬太多高端的傳說。那些被附會的皇帝故事,今天不過是差點被忘記的談資,又或者只是冰冷而職業化的解說詞。或者說,如果沒有無數普通人的走過和崇拜,歷史不會這么堅定地收留它們,那些皇帝如今不也成為故事了嗎?“欞星”就是靈星,天田星。一道光只有在百姓心里,才可能更明亮和永恒。建筑的形式再威嚴,恰恰顯示出某種不自信。劉邦做了皇帝,想的自然是天下。為了風調雨順百姓安樂,命令將祭祀天田星作為祭天的頭等要事。他也知道為了百姓,并且始終要依靠百姓的道理。耕讀二事,是天下之本事。在文廟里設欞星門,是讓讀書人想著農事之本,不是為了讓學子去種地,而是讓后人記得農務的恩情。
關于欞星門的其他緣由,解說者有自成一派的講法。在文廟,我們大概更適合去做一個聆聽者。多說一句話,或者多講一個字都是多余的。因為我們能想到的,古人早就說清楚了。所以得和建筑一樣沉靜,像一座門樓般守口如瓶。這也是文廟交給我們的一種氣度。至于戟門所明示的威嚴,我想也只是古人的面色,當年學究們拿著的戒尺,早就失去了溫度,留下的是一種嚴厲而又遙遠的空響。
山東人自然知道泮水。魯國的孔子,是一條流淌在歷史深處的河流。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消失了,所布的道卻像水流一樣恒長。致用的儒家,也有其浪漫主義。或者說,追尋儒道的人早就會象征的手法。魯國在泮水上建立了學宮,稱為泮宮。后代因魯國是儒學興起的地方,所以在學宮中都鑿一水池,當作泮水。就像我們見不到孔子本人,但都愿意在心里設一尊像。就像是尋找、追求,最終成為水一樣的象征。這個時間上堅硬的道理,都流淌在水一樣的柔弱里。如沒有一尊像或萬世尊崇的廟宇,其實一切依舊能夠成立。如果沒有一池虛無的水,萬事好像就失去了道理。相對的星聚池更是這個道理。星是比水更加虛無的存在,它遙遠而又不可捉摸,但人們向往它的明亮,希望它像水一樣聚集在目力可見的池子里,成為夢想的池中之物。也有人說,星聚池是為了觀察天象。這是不懂古人的浪漫或者深情。他們想要觀察的其實是星象。天象只不過是一種借喻的手法,人們是想讓自己成為星子。
讀書人其實就是明星。這并不只是古老的心念。直到今天,讀書明的理與禮,其實都是為了星一樣的光亮。除此之外,都是物、形以及容易消失的俗事。很多后人學子來此拜求,想沾一沾古人明星閃耀一般的文氣。用一些色澤鮮明祥瑞的牌子,寄托考學的心思。這些念想都很美好,像天上的星辰般明亮而珍貴。我們不能說學宮一定是什么珍貴的遺產,只是一種心念,讓后人有所寄托,就像石頭上的祥云不會落雨,但一定有煙火人間所需的善意和吉祥。
為什么一定是唐朝的槐樹?我并不是去懷疑某種科學的判斷。其實在文氣昌盛的文廟里,單純的科學并不那么重要。人們要的是一種意境。“意境”這個詞在我們的土地上,比唐朝的一棵樹更堅韌。如果它是某個學子或者官家在唐朝手植于此,可以想象出當時埋下奠基碑文的莊重。代州人懂得文化生命的堅強,不在于表面冰冷的石頭,而是一棵槐樹上的生機勃勃。槐樹不負眾望地在歷史中生長,它已經把根扎進了時光的泥土里,所以至今仍能夠滿目葳蕤。它已經不是一棵樹,而是代州文廟的旗幟。真實飄揚的旗幟,是容易被風雨易幟的。所以代州人找到了一種更為高妙的辦法,借助一棵樹的生長,表達比泥土和磐石更加堅定的心念。為什么一定是唐朝的槐樹?有一棵樹已經內中空空,雖然能夠讓后人鉆進去,好像一個心思空洞的人。但這可能又是一個高妙的比喻。還記得《南柯一夢》里面的樹嗎?那也是一棵槐樹,一棵有樹洞的槐樹,一棵可以做夢的樹。那樹洞里來來往往的螻蟻,不就是塵世里忙碌的凡夫俗子嗎?讀書人也是凡人,他們心里同樣和一棵槐樹一樣空洞,但是他們有一種不滅的心念支撐著,所以故事、傳說乃至虛無縹緲的意境,才是一方土地的魂魄。那些茂密的枝葉,只不過是文人玩弄的修辭,美且不可或缺。
鄉賢是一個地方或者一段光陰的偶像。他們是操著本地口音的孔子。大儒或者名宦是某一個時期人們的信仰所托。“讀書致士而官”是造福鄉里的一條道路。走進這里的人,或者從這里走出去的孩子,腳下一定有一條堅定的道路。這就是文廟給一方水土的信仰。所以不用去跪拜孔圣,其實一方水土里的英雄之路,才更可能溫暖抵達。據清光緒版《代州志》載,從漢代至清代,代州列入鄉賢者共六十三人。讓我們記住唐代以前,一些碑文一樣深刻的名字:趙國李左車,東漢王霸、周黨、殷謨、荀恁,北漢范隆,后魏李栗、張黎、李熙、王道雅、閻弼,南齊解叔謙。首建于唐代的文廟,就像是一塊莊重的碑,走到后世的路上還有賢人接踵而至。有幸刻記或者無意間忘卻,他們都存在于時光歲月之中,以慧、以善、以賢而成名。轉身一想,望見“萬仞坊”兩側有東西對稱的“仰圣”“崇賢”二坊。“仰圣”其實是一種高瞻的主義,而“崇賢”是一條踐行的道路。代州的文氣由此可見其高、其實、其遠。
又有節孝祠,守護著貞潔與孝義,是一座城市溫柔而堅貞的地方。這是代州人守護的另一種節氣。它不是簡單的剛柔并濟,而是一種完整的生活態度。這些屋舍里所容納的過往與深情,其實比屋舍本身更結實。所以文廟經歷代毀損與新建,哪怕是一磚一瓦早就面目全非,但它一定是始終站立在后人心間的。
在文廟一處角落見到一堆石頭。這是一個巨大的角落。不僅僅因為石頭的巨大,還因為石頭上附著了巨大的時間以及空間。空間其實是有限的,時間的無垠才讓被附著的空間變得縹緲而廣闊。石頭本來沒有具體的表情。它們沉默地構成了山門,人們為了情緒賦予它們形態,并由此構成獨立的神態。這些被搜集來的石頭,聚集在文廟的角落里,構成了一個巨大的世界。這是一種妥當且高妙的做法。一些有表情的石頭,正是因為人們心里有文氣,石頭本來只是空白的紙張。當原本的場景被毀壞的時候,一些殘余的石頭需要被重新收容和規制。這就像一篇沒有主題的文章,可是每一個章節甚至詞句都無比強悍。就像文廟的每一個細節,都被精心設計與解讀。翁仲、石獅、香爐、石柱、額首、磨盤、石鼓、殘碑、石礎、石馬、神獸等等,它們其實又是這樣一些抽象的詞語:規制、威嚴、威儀、等級、辛勤、身份、家世、森嚴、風光、宗教,等等。它們的組合完全沒有邏輯可以依據,但是從不同時空而來的聚集,就是一種合理的邏輯。這就是構成了代縣文氣的一個巨大細節。它們的身后可能是一座宮殿、一塊墓地、一座豪宅或者一生的榮耀,哪怕只是預示一生辛勞的普通磨盤,都有著一個完整世界的驚天動地。汗水和淚水,微笑和悲傷,自私和寬宏,都在這些石頭或站、或臥、或躺平的姿勢里記錄著可能已經無法被解讀的舊事。它們比文字或者地方志更加堅硬,因為它們愿意緘口不言,就寓意了無限的可能。
夕陽終于決心要掉下去。但是光亮依舊是明確的。因為在這里有一種文脈、文化或者文藝的空氣籠罩四野,文廟似乎不會害怕天黑。位置、建筑、草木,以及蘊含其間的氣息、色澤和情緒,說到底是形式也終究是外在。美好的是人們的臉色。萬物都看人的臉色。代縣的文廟以及代縣的水土都是由人的臉色決定的。我們從解說者的詞語和情緒中理解這個山西古縣的驕傲。底氣來自古代,更在于眼下的形式。但我覺得這仍然是形式。最動人的應該是普通人。街上車水馬龍的場景可惜未能見到,我們是被設計好的線路所善待的。這種善待有某種明顯的缺陷。一個有文氣的地方,應該在最細末端里找到證據。日常是最能涵養巨大事實的。好在我見到了兩個女孩,她們穿著美妙的古代服裝。我說不出那是哪個朝代的風格。一定不是現代,我猜想可能是唐朝,因為文廟肇始于那個年代,也是以文廟為標志的,代縣人最為心生喜歡的地方。我在她們的服飾和面色上看到了喜悅和自在。這是對于文氣最好的解釋——人們還相信并且愿意去追尋某種古老的方式,這是一切現代化的手段所不能到達的。人心才是能包羅萬象的遼闊之境,就像泮池或聚星池所表現的象征,這兩個面容姣好的女孩,正是從古代而來,表達一方水土的氣質與風韻。 代縣有山水所暗示與孕育的文氣。山石是某種堅定的形式,水是縈繞其間的氣息。文廟里一個短促的黃昏,我像一個匆匆的旅行者,看到了屬于一個地方的形制、色澤和神情,它不僅僅是一座具體的文廟,還是一種崇文尚教的氣息。我的一面之詞難以說清楚一切,但一切也許又未必要解釋清楚。文廟或者文氣究竟是什么?或許就只是一陣靜謐的風,一朵祥和的云,一抹抵達心靈的霞光。
【作者簡介】王燕,女,文學出版傳媒人。編輯出版的圖書入選中宣部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選題、國家出版基金等項目。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