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歡鬧之旅

莫扎特1786年創作的四幕意大利語歌劇《費加羅的婚禮》（Le nozze di Figaro）同年5月首演于維也納城堡劇院（Burgtheater）。歌劇腳本是意大利作者和詩人洛倫佐·達·蓬特（Lorenzo Da Ponte）據博學多才的法國學者皮埃爾·博馬舍（Pierre Beaumarchais）1784年的喜劇《瘋狂的一天，或費加羅的婚禮》（La folle journée， ou le Mariage de Figaro）所撰寫。

《費加羅的婚禮》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歌劇之一，如今在“歌劇基地”（Operabase，匯集藝術家及代理的全球最大數據庫）上也始終名列最常演出歌劇中的前10名。當2017年英國廣播公司的《新聞雜志》（News Magazine）邀請172位歌劇演員甄選出有史以來最好的歌劇時，評論這部在20部精選歌劇中名列第一的作品“歌劇喜劇的最高杰作之一，其豐富的人性在莫扎特的神奇音樂中閃耀”。《費加羅的婚禮》這部涉及愛情與不忠、階級權威與平等諸多主題的歌劇匯聚了淚水、歡笑和生命力。但最初因它過于“粗俗”、不適合維也納上流社會的品位而被禁演，經達·蓬特淡化了某些情節只留下一些微妙的暗示和諷刺后方被維也納上流社會全部接受。

英國皇家歌劇院這次又以這部令人喜愛的作品開啟了2024—2025的演出季。著名蘇格蘭導演大衛·麥克維卡爵士（Sir David McVicar）2006年的制作不斷更新，他本人親自監督了2024年9月的第11次復排。我曾幾次欣賞過這部制作，此次因飾演蘇珊娜的是首秀于英國皇家歌劇院的中國女高音方穎所以再次前去觀看。

新星閃耀

近年來，年輕的方穎聲名鵲起，她被《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譽為“大都會歌劇院莫扎特歌劇演出中不可或缺的歌手”，被英國《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評論為“她的聲音可讓時間靜止，純凈、豐富而開放，具有極強的表現力”。方穎的演出足跡遍及美國和歐洲的大歌劇院，并在世界知名大樂團上演的包括巴赫、馬勒等大師的作品中擔任獨唱。她近期的演出包括巴黎歌劇院（Paris Opera）《唐璜》中的采琳娜、荷蘭國家歌劇院（Dutch National Opera）亨德爾《阿格里皮娜》中的波佩亞和《魔笛》中的帕米娜等。自2015年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Vienna State Opera）《費加羅的婚禮》中首秀蘇珊娜后，她已在8個不同制作中出演這一角色，并將在不同歌劇院的相同或新制作中飾演蘇珊娜。

方穎的聲音圓潤甜美，純凈而明亮，音域均勻寬廣，吐詞極為清晰準確、精致，每一個字詞和樂句都擊中核心。她光彩奪目的天籟歌聲完美演繹了莫扎特的音樂，也是塑造蘇珊娜個性的堅固基石。總是面帶微笑的蘇珊娜活潑機靈，在一些時刻又充滿戲謔，如對欲奪去費加羅的瑪切琳娜的尖刻和貶低的場景，十分精彩有趣。她與盧卡·米切萊蒂（Luca Micheletti）飾演的費加羅配合出色，成功詮釋了劇中每一個男性角色夢寐以求的蘇珊娜，充滿魅力，賞心悅目。謝幕時，方穎當之無愧地獲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與歡呼。欣賞到方穎展現出的如此美妙的歌聲和動人的表演，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能引發觀眾對她再赴英國皇家歌劇院的強烈期望了。

飾演費加羅的是年輕的意大利男中音、演員和戲劇與歌劇導演盧卡·米切萊蒂。米切萊蒂曾在米蘭和威尼斯學習文學和戲劇，并在羅馬的智慧大學（La Sapienza）獲文藝復興戲劇博士學位。他在英國乃至歐洲，以及美國和澳大利亞的知名歌劇院出演過多部歌劇中的主要角色，包括斯卡拉和米蘭等歌劇院舞臺上的費加羅。之前他在科文特花園舞臺上的角色還包括唐璜和《唐卡洛》中的羅德里戈。

米切萊蒂圓潤渾厚的嗓音音色豐富溫暖、十分富有張力，他以完美的演唱為演繹角色奠定了堅實基礎，出色表現出費加羅快樂而又張揚的個性，從一開始就很明顯地表現出對主人的傲慢與蔑視。充滿微妙的詼諧、自信與活力的費加羅勇敢機智，他以極大尊嚴與伯爵的互動并非不平衡的對峙而是平等的對抗，因而使伯爵有時似乎明顯害怕這個被他輕蔑統治的仆人。米切萊蒂塑造的費加羅個性鮮明、魅力十足，與方穎飾演的蘇珊娜搭檔完美。

年輕的英國男中音休·蒙塔古·倫德爾（Huw Montague Rendall）飾演阿瑪維瓦伯爵。父母均為歌劇演員的倫德爾畢業于皇家音樂學院（Royal College of Music），曾是格林德伯恩節日歌劇團（Glyndebourne Festival Opera）的杰伍德青年藝術家項目（Jerwood Young Artist）和薩爾茨堡音樂節青年藝術家項目（Young Artist Programme at the Salzburg Festival）的成員。他曾在歐洲幾家大歌劇院舞臺上亮相，并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及普羅旺斯-艾克斯音樂節（Aix-en-Provence Festival）等演唱巴赫和馬勒的作品，他還是2024年德國的“歌劇！最佳新人獎”（Oper！Awards for Best Newcomer）的獲得者。此前他曾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魔笛》中飾演帕帕基諾。

倫德爾的嗓音輕盈柔美，音域寬廣，他輕松的高音若音量更大些則會更加完美。倫德爾頗富喜劇天賦，他以很強的表現力飾演了一個表面溫文爾雅，實則好色、暴躁又精于算計，還常被仆人愚弄的誘惑者。倫德爾在談及這個角色時說，其他制作中伯爵通常被表現為殘暴陰暗與好斗，毫無可取之處。但麥克維卡的制作不同，導演以多種方式描繪伯爵，因為“歸根結底他也是一個人”。麥克維卡在執導復排制作時，根據倫德爾的年齡和體型做了一些改變，如將伯爵從年長的貴族改變為一個濫用權力的花花公子；倫德爾不僅表現了伯爵在被人愚弄時的惱怒與沮喪，也表現出在他陽剛驕傲的外表下的一些溫柔，在歌劇結尾時伯爵向妻子請求原諒時，流露出的悔意令人十分動容。倫德爾充滿活力的表演與他的歌聲一樣出色，將貴族的優雅與激情融為一體，很有吸引力。這顆迅速崛起的明星，已躋身于當今最優秀的男中音行列之中。

備受贊譽的瑞典女高音瑪麗亞·本特森（Maria Bengtsson）飾演伯爵夫人。本特森在歐洲著名歌劇院的一些歌劇中出演過主要角色。2009年她以普契尼《賈尼·斯基基》中的勞雷塔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之后，又飾演了布里頓《彼得·格萊姆斯》中的奧福德等主要角色。

本特森充滿魅力的嗓音飄逸優美，輕柔的歌聲表現出伯爵夫人的脆弱與痛苦，她內心依舊對伯爵懷有真摯的愛，在最后原諒丈夫時的演唱美得令人心碎。她的演唱總體表現不錯，但有時聲音略嫌蒼白，缺乏繽紛色彩。此外，她在演唱伯爵夫人關鍵的第一首詠嘆調時，樂隊節奏嫌稍快，與歌手的不同步令人感覺到她缺乏喘息空間，使這首哀嘆失去伯爵之愛的優美詠嘆調像是一場短跑，失去了歌曲原有的情感與魅力，有些令人遺憾。本特森詮釋的伯爵夫人優雅平靜、充滿尊嚴，隨劇情發展從不快樂和膽怯變為堅強自信，令人信服。

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的年輕意大利裔美國女中音金格·科斯塔-杰克遜（Ginger Costa-Jackson）飾演凱魯比諾。科斯塔-杰克遜的聲音醇厚豐潤，細膩準確地表現出劇中人的情感。她在演唱“我不知道我是誰”時，釋放的熱情完美捕捉到了凱魯比諾體內荷爾蒙的躁動；“你們可知什么是愛情”則生動表現出青春少年的自我意識。這兩首可謂劇中亮點的詠嘆調獲得了熱烈掌聲。科斯塔-杰克遜飾演的凱魯比諾充滿活力激情，頑皮又笨拙，她每次出場都將喜劇氣氛推向高潮。身材瘦長、舉止動作都像男孩子一般的科斯塔-杰克遜，完美而令人愉悅地將這個笨拙、癡迷女人的少年演繹得栩栩如生，很有魅力。

劇中的次要角色均表現出色。此次復排制作中第三位首秀于英國皇家歌劇院的演員是經驗豐富的匈牙利男中音彼得·卡爾曼（Peter Kálmán），他飾演的狡詐暴躁的醫生巴爾托洛演唱得氣勢磅礴。威爾士女中音麗貝卡·埃文斯（Rebecca Evans）飾演的瑪切琳娜，在虛張聲勢之下隱藏著一種感人的脆弱，她生動地表現出瑪切琳娜起初的一廂情愿以及認識到費加羅真實身份后被激發的溫暖母性，精彩演繹了這一性格豐滿有趣、十分人性化但不訴諸漫畫的喜劇角色。

歌劇院資深演員的加盟為演出錦上添花。英國男高音阿德里安·湯普森（Adrian Thompson）飾演傲慢的音樂教師唐·巴西利奧，蘇格蘭男高音阿拉斯代爾·埃利奧特（Alasdair Eliott）飾演挑剔的律師法官唐·庫爾齊奧，聲音洪亮的英國男低音杰里米·懷特（Jeremy White）再次飾演的酒鬼園丁安東尼奧笨手笨腳又脾氣暴躁，幾位都以鮮明個性和十足魅力搶盡了風頭。2024—2025年藝術家項目演員、智利女高音伊莎貝拉·迪亞茲（Isabela Díaz）飾演的芭芭麗娜自信開朗，美妙歌喉使人陶醉。

美妙舞臺

為舞臺與服裝做設計的是英國設計師譚雅·麥卡林（Tanya McCallin）。麥卡林畢業于倫敦的中央藝術與設計學院（Central School of Art and Design），曾為世界各地的劇院和歌劇院做過大量設計。她2001年首次為英國皇家歌劇院上演的大衛·麥克維卡的制作《麥克白》和《弄臣》擔任設計，之后又擔任了《費加羅的婚禮》和《卡門》的舞臺與服裝設計。

《費加羅的婚禮》的舞臺以18世紀貴族的家宅為背景，伯爵豪華的住宅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費加羅的樸素小屋等，以豐富細膩的細節展現出特定歷史時期歐洲社會的縮影。再加上她為眾多不同身份的人物設計的精美服裝，令舞臺畫面賞心悅目。英國燈光設計保爾·康斯特布爾（Paule Constable）精心設計的燈光，絕妙地營造和強化了不同場景的氛圍，突出了每一時刻的歡樂或心碎。

幕布在序曲中拉開，舞臺呈現出伯爵堂皇住宅內的寬闊走廊，衣著優雅的仆人將扇扇窗戶打開，燦爛陽光灑入。穿梭忙碌的仆人們或與女仆偷偷調情，或調侃將做新郎的費加羅。一幕開場時，走廊旁切入費加羅正精心為與蘇珊娜結婚設計的樸素小屋。麥卡林引人注目地利用住宅中的不同部分，突出了主仆紛爭的作品核心，場景隨劇情變化發展無縫銜接過渡，毫不沉悶。序曲中，美國動作設計莉亞·豪斯曼（Leah Hausman）精心編排的仆人們的種種活動，譬如他們鬼鬼祟祟地在費加羅屋門外偷聽、通過鑰匙孔偷看屋內情形等，巧妙生動地表現了仆人們熱衷以八卦作娛樂消遣的特性。

英國指揮朱莉婭·瓊斯（Julia Jones）對樂譜的敏銳解讀，使樂隊的演奏保持了音樂節奏的平衡與流暢，在感人的弱音和有力的強音間的力度轉換無可挑剔，充滿了莫扎特音樂的活力與紛呈色彩。但樂隊偶爾過于突出時不免掩蓋了歌聲，有時速度偏快亦使音樂與歌手未能完美同步。

表現這一情節緊湊的喜歌劇并非易事，麥克維卡的制作十分清晰生動地描繪出復雜社會中不同階層的眾生相。許多年輕觀眾雖然是第一次現場觀摩歌劇，但情節波折、趣味橫生的故事使場內笑聲不斷，導演與團隊的出色創意令人自始至終興趣盎然。這是一場以皆大歡喜結束的歡鬧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