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曖昧》：孤獨靈魂的相遇與隱秘情感的流動

2024年底，香港話劇團的《曖昧》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這部劇自2021年首演以來反響熱烈，隨后榮獲第三十屆香港舞臺劇最佳劇本，編劇鄭國偉更憑此劇摘得2023年上海壹戲劇大賞年度最佳編劇。

《曖昧》講述的，與其說是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細微波瀾。全職爸爸陳志勇與家庭主婦王霞在幼兒園門口相識，接送孩子的閑談中，一段若隱若現、無疾而終的曖昧關系漸漸醞釀。表面上，兩人不過是閑聊，偶爾帶點飯、互相幫忙，但在這看似平淡的友情背后，卻早已波濤暗涌。

這部劇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曖昧”：許多事并未明言，觀眾需自行體會。陳志勇和王霞的關系，未必算是出軌，但他們的舉動始終在互相試探、拉扯，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前行或退縮。兩人的對話從手機、孩子、書本上掉落的麻雀等公共話題開始，隨著王霞的試探漸進——她請求陳志勇幫忙給自己打電話——兩人的交集逐漸增多。夜晚的偶遇、閑談，王霞為陳志勇帶飯，陳志勇為王霞拍照、幫她女兒剪頭發……然而，一切伴隨著陳志勇的離開戛然而止。兩人究竟有沒有產生愛情？每位觀眾或許都有不同的答案，甚至兩位當事人心中，答案也未必相同。或許他們都不愿承認，內心早已悄然生出愛情的萌芽。

愛情究竟是什么？當我們試圖定義它，試圖在互動中尋找蛛絲馬跡時，愛情或許早已悄然降臨于這“尋找”的過程中。愛情不可定義，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從中感受。甚至，“愛”這個字眼本身，已帶有些許尋章摘句的意味。對于情感，不必試圖定義，唯有親身感受才是真實，其他不過是腦中的虛妄幻象。

二人情感的推進，是謊言逐漸剝落、真心緩緩顯露的過程。成年人的生活充滿偽裝與隱瞞，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親手構筑的防護殼中。起初，陳志勇不愿承認自己失業在家帶孩子，編造了晚上工作的謊言。直到王霞夜晚偶遇他跑步，才坦白自己其實沒有工作，并承認自己從不愿向他人提起這一事實。

王霞何嘗不是如此？她同樣沒有勇氣講述自己的真實處境，只能以“我有一個朋友”為借口。她講述朋友的婚姻困境，借此請求陳志勇打電話幫忙，讓她有理由外出與姐妹通話。她所謂的“朋友”，婚姻遇冷，試圖通過讓陌生男人打電話給丈夫激起他的嫉妒，但未果。其實，王霞講的這個故事，不過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請求陳志勇打電話到家里、故作親昵地稱呼她“霞霞”，與故事中的情節如出一轍。她口中那個“為了留在香港而結婚”的朋友，其實就是她自己。

在這段時間里，陳志勇和王霞都在小心翼翼地袒露自己。成年人的生活中，是否還有真心？每個人心中都有真心，只不過它被層層防護包裹，因為人們害怕受傷，害怕讓別人失去顏面，也害怕自己丟臉。當他們一起在路燈旁的轉盤上旋轉，像小時候那樣做起游戲時，二人的情感也達到了頂點。陳志勇這時談起自己已故的大兒子——在小兒子尚在襁褓中時，大兒子因爬窗不慎摔亡。他說完這個故事后，兩人繼續在旋轉盤上追逐，仿佛旋轉木馬般你追我趕，直到緩緩停下，陷入沉默。但在言語消失的那一刻，情感卻達到了巔峰。

成年人的感情，充滿了隱晦與含蓄。兩人說過最具“越界”意味的話，或許也只是關于帶飯這件小事——彼此都覺得不應讓伴侶知道。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其他背叛婚姻的言語。

感情的散場不需多言——他們之間的情愫，從未被說出口。陳志勇為王霞和她的女兒拍了證件照，將照片存在王霞給他的舊手機里，再通過這種方式將手機悄然歸還，從此不再每晚電話聯系。

盡管兩人之間從未言明什么，但在他們相處時產生的那份親切與默契，早已勝過千言萬語。在層層偽裝與客套之下，真心依然存在。為什么他們能對彼此坦露那些連在伴侶面前都難以啟齒，甚至自己都不愿正視的心事？因為他們感到孤獨。為什么孤獨？因為日常生活的平庸與無趣。

兩人之間的關系，未必真正構成對婚姻的背叛，他們只是在平淡的日常中尋找片刻喘息。各自的婚姻都背負著難以言說的困境。陳志勇一家長期籠罩在失去兒子的陰影中，他自己也沒有工作，家庭的經濟負擔全落在妻子身上，因此形成了明顯的“女強男弱”局面。陳志勇與妻子幾乎無話可說，日常中更是常常被妻子呼來喝去。而王霞則出于現實考量選擇結婚，她的丈夫是同性戀，婚姻的目的只是為了滿足婆婆抱孫子的愿望。這一切在陳志勇為王霞丈夫剪頭發的片段中暗示得尤為明顯——夫妻之間毫無情感可言，兩人的生活乏味且缺乏陪伴和心靈的交流。然而，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些許慰藉。沒有嫌棄，只有互相陪伴，給予了彼此一絲內心的安寧與溫暖。

這部劇沒有美化現實，而是呈現了生活的一個真實切面，展現了人們內心的糾結、虛偽與脆弱。正是這種真實，打動了觀眾的心。當兩人初次相遇時，他們小心翼翼地靠近，努力找話題聊天。即便在尷尬的沉默中，他們的些許笨拙也顯得格外可愛——正是因為想接近彼此，才會在無話可說時強行找話題，正是這份笨拙，標志著心靈交流的萌芽。畢竟，不是所有的對話都如拋球般完美無瑕。交流總會有磕磕絆絆的時刻，這種不那么順暢的互動，比起言辭滴水不漏、令人如沐春風的狀態，反而更有趣，更真實。

最后，陳志勇說自己已經把那只在劇中開頭掉落的麻雀養好并放生了，他還告訴王霞，如果真的愛麻雀，就該放她自由。王霞反問道：“那如果真的愛自己呢？”陳志勇答道：“如果愛，就也放走吧。”他們的話語，似乎不僅指向即將前往泰國的陳志勇，也暗含著王霞試圖逃離壓抑婚姻的心聲，或許二者兼有。二人含淚對視，默默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

這就是成年人的感情，或許不一定是愛情，而是兩個孤獨靈魂的相遇。他們彼此看見了對方，感受到了關心與同情，僅此而已，已足夠滿足，其他的，已不敢再多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