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見到幾個發小,酒桌上提到馬大頭。馬大頭不僅頭大,嘴巴也大,打哈欠時那嘴巴就像小河馬的嘴巴一樣。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唱的歌:“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你有大頭。”
那時候,馬大頭喜歡在細雨天黃昏中騎在天后宮的矮墻上,仰面朝天張著小河馬一樣的大嘴接雨水。他說雨水是甜的。馬大頭說雨水是甜的,西門老街的孩子也堅定不移地這樣認為。誰說雨水不甜,我們就逼著他去喝井水。西門老街每條巷中都有井,井水都有點咸。
馬大頭力氣大,一次,領我們跟城南街的孩子干仗。我們書包里面有書還有鐵皮文具盒,書包在頭頂上“悠”起來呼呼生風。馬大頭在書包中裝了半截黑磚,當場就讓城南的一個孩子腦袋見了紅。事后他躲到城外亂墳中,兩天兩夜沒敢回家。他媽拿著軍用皮帶到處找,找到最后把自己找哭了。我們見他媽一哭,就護送他回家。馬大頭到家門口“撲通”一跪,他媽拿著一把鐵勺從廚房出來,看都沒看,朝馬大頭腦袋就是一勺,恨恨地說:“你咋沒死到外頭!”
馬大頭一戰成名,從此他是我們心中的“英雄”,城南孩子眼中的“惡魔”。
馬大頭的父親在外地工作,難得回家探親,他媽媽在繅絲廠上班,他的一日三餐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有規律。傍晚家家都在吃晚飯,他只能眼巴巴地等媽媽下班回來。他會吹口哨也會學驢叫,他路過小伙伴家門口,一聞到撲鼻的飯菜香,就會發出一長串的驢叫,叫聲凄厲而邪乎,讓人心里發毛。他學驢叫是想引起人家注意,讓別人知道他還在餓著肚子呢。
別說他學驢叫,學虎嘯也不頂用,他不受大人待見,父母都叫我們離他越遠越好。他沒禮貌不說,還愛給人家家長起外號,喊郎志的爸爸“四只眼”,喊梅小欣的媽媽“大白菜”。人家告訴他媽媽,他媽媽說:“這小炮子,太不像話,晚上我寫信告訴他爸?!彼痔郊一貋?,不但沒有批評教育領他上門給人道歉,還帶他去下館子吃大餐,去公園劃船。不管大人怎么討厭他,我們還不能不以他為中心,一聽到驢叫,我們就會偷偷地帶東西出來給他吃。
馬大頭牛起來,是他爸爸探家給他帶了一架望遠鏡后。用馬大頭的話說,不管看什么也不管看多遠,要多清楚有多清楚。馬大頭脖上掛著望遠鏡,七八個孩子前呼后擁,那場面那情景那威風,閉著眼都可想象。他愛帶誰玩就帶誰玩,不愛帶誰就會朝誰的屁股踢上一腳叫你滾。
光福寺塔是八角形七層磚塔,上面已被雷電擊毀,平時不讓人上,但我們要登高望遠,不怕。望遠鏡中那遼闊蒼茫的紅草湖,一下子被拉到眼前,湖邊的草棚、河汊上的扳罾、天上的飛鳥、地上的野花,都看得清清楚楚。光福寺塔檐口有一個鳥窩,窩里的雛鳥以及它們嗷嗷待哺的樣子,也看得清清楚楚。有月亮的夜晚,我們就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三毛說他看到了月亮中有一棵樹,樹間有一閃一閃的黃色亮點,有點像枇杷樹。大龍反駁說那是桂花樹,說他奶奶曾講過月亮上的故事,說月亮上不但有桂花樹還有嫦娥和玉兔,嫦娥是一個絕美仙女。王鼻涕說:“媽呀,要是能看到月亮中的仙女那就幸福嘍。”王鼻涕比我們大一歲,望遠鏡一到他手里,他不看風景也不看遠方,??慈思移僚査吹搅耸裁矗阑畈徽f,只咕咕噥噥說要多清楚有多清楚。
那時候,我們跟著馬大頭站在高處舉著望遠鏡,感覺很充實和自豪。我們討厭王鼻涕,認為他玷污了望遠鏡。馬大頭曾踢過他屁股,讓他滾,他還死皮賴臉不滾。他偷家里的雞蛋去換熏燒兔子頭來討好馬大頭。馬大頭吃了人家的嘴軟,此后望遠鏡能讓王鼻涕吊在脖上半天。我們非常生氣,三毛跟王鼻涕是表兄弟,有一天他跟他舅媽也就是王鼻涕媽,透露王鼻涕偷雞蛋換兔子頭的事。第二天上學,我們發現王鼻涕的眼泡子都腫了。
望遠鏡一時間成了馬大頭的第二生命,望遠鏡天天不離他的身。老師不讓他把望遠鏡帶到學校來,說會影響學習。他說:“我只要上課不玩,你奈我何?”老師十分驚詫,沒料到小小的馬大頭會如此回答。想想也是,有的學生能帶鐵環、帶陀螺、帶火柴槍來,他怎么就不能帶望遠鏡來?于是就懶得管他。
有一天出了情況。馬大頭因作業不會做,就求梅小欣給他抄作業,梅小欣說他得把望遠鏡給她看。馬大頭說當然可以。梅小欣長得漂亮,馬大頭經常逗她笑也惹她生氣。梅小欣家住的是一幢紅磚小閣樓,上下兩層,有個不大的小院子。從西門老城墻上用望遠鏡看她家能看得清清楚楚。有時馬大頭會說:“梅小欣你家的月季花開得真好看?!薄懊沸⌒滥慵彝τ绣X的,你媽今天又殺雞了?!薄懊沸⌒滥阕蛱旆艑W沒有回家去哪兒了?”梅小欣一開始很奇怪,說:“你咋知道?”后來很快反應過來,就指著馬大頭說,“我警告你,今后不許偷看?!瘪R大頭說:“我站在城墻上可以放眼世界,什么都可以看,怎么能叫偷看呢?真是滑稽?!?/p>
這天梅小欣拿了望遠鏡,下課就跑沒影了。馬大頭以為她是去看景了,可第二、第三節課她都沒回來。一放學馬大頭立即發動我們四處去找,在西門老城墻上看到她抱著望遠鏡神情呆滯地蜷縮在一處垛口旁。馬大頭問:“誰欺負你了?我們找他算賬?!泵沸⌒罁u搖頭,過了一會兒說:“我問你,你是不是經常用望遠鏡看我家?”馬大頭撓撓頭,憨笑說:“偶爾看一回?!泵沸⌒绬枺骸澳愣伎吹搅耸裁??”馬大頭說:“沒什么,就是看到你家的花開了,還看到你一回家就進房間看書學習?!泵沸⌒烙謫枺骸斑€有什么?”“還有就是看到你媽洗衣裳、晾被、擇菜?!泵沸⌒绬枺骸澳悄銈優槭裁唇o我媽起外號叫大白菜,什么意思?”馬大頭連連擺手,說:“沒意思沒意思,就是你媽和你一樣,長得又白又嫩?!泵沸⌒勒f:“求你一件事,你以后別再看我家了好不好?再看我就不能安心學習了。”馬大頭說:“好的好的,我保證。”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梅小欣給馬大頭傳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道:“把望遠鏡給我一下。”他想也沒想就從課桌下把望遠鏡遞給她。這是班主任古老師的語文課,他一念課文和詩詞就喜歡搖頭晃腦,同學們私下都叫他“古里古怪”。誰也沒想到一向遵守課堂紀律、品學兼優的梅小欣,拿到望遠鏡后竟旁若無人地對著“古里古怪”看,馬大頭嚇了一跳,連忙在后面扯她衣服??伞肮爬锕殴帧币寻l現了,他大叫一聲:“梅小欣,你在干什么?”梅小欣說:“古老師我在望遠鏡里發現你頭上有白發了?!薄肮爬锕殴帧贝舐暫浅猓骸懊沸⌒?,上課除了聽講不允許開小差,你作為班干部不知道嗎?”說著過來將望遠鏡奪下,沒收了。梅小欣愣住了,眼淚簌簌直掉。
馬大頭曾說過:“只要上課不玩,你奈我何?”這次梅小欣在課堂上居然用望遠鏡去看古老師的白發,能有什么可辯說?馬大頭急得直跺腳,他不知道梅小欣是哪根神經搭錯了。下課鈴響后,“古里古怪”夾起講義拎起望遠鏡就朝門外走,馬大頭說:“梅小欣,快,快去攔住古老師把望遠鏡要回來。”然而梅小欣動也不動,只一個勁兒趴在桌上哭。馬大頭手一揮,我們幾個心領神會,蒼蠅一樣把老師團團圍住。望遠鏡被古老師鎖進辦公室的鐵皮柜里,我們一籌莫展。大龍說:“叫梅小欣晚上寫一份檢討書,明天再讓她媽陪著一起來認個錯吧?!蓖醣翘檎f:“梅小欣要是不敢讓她媽知道呢?我看晚上干脆破窗進屋把鎖撬了?!比f:“這個不行,那可是辦公室,撬鎖竊取東西派出所會抓人的?!瘪R大頭想了半天后說:“全校都知道望遠鏡是我的,晚上你們要是愿意就陪我一起去古老師家門口跪著,跪一會兒喊幾聲古老師,再跪一會兒再喊幾聲古老師,直到他答應把望遠鏡還我們為止。若不答應就跪一夜,讓他一夜睡不好覺,讓周圍人都知道,這個老師心腸歹毒?!?/p>
我們才跪了不到一個小時,古老師就開門出來了,答應明天到學校把望遠鏡還給我們,讓我們回家睡覺。古老師說有個條件,就是不允許把望遠鏡帶到課堂上來,問能不能做到,馬大頭拍著胸脯說:“保證做到!保證做到!!”
馬大頭說到做到,再沒有把望遠鏡帶到學校。上學路上他雖少了一點英姿,但絲毫沒有減弱他的影響力,我們一幫跟屁蟲依然圍著他轉,一到放學就跟著他舉著望遠鏡東瞧西望。大約一個星期吧,誰也沒有想到馬大頭的望遠鏡突然不翼而飛。開始我們也沒當一回事,以為馬大頭放在什么地方想不起來。直到馬大頭找得滿頭大汗,繼而又哇哇大哭,我們才感到事情的嚴重。
望遠鏡是馬大頭的第二生命,第二生命沒了,他像一頭被宰的豬,號聲驚天動地。霎時間城西小學的師生都知道馬大頭哭了。大家這才驚異地發現,這家伙原來不是不會哭,不是不知道疼,這家伙也不是沒有眼淚,現在閘門一開眼淚就像一條河,嘩嘩地流個不停。馬大頭扯著古老師的衣袖說:“古老師,我望遠鏡不見了,是你讓我上學時不要帶到學校來,我聽你的話把它放家里了?,F在找不到了,一定是被人偷了,你要幫我在學校查一查?!惫爬蠋熕﹂_他的手,冷冷地說:“你在家里丟東西我怎么幫你查?”他抹了一把淚水,忙掉轉頭去了派出所問警察叔叔:“我東西丟了你們管不管?”警察叔叔問:“丟的是什么東西?”他說:“望遠鏡。”警察叔叔笑著說:“小同學,玩具丟了我們可不管。”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著說:“那可不是玩具,那是很貴的望遠鏡?!本焓迨逭J真地說:“你還未成年,丟了貴重東西,讓你家大人來報案吧?!彼四I水又飛奔著跑到東門城外繅絲廠,從機器轟鳴的車間里把他媽媽拽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媽,我望遠鏡不見了?!彼麐寢屨f:“你望遠鏡不見了不自己在家里找,跑來找我干嗎?我咋知道?”他說:“媽,你快幫我去派出所報案吧,他們要大人才行?!薄皼]見我正上班嗎?機臺上一刻也不能離人?!彼麐寢屨f,“你以為派出所一天到晚都沒事干,會派人去給你找望遠鏡?不見了才好,一天到晚不好好念書,就知道瘋,就知道玩,看我晚上不寫信告訴你爸?!瘪R大頭徹底絕望了,淚水再度洶涌而出,他邊哭邊叫喊:“張桂英,我恨你!”
老師不排查,警察不立案,媽媽張桂英說不見了才好。我們聚集在光福寺塔下的涼亭里,一邊義憤填膺,一邊唉聲嘆氣。接下來幾天我們心中都是陰云密布,馬大頭更是啞巴了,一句話不說。望遠鏡不是個小東西,不會掉到哪個旮旯兒找不到;望遠鏡也不是食物,會被黃鼠狼給叼了去,它不翼而飛,顯然是人干的,誰干的呢?一定是特喜歡馬大頭望遠鏡的人干的,一定是非常嫉妒馬大頭的人干的,一定是和馬大頭有仇的人干的。我們七嘴八舌,不斷地猜測,向他提供可能的線索。這時馬大頭坐直了身子問:“你們和我有仇嗎?”我們立刻都搖了搖頭。他又問:“你們都嫉妒我嗎?”我們還是搖了搖頭。他接著又問:“你們是不是都特喜歡我的望遠鏡?”我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時,突然發現馬大頭眼中掠過了一道寒光。大龍、三毛、王鼻涕、郎志、劉志勇、夏衛東、高大牙、錢小亮等幾個人都在,我們一下子都愣住了,個個面面相覷,脊背發涼。馬大頭說:“我一定會破案的?!?/p>
教室的黑板上,巷道的墻壁上,以及我們常去的老城墻、磚窯場、光福寺塔,陸續留下了一些粉筆字,還畫了一個小人,高舉兩手做投降狀。不用多問,這些當然都出自馬大頭之手。馬大頭還把粉筆給我們,讓我們也寫,我們不能不寫。心中有鬼的人,看到字和畫一定會忐忑不安、神色慌亂、露出馬腳。馬大頭堅信,偷望遠鏡的人一定是熟人。至于我們幫他分析的,城南那個被他用磚頭把腦袋“悠”見了紅的家伙,是否有報仇的可能時,他嗤之以鼻說:“偷望遠鏡的人非常熟悉我家的情況,知道望遠鏡放在哪兒,也知道我家什么時候沒人。你們幾個跟屁蟲,整天出入我家,是最最熟悉情況的。最可怕的敵人,就出現在堡壘內部。”
望遠鏡不翼而飛,我們都非常焦慮,要想證明自己清白,就必須盡快找到望遠鏡,讓真相水落石出。我們私下里開始相互猜疑。三毛近來鼻尖老冒汗,是不是緊張心虛的表現?大龍老跑廁所,一蹲就是半天,情況很不正常。王鼻涕昨天請假和他爸回鄉,說是給他奶奶過六十六歲生日,會不會乘機轉移贓物?郎志原來上學時,總會在巷口水井那兒等我們,現在卻一個人去學校,是不是心中有愧怕面對大家?
馬大頭也變了,變得非常詭異起來,他開始逃課了。每天他先按時到校,但上第一節課后就開始逃課,有時逃一節課,有時逃兩節課,有時到放學都不見人影。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沒干什么,就是不想上課。顯然他在隱瞞什么。我們在焦慮的同時又很恓惶,總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
還是出大事了。西門老街一帶,常有一個磨剪子戧菜刀的老人在巷道里轉悠。還有一個胡子拉碴的外地中年男人推著破自行車收購鵝毛、鴨毛。他們走走停停、東張西望,時不時吆喝兩聲。人們以前并不在意,但近期接二連三地發現有人翻墻入室,才高度警惕起來。公安部門接到報案,來勘查了現場,在登記失竊物品時當事人只說箱子被翻過,一個抽屜的鎖被撬過,收音機、手電筒、鬧鐘,以及糧票、布票等貴重一些的物品好像沒見少。還有一些人家,里外檢查后好像也沒少什么,就沒有報案。雖沒有太大損失,但大白天鬧賊一事,還是傳得滿城風雨,人們對磨剪子戧菜刀的老人和收鵝毛、鴨毛的中年男人,態度開始變得極不友好,有時直接說:“走走走,不要在這里瞎轉悠?!?/p>
先是三毛悄悄對我們說,他家遭賊了。大龍說小偷也到他家去過,家里翻得亂七八糟。沒過兩天王鼻涕說他知道他家遲早也會遭賊的,果然那天上午賊就去了。別人不知道,但我們早已猜到這個翻墻入室的賊是誰了。我們很失望、很難過,同時也能理解,他不是賊,他是在破案。我們希望他早日成功破案。
胸前沒了望遠鏡的馬大頭,像霜打的茄子,腦袋歪斜在肩上。早上上學的時候,王鼻涕還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麻團,馬大頭接過麻團兩三口就消滅了。第一節課下課,轉眼間就又不見他了,我們都心照不宣。第二節是語文課,這節課語文老師點評上一篇作文《一件小事》。古老師先點評了幾篇寫得優秀的作文,接下來他又點評了寫得比較差的作文,最后他拿起一本作文,抬眼掃了一下馬大頭的座位,問:“馬斌呢?又逃課了?”大龍說:“報告老師,上一節課他還在,這會兒可能是肚子疼去廁所了。”老師舉起了馬斌的作文本,打開,從左向右,向大家展示了一遍。馬斌的作文本上,在題目下,只有一行字:我的望遠鏡丟了,這不是一件小事!古老師將作文本狠狠地往講臺上一摔,氣憤地說:“奇葩!無語??!”
就在古老師氣憤地說的時候,馬大頭從一個房頂上墜落了。
望遠鏡的丟失,讓馬大頭幾近瘋狂,并出現了幻覺。他站在老城墻上,站在古寺塔頂上,俯瞰著這片區域時堅定地認為,他的第二生命即望遠鏡就在這當中,他能嗅到它的氣息,能感受的它的脈動,還能看到它的鏡片像眼睛一樣在幽暗中不停眨閃。他乘人上班上學的時間,在這座迷宮里翻墻越壁,悄然出入,鉆床肚,爬閣樓,既像特工又像地鼠,在偵察搜尋。一次次成功地潛入,又一次次僥幸地逃脫,這一天他被人堵在了屋內。
堵住他的是郎志的爸“四只眼”,這外號還是馬大頭起的。郎志的爸很討厭馬大頭,他一直認為馬大頭不是好孩子,極力反對郎志和他一起玩?,F在馬大頭落到他的手里,豈能輕易放過?他一把揪住馬大頭的衣領,正在考慮送給誰好的瞬間,馬大頭泥鰍一樣從他手里掙脫了。掙脫后的馬大頭倏地躥上花臺,縱身一躍上了院墻,又飛速奔上了屋脊。黑乎乎的屋脊猶如海面上黑色的波濤,他像沖浪運動員一樣在這黑色的波濤上不停起伏。郎志的爸,一個大肚皮中年男人,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想追他哪追得上?他跑出院外,昂著頭,只聽到屋脊上的小瓦發出“咔嚓咔嚓”的迸裂聲,隨后聽到一聲沉悶的物體墜落聲。
馬大頭飛躍巷道時,一腳踏空,一頭栽下去。我們趕到時他已被送去醫院了,我們只看到地上有一大攤血。待我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被送到太平間了,我們只看到他媽張桂英暈倒在醫院走廊里,醫生正在搶救。我們一開始沒哭,在回家的路上才一個個哭起來。就這樣我們第一次遭遇了死亡,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恐懼。
懵懂的少年,白駒過隙的時光,讓我們唏噓不已。多年未見的我們酒飲得很少,但話卻說得很多。塵封多年的往事,像電影膠片一樣在徐徐拉開,越拉越長。王筆帝也就是王鼻涕,人家這名字多霸氣,當年我們一點不懂。步入社會后,王筆帝沒有愧對這霸氣的名字,他很勤奮,寫過海量的通訊報道,被譽為全縣“一號大筆”,最近擔任縣廣播電視臺臺長。王筆帝說:“當年我們這幫發小,除了薛大龍得肺癌死了,夏衛東職務犯罪被判十年,郎志和梅小欣兩口子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其他幾個今天都在。當時不敢承認不敢說,但今天我覺得,我們可以憑良心說句實話了,當年究竟是誰把馬大頭的望遠鏡扔井里的?”
發黃的膠片,在記憶的放映機上,又繼續沙沙地轉動起來。就在馬大頭死后不到半年,一個小媳婦來磚井巷口的水井打水,不知怎么回事她脖上掛墜的線繩突然斷了,一件雕有玉兔的玉墜掉到井里。小媳婦一屁股坐在井臺上,急得哇哇大哭。她丈夫很疼她,說:“不要哭,我下井把玉墜給你撈上來?!彼煞蚝芸鞊频搅擞駢?,還撈上了一架望遠鏡。天啊!這不是馬大頭的望遠鏡嗎?望遠鏡的突然現身,讓我們都驚呼不已。一連幾天,我們都在爭論這究竟是誰干的,為什么要這么干。我們爭論得非常激烈,還多次大打出手。爭論也好,大打出手也罷,都沒有任何結果。
酒桌上王筆帝說:“我最冤,就因我曾請假到鄉下給我奶奶過六十六歲生日,你們就懷疑我轉移贓物。我聽大龍說過,馬大頭還打聽過我奶奶家的住處,準備去我奶奶家偵察。你們那時都壞得很,都把矛頭指向我,說望遠鏡一到我手上就奪不下來,說我流氓,專門看女孩子,說我做夢都想得到望遠鏡,嫌疑最大?!?/p>
白居山也就是三毛,他說:“不錯。當時是我說你嫌疑最大,可你們知道我當時壓力有多大嗎?發現我家進了賊,我爸媽非?;艔?。我爸有一塊英納格手表藏在家里,還好手表沒丟。我媽媽的箱子被動過了,壓在箱底的一枚婚戒也沒丟。我家貴重的東西就這兩樣。正當我們要松口氣的時候,我媽媽突然發現綢布包著的一張重要的照片不見了,我媽媽臉色煞白?!?/p>
白居山繼續說:“在這之前我竟一直不知道家里有這張照片,后來我見到照片才知道多么重要。那是姥爺在抗戰時期的照片,照片上還有我姥爺的營長。我媽媽一直舍不得拿出來,這是她手頭唯一一張我姥爺的照片。我爸一聽這張照片不見了,就惱火了,我媽媽心疼得嗚嗚大哭起來。當時我就猜到可能是馬大頭干的,他想用這張照片要挾我,讓我交出望遠鏡或供出我知道的情況。那段時間不知為什么,我鼻頭老冒汗,你們幾個就說我這是緊張心虛的表現,讓馬大頭懷疑我。”
白居山停了一會兒,說:“我爸媽一聽可能是馬大頭干的,立即給了我兩塊錢,讓我第二天把馬大頭誆出來,請他到老市口紅星面館去吃肉絲面,要和他當面談一談。第二天一早,我邀上馬大頭,我倆非常奢侈,一人下了一大碗肉絲面。面剛吃兩口,我爸媽就進來了。馬大頭一見,知道是個陷阱,起身就想溜,可我媽媽已擋在了門口,我爸的一只手也按上了他的肩頭。我爸讓他把面吃完。一開始馬大頭不承認,我爸從包里掏出一張白紙,上面有用鉛筆畫的一只鞋印,我爸問他敢不敢把鞋脫了。馬大頭立刻就不再狡辯,實話實說了。他說他是來我家搜查望遠鏡的,后看到箱中有一包用綢布裹著的東西,就很好奇,打開一看都是照片,就隨便拿走一張照片。一聽照片真的在他那兒,我媽媽‘撲通’給他跪下了。馬大頭從書包中拿出照片,我立即揣到懷里。馬大頭問我誰的嫌疑最大,我當時只好瞎說,第一是王鼻涕,第二是薛大龍。”當年的三毛,今日的白居山,滿頭銀發,他當了一輩子教師,如今還在縣老年大學教古典詩詞。他今天不說,我們誰也不知道。
劉志勇酒量最大,別人不喝他就自斟自飲。他近年來因腿腳不好,在一個小區當保安。劉志勇說:“馬大頭望遠鏡的事和我沒有一根毛的關系,但當年馬大頭曾告訴我一個秘密,說梅小欣的媽媽有作風問題,這是他無意中發現的。都說王鼻涕喜歡用望遠鏡看女生,其實馬大頭也喜歡看女生,他特喜歡看梅小欣家。他說,他發現一個陌生男人常在沒人的時候去梅小欣家,那個男人一進去,梅小欣媽媽就把窗簾拉上,每回進去都是半個多小時才出來。他說:“你還去她家問作業,呸,晦氣。”他還對我說,這個秘密,千萬不要對人講啊。一直到今天,我還是第一次對人講?!?/p>
說到梅小欣,都知道她和郎志結婚不久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亞。幾年前他倆回來過一次,也沒有聯系我們就回去了。他們回來時城西老街正在動遷,梅小欣家的閣樓和小院已經拆了。當然不僅僅是她家拆了,是整條城西老街都拆了,現在改建成旅游、購物、休閑打卡地。
不知什么時候,桌上突然有人哼起了《小小少年》。這是德國電影《英俊少年》里的插曲,旋律當年大家都非常熟悉,我們不由得和著節拍哼唱起來:“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無憂無慮樂陶陶……”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吃過喝過,聊過扯過,唱過吼過,我們也該散伙了。我們吃飯的地方是一家不大的酒樓,裝飾頗為時尚、華麗。步出大廳,醉眼蒙眬的劉志勇,突然指著一角嚷道:“望遠鏡!”大家看去,“撲哧”一下都笑了,白居山過去扶了他一把,說:“老劉,你真的是喝多了,那是電子眼,監控攝像頭,現在到處都是。”
【作者簡介】錢玉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于《上海文學》《十月》《鐘山》《青年文學》《清明》等發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余萬字。曾獲《萌芽》文學獎、第二屆安徽文學獎、安徽省社會科學獎(文學類)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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