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八十四歲,似乎是敲響了人生終結(jié)的鼓點。在這生命的冬日,我不禁回憶起那些已逝的好時光。我第一次變成鉛字的習作發(fā)表于1959年,距今六十五年;第一次發(fā)表關于魯迅的文章是在1962年,距今六十二年;1976年調(diào)入魯迅研究室,至今四十八年。此后曾參與《魯迅全集》1981年版日記部分的注釋定稿和2005年版的編注,《郭沫若日記》1982年版日記部分的注釋,《魯迅年譜》四卷本的編纂,《魯迅大辭典》2009年版的撰稿,《魯迅手稿全集》2021年版的編審。這些都是我躬逢的學術盛事。
我個人出版的專著和文集有二十多種,其中《搏擊暗夜:魯迅傳》被評為“2016年三十種好書”之一和同年“大眾喜愛的五十種圖書”之一。為青少年撰寫的普及性魯迅傳記《民族魂》,經(jīng)不斷修訂,被不同出版社再版五六次。我因為撰寫了《宋慶齡傳》,一度被宋慶齡基金會聘為學術委員。因為出版了《胡適與周氏兄弟》《胡適與蔣介石》《胡適心頭的人影》等書,我在胡適研究界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因為發(fā)表了《撲火的飛蛾》一書中那些研究丁玲的文章,我有二十年忝任中國丁玲研究會副會長。因為我發(fā)表了有關高長虹和狂飆社的研究文章,《高長虹全集》出版時我被列名為顧問。這些也都是我在學術界的榮光。
我編書的數(shù)量確實記不清了:有些是市場行為,書賣得很好;有的是學術行為,書銷量很差。比如我以“金隱銘”為化名編選的《魯迅小說全編》《魯迅散文全編》《魯迅雜文全編》,都是賺錢書,但我當時收的是一次性支付的編選費,所以個人的所得有限。我編的《陳漱渝藏學術書信選》,被陳子善譽為“一本可勝百本”的好書。因為那些寫信人都是名流大咖,所以此書史料價值很高,但因銷行寥落,出版方連版稅都無法全額支付。
除了這本《陳漱渝藏學術書信選》,我還想再介紹一部《魯迅論爭集》。這部大型資料匯編1998年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分上、下兩冊,包括了魯迅生前死后有關論爭的主要文章,查閱起來十分便捷。我認為,作家大體可分為三種類型:斗士型、學者型、隱士型。斗士型強調(diào)要有明確的是非,熱烈的好惡,行文如投槍匕首,寸鐵殺人。學者型強調(diào)正面立論,充分講理,心態(tài)平和,語言嚴謹。隱士型往往逃離是非,清靜無為,悠然散淡,清俊通脫。魯迅是斗士型作家。林語堂在《魯迅之死》一文中說:“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闭驗轸斞甘沁@樣一種文化性格,研究魯迅的論爭就成了研究魯迅文化業(yè)績的一個重要方面。魯迅認為戰(zhàn)斗的文章是章太炎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對魯迅亦應作如是觀。
《魯迅論爭集》這部書之所以編得內(nèi)容翔實,選材精當,是因為此前有兩本書作為基礎:一本是我主編的《一個都不寬?。呼斞负退恼摂场?,另一本是我主編的《誰挑戰(zhàn)魯迅:新時期關于魯迅的論爭》(另有兩位副主編)。前者囊括了魯迅生前親歷的論爭,后者梳理了新中國成立后魯迅研究領域的主要論爭?!兑粋€都不寬恕》這個書名是表弟王平取的,出自魯迅的雜文《死》。這個書名響亮好記,有吸引力和震撼力,出版后相當暢銷——當時就出現(xiàn)了兩種盜版,后來又再版了兩次。書名是一本書的亮點和看點,對營銷特別起作用。我的一些朋友鉤深探賾,煞費苦心輯錄了《魯迅演講集》,但讀者限于學術圈內(nèi),印數(shù)很少。后來有一位新秀用同一材料編書,書名改為《魯迅報告》,就在一次書市上賣火了。
我主編的其他書,值得一提的還有《他山之石:魯迅讀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教材中的魯迅》《現(xiàn)代賢儒:魯迅的摯友許壽裳》《說不盡的阿Q:無處不在的魂靈》等,都有參考價值。我主編的《魯迅語錄》(四分冊)、《魯迅青少年讀本》,首先在臺灣出版,是臺灣解禁后魯迅的普及性讀物,在魯迅傳播史上也可以留下一筆。后來這部《魯迅語錄》印成了對開本,長七十七點五厘米、寬五十四點五厘米,被列入了吉尼斯世界紀錄。有人說這種做法浪費紙張,不符合魯迅勤儉節(jié)約的精神,但此書在1994年賣了約一百萬元。我個人未收分文,全部捐贈給了當年舉辦的廣東省文學節(jié)。
可能是因為我做了以上工作,在兩部《魯迅研究史》中我都被列為史料研究專家,名字榮幸地置于朱正先生之后,《魯迅史實新探》和《魯迅史實求真錄》為代表作。這肯定是出于對我的抬愛。有刊物稱我為“史料大家”,我更是感到過譽。
不過,我畢生的學術追求是理論、文采和史料的統(tǒng)一。最能體現(xiàn)這種寫作風格的是我的序跋文字。2017年,我在南開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血性文章:魯迅研究序跋集》,收錄了我近三十萬字的序跋文字,權當為自己留下一個紀念。下面分別談談我對理論、文采和史料的看法。
我說的理論指的是科學理論,相當于“史識”。理論具有抽象性、邏輯性、系統(tǒng)性,可以“證實”,也可以“證偽”。只有掌握和運用科學理論,才能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外來文論如潮水般涌進,導致學術界有了圖新求變的追求。在這種情況下,固守傳統(tǒng)盲目排外和囫圇吞棗唯“洋”是從,這兩種態(tài)度都是不可取的。引進新名詞、新概念固然必要,但要明確其內(nèi)涵與外延,特別是不能食“洋”不化、盲目跟風。比如蘇聯(lián)文論家巴赫金借用音樂術語,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稱為“復調(diào)小說”,我們就不能不顧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把現(xiàn)當代小說通通視為“復調(diào)小說”。又如法國符號學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提出了“互文性理論”,分析不同文本之間的相互影響。運用這種理論,作家之間必須確有借鑒和交流關系,不能因為魯迅和徐志摩都描寫過棗樹,就斷言他們的作品有互文性;更不能因為徐志摩筆下的棗樹比魯迅《秋夜》中的棗樹早出現(xiàn)一年,就斷言魯迅的這篇散文受到了徐志摩的啟發(fā)和影響。此外,學術理論文章也沒有一個刻板的寫作模式。在中國古代,一些儒家經(jīng)典采用的是語錄體,誰能質(zhì)疑其中沒有原創(chuàng)理論?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用二十四首四言古詩寫成,如詩中用“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來形容“含蓄”風格,誰能說它沒有學術價值?在西方,柏拉圖的《文藝對話集》和《歌德談話錄》是對話體,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是獨白與傾訴的抒情語體,但丁的《致斯加拉大親王書》采用的是書信體,達·芬奇的《筆記》采用的是筆記體,又有誰能否認其理論價值?
文采在古代文論中亦被稱為“情采”。文章的形式和內(nèi)容是緊密相關、相互依存的。沒有真情實感作為基礎,追求文采就會變成單純堆砌辭藻,賣弄技巧。我們這一代學人很多都是懷揣作家夢考進中文系的,懂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這一粗淺的道理。理論與文采相得益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有口皆碑,除開其深邃的美學內(nèi)涵之外,跟其爐火純青的文字、比喻貼切的語言也不無關系。無怪乎著名學者胡繩感慨道:“讀一篇極精彩的論文時,每每能浮起讀文學作品的興趣,而從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又似乎能讀出一篇論文來?!保ā兑棺x散記·談理論研究與文學欣賞》)。中國古代文論一貫重視文采。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開篇強調(diào)“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就是要求文章華美的文辭變化在外,真切的內(nèi)容充實于中。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打了兩個比方:虎皮和豹皮如果沒有毛色紋彩,就會跟狗皮和羊皮一樣;雄犀牛和雌犀牛的皮革雖然有用,但還是要靠朱紅的油漆來顯示色彩。
既然我被有些人認定為史料研究專家,又在全國政協(xié)擔任了十年文史委員會委員,我想借此文多談談我對史料的看法和我從事史料研究的實踐。
文史資料有不同的分類法。有人分為兩類:實物史料(如文物古跡)、文字史料(如典籍碑刻)。有人分為三類:文字記載、實物遺存、口耳相傳。有人分為四類:書籍報刊、文書檔案、實物工具、口傳回憶。無論分為幾類,史料均須經(jīng)過嚴密考證、去偽存真,使之成為能夠支撐觀點的史實。現(xiàn)在的問題是:確鑿的史實是否存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西方相對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史學,宣布敲響了傳統(tǒng)史學的喪鐘。這種理論強調(diào),所謂歷史,就是由活人來講死人的事,由今人來講過去的事。這是對已逝歲月的一種敘述和重構。因此,歷史的符碼根本無法承載真實的過去,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種擬仿物(simulacra)或語言游戲罷了。歷史的“本相”我們無法直接觸摸,也無法定型,其中必然會蘊含不同程度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因素。
后現(xiàn)代主義尖銳地指出傳統(tǒng)史學中滲透了史家的各種主觀性和見解性因素,我認為這是其合理內(nèi)核;但如果因此認為歷史真實并不存在,進而宣布“歷史已死”,這又是后現(xiàn)代史學的一種偏頗,必然導致歷史虛無主義。
在我看來,世界上只有尚未認識的事物,不存在不可認知的事物。同一事物總會有相對和絕對這兩種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屬性。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也是絕對和相對的統(tǒng)一。如果片面強調(diào)事物的變動性、不穩(wěn)定性,否定事物的客觀性、穩(wěn)定性,那史料研究就失去了意義。莊子講“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但魯迅認為,似是而非總體上就是“非”,而“非”中之“是”其實就是“是”。盡管黑暗中總有X分之一的光,但黑夜就是黑夜。我的祖籍是湖南長沙,決不能說成湖北武漢;我畢業(yè)于雅禮中學,決不能說成是明德中學。當然,我在追憶長沙和雅禮中學的求學經(jīng)歷時,某些細節(jié)跟事實會有出入,但基本史實還是可以還原的。這就叫作相對當中有絕對。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我講的事實不是個別的、局部的、偶發(fā)性的事實,而是從事實的總和以及事實之間的聯(lián)系中掌握事實。否則,個別事實就可能成為任人擺弄于股掌之中的兒戲,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蔣廷黻先生有一本回憶錄,書名叫《國士無雙》,2016年8月由新星出版社出版。他說印象中,魯迅“有點兒瘸,走起路來慢吞吞的”。而在馮雪峰的回憶中,魯迅走路的姿態(tài)總是一往無前,從不左顧右盼,更不回頭觀望。為什么在蔣廷黻的印象中魯迅成了一個瘸子呢?因為他跟魯迅接觸是在1924年7月中下旬到西北大學講學期間。魯迅1924年7月23日不慎摔倒,跌傷了右膝,所以在跟蔣廷黻一起游覽的過程中顯得一瘸一拐。這就表明,一個人在某種特定時空中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并不見得就是這個人物的真實全貌??梢娭v事實不能只講局部的、偶發(fā)的事實,只有能夠揭示本質(zhì)的事實才能反映真實。
當前,世界出現(xiàn)了一種無極無序的狀態(tài),國內(nèi)也存在現(xiàn)實利益不盡相同的群體,因此對于同一問題,彼此看法不盡相同,難以取得共識,形成了所謂“多元化語境”。在這種情況下,真實可靠的史料往往就能顯示出強大的威力。2013年6月,國家圖書館在京舉辦了一次“文獻為證——釣魚島文獻整理出版座談會”,國圖整理有關文獻約一百二十種,圖片二百六十幅,有力證明了釣魚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1989年秋天,我初次到臺灣探親訪學,曾在臺北孫中山紀念館的大廳觀看了“尋根探源——臺灣開發(fā)史跡展覽”。在臺灣發(fā)現(xiàn)的石器和陶瓷遺物,有力地證明了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不但有古文獻記載,而且有考古學的證據(jù)。
多元化語境中,史料的作用雖然可以凸顯,但史實性的錯誤同樣具有很大殺傷力,無法用“一家之言”“各抒己見”之類的詞語來掩飾開脫。四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魯迅北京時期與一些報刊的關系》,收入我的一本小冊子《魯迅在北京》,其中提到1919年1月15日《國民公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本報之新宣言》,署名“知非”,是李大釗的筆名。其實,“知非”是藍公武的筆名,他1917年后曾任《國民公報》社長。這件事雖然從未被人公開批評過,但于我而言卻如芒刺在背。因為這是學術硬傷,有臉面丟盡之感?!遏斞冈诒本芬粫鴽]有再版機會,這個學術硬傷的疤痕就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我此生的主要工作是魯迅研究,而研究的重點確實是史料。《魯迅研究資料》創(chuàng)刊時影響頗大的前幾輯就是金濤和我具體編輯的?!遏斞秆芯抠Y料》創(chuàng)刊于“文革”末期,發(fā)行于粉碎“四人幫”初期,當時還不允許探討什么理論。學友羅宗強想在《南開大學學報》探討魯迅思想發(fā)展過程,讓學者各抒己見,幾乎釀成大禍。羅兄因禍得福,回到中文系任教,成了全國聞名的中國古代文論專家。但就魯迅研究而言,想要發(fā)現(xiàn)新的史料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魯迅研究前輩陳涌曾說“魯迅研究的資料已大體齊備”。他講的“齊備”,并不是說不可能再發(fā)現(xiàn)佚文、佚信、佚事;而是說,即使發(fā)現(xiàn)了某些新的資料,乃至于絕密檔案,都不至于顛覆我們對魯迅的基本認知。比如2021年9月,國家圖書館出版了七十八卷本的《魯迅手稿全集》,體現(xiàn)了全、真、精、新四個特點,比此前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手稿增添了近一萬五千頁,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魯迅的文化遺產(chǎn)。但這些也不足以改變我們對魯迅的基本評價。這是實際的情況,也是讓一些年輕學者對魯迅研究望而卻步的原因之一。但是,學無止境。魯迅史料學的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上,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魯迅研究的新史料也時有發(fā)現(xiàn)。
什么叫新史料,或謂珍稀史料?當然是前人不了解或未引起應有重視的史料。要發(fā)現(xiàn)新史料,首先必須對課題的前期研究狀況有所了解,越熟悉越好。我研究魯迅之前,就利用了一些工具書,比如《魯迅研究資料索引》之類。我根據(jù)這些書上提供的書目或篇目,到北京圖書館(現(xiàn)為國家圖書館)去瀏覽,差不多一篇一篇地翻。這就是屬于目錄學范疇的知識。那時候《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還沒出版,相關論著查閱起來相當困難。重要內(nèi)容還必須抄錄于卡片。但下了這番功夫,我才掌握了魯迅研究的歷史狀況,知道哪些材料已經(jīng)充實,哪些地方還有可以填補的空白,也就是所謂學術生長點。唐代王維有一首五言律詩《觀獵》,其中有兩句給我的印象很深:“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边@里的“眼疾”是形容目光敏銳。掌握課題的前期研究狀況,有助于練就一雙鷹眼,在雜亂無章的史料堆中一眼就能捕捉到新的史料。
珍貴史料當然多采自珍稀刊物。我寫《魯迅與女師大學生運動》一書時,就參閱了《女師大周刊》。這是魯迅收藏的,一般圖書館沒有,當年我獲北京市文化局特批后才得以查閱。研究狂飆社時,我查閱了《狂飆周刊》和《弦上》周刊。前者是魯迅博物館的特藏,后者是姜德明先生的私藏。如果沒有這幾種刊物,我研究狂飆社的文章就不可能有這么多新意。我有一段時間想研究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如周恩來、陳毅、張聞天、李富春等。在1925年的《燕風》半月刊第二、三、六、七期上,我發(fā)現(xiàn)了連載的陳毅所作的四首《歸國雜詩》。這不僅是中國新詩史上的佳作,也是當年留法勤工儉學運動的珍貴史料。像《燕風》半月刊這類刊物,不是一般人會關注的,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不過,真正的史料研究,不能單靠珍本秘籍為驚人之具。從一般人讀到的書刊中發(fā)現(xiàn)一般人看不出的問題,才能顯示研究者的功力。
細讀易見的書刊,同樣可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2024年11月是《語絲》周刊創(chuàng)刊一百年。《語絲》雜志于1930年3月休刊,共出了二百六十期。我過去就接觸過這一刊物。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發(fā)生大地震,波及天津、北京。我從家里慌忙逃出時,腋下夾的就是兩厚冊《語絲》合訂本。這是我從首都圖書館借出來的原刊,損失了難以賠償。時隔四十八年,我重新翻閱,又有不少新的發(fā)現(xiàn),寫成了三萬多字的文章,分為三篇,將在《新文學史料》《隨筆》和《魯迅研究月刊》陸續(xù)發(fā)表,讀者可以參看。
搜集的資料,首先是文獻資料。當年我研究魯迅在北京的史實,就特意去首都圖書館查閱資料。該館有一類特藏,就叫“北京地方文獻資料”,讓我獲益匪淺。但我同時也十分注重搶救“活資料”,拜健在的魯迅同時代人為師,通過寫信和拜訪的方式詢問他們與魯迅接觸的情況。我詢問的對象有陳夢韶、陳學昭、馮乃超、胡風、胡愈之、江紹原、李霽野、劉亞雄、樓適夷、陸晶清、茅盾、聶紺弩、孫席珍、唐弢、王映霞、魏建功、夏衍、蕭軍、蕭子璋、徐懋庸、許欽文、楊霽云、俞藻、張靜淑、張友松、章廷謙、趙景深等。2023年,我出版了一本《陳漱渝藏學術書信選》,收錄了部分由他們提供的史料,這些口述史和信札都能彌補文獻資料記載的不足。
口述史和日記、信札中有不少真實而鮮活的資料,關鍵是要認真進行鑒別,因為這類資料主觀性比較強,難免存在“誤、隱、偽”的情況?!罢`”就是記憶有誤,即使淵博如魯迅,其作品中也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更何況一般人。所以,“誤”屬于“無意失真”?!半[”是出于不同的主客觀原因,沒有將情況全盤托出,有遮掩性。大至政治問題,小到個人隱私,有些不一定適合于公開發(fā)表,這一點讀者也容易理解。至于“偽”,指的是存心制造虛假信息,有些是為了混淆視聽,有的是為了暴得大名。1927年4月6日,北洋軍閥張作霖派兵搜查了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并于當月28日對李大釗等二十名革命者處以絞刑,事后拋出了一份《蘇聯(lián)陰謀文證匯編》。據(jù)調(diào)研,這份匯編中的《致駐華武官訓令》一文是張國忱找了一個名叫米塔列夫斯基的白俄記者,按張作霖的要求偽造的。張國忱是張作霖的親信,米塔列夫斯基是哈爾濱《喇叭報》的主編。該文的中文譯者叫王之相,譯完還在俄文原件上寫了“極要文件”四字。還有一種作偽是為了嘩眾取寵,也可以視為一種“文壇登龍術”。魯迅作品中提到一位史濟行,又名史天行,化名史巖,因為作偽,被魯迅斥為“無恥之尤”(魯迅1935年3月2日日記)。史料作偽者的慣用手法是“真?zhèn)坞s糅”。如果通篇謊言,讀者一眼即能識破,在無關處說真話,在要害處講假話,就極能迷惑讀者。
除了考證鑒別,發(fā)掘史料還要注重歷史細節(jié);再現(xiàn)史實,也要保存歷史細節(jié)。刪除枝葉就得不到花果,沒有細節(jié)就無法揭示本質(zhì)。從特定意義上說,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歷史。在某些特定情況下,細節(jié)也可以改變歷史。比如魯迅跟許廣平戀愛時,是許廣平首先握著魯迅的手,而后魯迅才報之“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許廣平:《風子是我的愛》,原載《魯迅研究動態(tài)》1985年第一期)。魯迅跟許廣平年齡相距十八歲,魯迅開始認為自己“不配愛”,主動追求魯迅才符合許廣平的性格特征。這是許廣平的未刊稿,由我公之于世并初次引用。我寫《宋慶齡傳》時,描寫了1970年10月1日宋慶齡設家宴招待美國友人斯諾的場面。菜單有北京烤鴨、糖醋鱖魚、青椒核桃炒雞丁。飯后他們品嘗了杏仁豆腐、椰子糕。這樣就取得了重返歷史現(xiàn)場的效果。為了查閱這份菜單,我通過相關部門調(diào)閱了宋慶齡秘書的工作日記,從而保證了細節(jié)的真實性。細節(jié)也可以遮蓋歷史。比如,據(jù)馮雪峰《回憶魯迅》一書,1936年4月下旬,他以中央特派員的身份初見魯迅,魯迅的第一句話是:“這兩年來的事情,慢慢告訴你罷?!闭f這句話時,魯迅的聲音里含有憂郁的情緒。后來馮雪峰承認,魯迅當時的原話是:“這兩年來,我被他們整得可以?!濒斞笐崙康膶ο笫撬P下的“四條漢子”。但由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歷史情況,馮雪峰不能夠如實表述,這就模糊了歷史的真實性。
研究文獻資料,需要具備一些文獻學方面的基本知識,如目錄學、版本學、校勘學,乃至筆名研究,等等。
想在理論研究或史料研究上有所發(fā)現(xiàn),都需要以可靠的文本為基礎。若非如此,提出的“新觀點”只是無稽之談,而不能傳之久遠;所謂的“新史料”也只是嘩眾取寵,經(jīng)不起事實的檢驗。要找準一個可靠的文本,必須有??睂W和版本學的常識。原始的文本難免有舛錯訛謬,須作嚴格的校勘;沒有可靠的版本,??本蜁?jù)。魯迅著作的版本情況就十分復雜。比如《吶喊》,僅魯迅生前就有二十二個版本,從魯迅逝世至今的版本更是無法精確統(tǒng)計,進行匯校幾無可能。但《吶喊》直到第十三版才成為定本,此后魯迅又親自訂正了四十五處錯誤,所以第十三、十四版相對可靠。如果??保梢源俗鳛榈妆?。中國現(xiàn)代作家經(jīng)常修改自己發(fā)表的作品,有的是為了精益求精,有的則是為了適應不同的政治氣候。郭沫若、老舍、巴金、曹禺、丁玲等人的作品都存在這種狀況。如果研究郭沫若的《女神》、曹禺的《雷雨》、老舍的《駱駝祥子》,我認為還是依據(jù)初版本為宜,否則研究時就容易出現(xiàn)誤判誤斷。郭沫若在1928年曾把他1919年的詩作《匪徒頌》中歌頌的羅素和哥爾登改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如果不依據(jù)初版本,就會誤認為郭沫若在五四時期就是一位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者。
研究筆名是發(fā)現(xiàn)作家佚文的一個訣竅。魯迅一生使用過一百多個筆名。魯迅留日時期有跟二弟共同創(chuàng)作、共同翻譯的經(jīng)歷。1907年7月至11月,在日本發(fā)行的《天義報》上,出現(xiàn)過九篇署名“獨應”的文章,這些文章即使是由周作人執(zhí)筆,也應是跟魯迅討論過,或者經(jīng)魯迅加工過的,文中明顯反映了魯迅的某些觀點。1919年1月26日,錢玄同給魯迅寫過一張明信片,咨詢治療神經(jīng)衰弱的用藥問題。魯迅是學過醫(yī)的,周作人不懂醫(yī)學。明信片正面收信人寫的是“周豫才先生”,稱呼寫的是“獨應兄”,落款為“渾然”。“渾然”是錢玄同的別名。所以,細讀“獨應”的文章,對研究魯迅早期思想就會有所幫助。
做史料工作如何才能成功?我將其歸結(jié)為一個“韌”字。俗話說,不怕慢,只怕站。龜兔賽跑故事中,烏龜之所以取勝,就取決于它能跬步前行——跬步就是半步,哪怕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只要堅持不懈,也能行至千里。魯迅在《兩地書》中說:“‘韌’,也就是‘鍥而不舍’。逐漸的做一點,總不肯休,不至于比‘踔厲風發(fā)’無效的?!薄磅謪栵L發(fā)”就是精神奮發(fā)。魯迅反對的是激動于一時,不能持久。我有一個觀點,就是搞創(chuàng)作、搞理論都需要天才和生活。我說的“天才”指敏銳的思維能力和細膩的藝術感覺;“生活”不僅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也是思想的源泉。魯迅是公認的思想家,或者說他的思想超前地深刻。他本人就說過,他對中國社會的深層次認識并不是由于什么新興理論的蠱惑,而是來自他對中國現(xiàn)實生活的切身體驗和觀察。搞史料研究比搞創(chuàng)作和探討理論相對簡單一點,關鍵在于鍥而不舍。這也是魯迅說的:搜集中國各地的民間年畫,這并不需要多么過人的才智。但如果能堅持若干年,這位收藏家對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必定會做出一定貢獻。研究魯迅,離不開了解他的同時代人高長虹。為了了解高長虹跟魯迅失和之后的經(jīng)歷及其卒年,我走訪了不少高長虹的親友,比如高曙、高淑萍、閆經(jīng)繼、鄭效洵、高戈武、姚青苗、舒群,苦苦跟蹤了二十五年。魯迅博物館收藏了魯迅親自裝訂的《小說譯叢》,內(nèi)收魯迅留日時期讀過的十篇俄國小說,這對于研究魯迅早期的文學取向至關重要。但魯迅看到的并非俄文原著,而是日文譯件。明治時代日本翻譯家的風格叫“豪譯”,并不忠于原文,還常做大刀闊斧的刪節(jié)。比如把屠格涅夫的《葉爾古諾夫中尉的故事》譯為《妖婦傳》,把萊蒙托夫的《歌手阿??恕P里布》譯為《森林》。經(jīng)過十幾年的努力,特別是請教了精通日文和俄文的專家孟慶樞教授,我才終于查明真相。這種工作,是魯迅筆下的“愚人”才會去做的,“聰明人”是不愿意也不屑于做的。激勵我堅持不懈的是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中的一句話:“然而世界卻正由愚人造成,聰明人決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國的聰明人。”
做史料工作是寂寞的,青燈黃卷,清鍋冷灶,甚至還會有不同程度的風險。胡適在《論國故學》一文中曾說“發(fā)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fā)現(xiàn)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傅斯年甚至提出“史料就是史學”。但現(xiàn)行的評估體制重理論、輕史料,這是一個現(xiàn)實困境。《魯迅全集》無論在社會科學界,還是在自然科學界,被引用的頻率都非常高,但為這部全集作了大量艱苦的編輯、??薄⒆⑨尮ぷ鞯膶W者有哪些呢?除開圈內(nèi)人,一般讀者恐怕都不知道,反而對當下那些網(wǎng)紅如數(shù)家珍。
談到風險,從古至今都有。文天祥《正氣歌》里寫道:“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贝呵飼r期,齊國的太史要把重臣崔杼弒殺齊莊公的史實寫進史書,崔杼惱羞成怒,就把這位太史和他的兩個弟弟先后殺了。這當然是比較極端的例子。不過因為秉直筆、講真話開罪于人卻是常見現(xiàn)象。2018年7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了日本橫濱大學名譽教授村田忠禧的專著《日本竊取釣魚島始末》,該書利用日本官方公開的《日本外交文書》及其他歷史文獻,證明釣魚島是中國的固有領土,被他的某些同胞罵為賣國賊。他說:“我雖被罵,但無所謂。我的書中最珍貴的部分,也就是這部分史料?!?/p>
我此生因為研究文史資料,特別是鑒別回憶錄的正誤,也得罪過某些得罪不起的人,遭到報復,嘗到苦果,曾經(jīng)有怨,至今無悔。因為史實需要維護人,歷史需要記錄者。摩天大樓固然被人仰視,但興建時肯定也離不開砂石。大廈的尖頂無疑光彩奪目,但充當一木一石又有何妨?我總用屠格涅夫的散文詩《門檻》激勵自己。《門檻》描寫一位俄羅斯姑娘,她明知邁過一座巨大建筑的門檻后,等待她的可能是輕蔑、嘲笑、憎惡等等,而打擊她的人不僅來自敵人,還來自親友,但她仍然想沖出歷史的霧障,義無反顧地邁過這道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