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結束前,德國漢學界普遍對中國現代文學抱漠視態度,僅見茅盾《子夜》等作品零星出版。戰后,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德譯本漸趨增多,但集中于同屬社會主義陣營的民主德國,魯迅、老舍、趙樹理、蕭軍、丁玲等人的作品譯本陸續在此行世,巴金《家》譯本亦現身坊間。
首種德譯本《家》由民主德國魯道夫鎮格里菲斯出版社于1959年付梓,譯者為尤漢娜·卡茨本特,封面設計者為赫伯特·巴塞洛繆。系三十二開精裝本,書頂刷紅,正文三百三十二頁,后附《譯者跋》、巴金撰寫的《我是如何寫小說〈家〉的》(注:初刊于1957年7月上?!妒斋@》雜志第一期,原題為《和讀者談談〈家〉》)和注釋。封面上描繪的是一位身著官袍、佩戴朝珠的白須老者,正慈祥地凝視著面前一位衣著樸素、滿面笑容的短發女孩,完全與小說內容無關,不知從何處借用而來。不過,對于歐洲讀者而言,這幅色調明快的封面畫既彌漫親情味道,也閃爍著神秘的東方色彩,頗能激發閱讀欲。
格里菲斯出版社不僅在封面設計上另辟蹊徑,在書名上更是煞費苦心。其書名并非《家》的直譯,乃是《在官員的公館里》。從書中《譯者跋》可知,更換書名與孫道臨、張瑞芳主演的電影《家》有關。1958年,電影《家》在民主德國上映時,為了招攬觀眾,同時便于大家更好地理解影片內容,被更改為《在官員的公館里》這個具有異域風情的片名。出于吸引電影觀眾成為讀者的考慮,譯者在確定書名時沿襲了該片名。這種中文小說的出版模式在民主德國乃至統一后的德國延續多年,德譯本《妻妾成群》《紅高粱家族》等中國當代小說的成功印行,也受益于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紅高粱》在德國的風行。
格里菲斯版本前勒口刊有對《家》及作者巴金的簡介:
巴金帶我們來到富貴的中國高公館,這里實行殘酷的父權制:每一個決定都是由祖父作出的,敢于反抗的家庭成員都會有災禍!對于老一輩人來說,愛情必須服從家庭利益,婚姻來自感情而不是從物質利益方面考慮是不可想象的。但父權制大家庭時代在中國也即將結束,叛逆的年輕一代正在掙脫舊世界的枷鎖,建立新的社會。在深宅大院墻內發生的爭執往往是沉痛而激烈的,但它將會讓人們擺脫狹隘的舊觀念、舊習俗的束縛,走向一個更美好的未來,在這個未來,個人愛情可以自由發展,這也導致中國在1949年發生巨大社會變革。巴金是新中國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精彩地書寫了舊家庭的衰亡史和嶄新而美好的人際關系。他的作品是世界文學中一系列偉大的現實主義家庭小說中的一部分。
與其他譯本比較,這個德譯本沒有拘泥于原作,砍掉大量不影響主要情節發展的枝枝葉葉,且語言優美,盡可能符合德人的閱讀習慣。
直到1980年,伴隨中西方交流的深入,由弗洛里安·萊辛格翻譯的第二種德譯本才在聯邦德國問世,由柏林奧伯鮑姆出版社出版。
該版為三十二開硬精裝本,厚達四百四十六頁。護封以黑色為底色,一幀由普魯士文化財產圖像檔案館提供的一群中國男人在靈堂上的合影占據封面的大半,照片中的人或長袍馬褂,或一身孝服。至于內頁,由小說正文、巴金《和讀者談談〈家〉》、后記、注釋、人物表以及圖書廣告等組成。前勒口同樣有介紹:
巴金講述了高家的歷史,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個四代同堂的中國封建大家庭的解體。
在一位老人的專制統治下,家庭似乎遵循著古老的儒家傳統運行著:封建包辦婚姻制度,擁有美麗夢想的女孩被迫纏足,對長輩神一般“孝敬”被奉為圭臬,長輩買賣家奴和小妾司空見慣。
然而,1919年五四運動引發的民族覺醒和復興浪潮并沒有止步于高公館門外。十八歲的學生覺慧“不道德”地愛上了一個家奴,年輕一代試圖實現他們的夢想,實現他們對愛、幸福和真理的追求。
“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屠格涅夫的這句話,激發巴金勇敢地沖出家庭牢籠。
這場斗爭需要犧牲。小說中的四個主要女性人物有三個在傳統道德觀念的壓迫下喪生。只有琴,在小說于1931年出版后,成為整整一代自信的中國女性的榜樣。
后勒口有巴金簡介,標新立異地評價他是“最‘西方’的中國現代作家”。
勒口上的介紹文字相當于發行廣告,對于希望深入了解巴金和《家》的讀者而言,該譯本也為他們準備了一篇由顧彬執筆的、多達十八個頁面的《后記》。在這位歐洲頂尖漢學家編撰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和《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問世前,這篇《后記》是德國最有分量的梳考巴金生平及其作品的文章,尤其是開篇為巴金研究添加了一條重要史實:
1979年4月底,我在巴黎遇見巴金,我面對的是一位沉默的老人,他的同伴拿走了他的演講稿替他發言。當我提到自己正和學生們一起在讀他的小說《家》時,他沒有任何反應。我問他目前在寫什么,他只是簡單地回答:一部小說和兩部翻譯。就我所知道和讀過的關于他的一切而言,突然間我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座空曠的博物館,其外墻為我想象他以前創造的藝術寶藏留下了空間。在法國出版商羅伯特·拉豐為他舉辦的晚宴上,他成為一群忙碌的、崇拜他的法國人、中國人、美國人和德國人的焦點,他更多的是笑,而不是對食物感興趣。是什么原因讓大家在他淡出國際社會十余年后,突然明智地向這位剛剛重返公眾視野的作家表達敬意?
文章所提到的這段舊事,指的是巴金在法譯本《家》首發之際,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法國,在巴黎等地掀起一股“巴金熱”。
歐美與中國的出版模式存在較大差異。印行一部書,我們的出版人習慣于穩步推進,先出平裝本試探市場行情再決定是否出精裝本;而歐美書商通常是先不惜工本出精裝本,換取驚艷亮相后,再推出普及性平裝本乃至袖珍本,如美國雷諾和希區考克出版社出版的英譯本《駱駝祥子》,瑞士阿勒夫德·埃貝爾出版社與法國弗拉瑪里翁出版社聯合推出的法譯本《家》便是這般,而奧伯鮑姆出版社出版的德譯本《家》亦如此。1985年,奧伯鮑姆出版社再版該著,其開本小巧,封面以蔚藍為底色,正下方依舊嵌有1980年版封面圖片,除對圖書廣告的內容做了更新,其余文字基本保持原狀。這種平裝袖珍本并無勒口,編者將作品及作者介紹置于卷首,其中對《家》的評述文字照搬1980年版本,不必重復,這里僅移錄作者簡介:
巴金本名李堯棠,1904年出生于中國四川省會成都的一個富裕家庭。1926年赴法國留學,1928年回國后潛心寫作。巴金在文學上實現突破來自他的自傳體小說《家》。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巴金受到新領導層友好對待,直到1967年“文化大革命”期間,巴金被貼上“反革命”的標簽,并被禁止寫作。毛澤東去世后,“四人幫”垮臺,巴金開始恢復自己的創作生涯,1980年他成為中國筆會中心主席。巴金于1983年完成他迄今為止最后一部小說《一雙美麗的眼睛》。這部小說是為了紀念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的妻子而創作。
有必要訂正的是,巴金赴法留學時間為1927年而非1926年;嚴格地講,《家》并不能稱作“自傳體小說”;《一雙美麗的眼睛》雖為他創作的最后一部小說,但并未“完成”。
弗洛里安·萊辛格譯本的母本為開明書店1937年1月第八版,也參考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重印本,高度忠實于原作。這是歷史上首種以足本形式出現的德譯本《家》,遺憾的是,迄今也是最后一種。茅盾、老舍等人作品的德譯本,亦有類似的尷尬境遇。如此說來,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在德國的譯介,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