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對“古今之爭”的再審視,席勒積極參與到藝術發展史問題的探討中。基于其獨特的時間觀念,他將從古代藝術精神中提煉出的“自然”作為藝術史研究的重要參照系,進而將時間序列中的“現代”提升到不遜于“古代”的高度,并將其與建構德意志民族文化認同緊密結合在一起,昭示出德意志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獨特的文化現代性優先路徑。
[關"鍵"詞]席勒;“古今之爭”;文化認同;文化現代性;德意志
引言
思想史是對人類謬誤的沉思,而藝術史則是對人類文明發展與進步最有用的學問。席勒以美學論文《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1794—1796)和《一封丹麥旅行者的信:曼海姆古代藝術品陳列室》(1785)集中討論藝術發展史問題。薩弗蘭斯基評價席勒積極參與到“古今之爭”的討論中,并把一個多世紀以來由佩羅推動的關于現代和古代關系的大討論提升到更高的水平。
一、既往的“古今之爭”
梳理席勒以前的“古今之爭”,尤其是“崇今派”的觀點,我們會發現“崇今派”在藝術評價準則上把“線性時間”作為一個重要尺度,在時間序列上后至的藝術作品不僅不遜于甚至要高于時間序列上先至的藝術作品。佩羅提出:“如果現在老天爺愿意生下一個具有維吉爾般天才的人物,可以肯定的是,他將寫出比《埃涅阿斯紀》更優美的詩歌,因為按照我的假定,他將擁有與維吉爾同樣多的天才,同時又可以受到更多規則的指導。”[1]他認為,今人在包括文學創作的任何方面均超越古人,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藝術肯定比古代藝術更輝煌。雖然法國“崇今派”在1716年一次宴會中用“為荷馬的健康干杯”的祝詞與“崇古派”達成和解,但這種表面的讓步卻無法阻止“崇今派”對藝術史研究方法的深遠影響。“古今之爭”的一個重要成果是使“現代”術語走向思想前臺,另一個重要成果就是“現代/古代這種術語對立變成了美學紛爭的一種標準形式。以這種方式,創造出了文學藝術通過否定既有趣味范型獲得發展的模式”[2]。通過否定既有范型獲得發展的觀念被后來的現代派藝術奉為圭臬,他們在創作時打破一切規約,通過對傳統、主流意識的極度偏離體現出“先鋒藝術”與“古今之爭”成果之間隱在的歷史聯系。
二、“古今之爭”再審視
集科學時間、詩人時間與哲人時間觀念于一身的席勒在時間思考的爆發期冷靜審視一個多世紀以來的“古今之爭”,他從德意志現代化進程中文化認同建構的現實需求出發,提出了迥異的藝術史研究方法。
根據自身對時間問題與進步問題的理解,席勒創新性地以“共時類型”研究方法對抗啟蒙現代性中的“歷時進步”崇拜。在“共時類型”研究方法中,他立足于民族文化,將一些不會隨著線性時間流逝的恒常、隱蔽的文化心理范型作為藝術史研究的參照系。值得注意的是,他在用這種方法研究藝術史時也沒有掉入平面循環論的窠臼,正如鮑桑葵所評價的“席勒根據明確的概念,破天荒地認識到近代藝術原則——不管是叫作美的原則也好,還是其他名稱也好——和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古代藝術具有的原則之間有差別”[3]。“席勒比別人前進一步的地方在于,他把古代原則和近代原則放在平等的地位,當作一個自然演化過程的兩個階段。他的前輩沒有完全地和充分地承認兩者的差別,即令當他們認識到近代人的偉大時,他們也力圖把近代人強套在古代人的模子中去。席勒的創舉在于他指出,要想維護原則的連貫性,并沒有必要把實際存在的差別說成是不存在的。”[4]席勒提出,藝術和人類社會“更美好的未來在明朝”,這種發展、進步的時間觀念在《理想》一詩中也有反映。“世人常常在談論、夢想/更好的未來在明朝;總看到他們在奔跑、邁向/可喜的輝煌的目標。/世界變老了,又變得年輕,/世人總希望永遠在改進……/這不是空洞騙人的妄想,/來自愚夫的頭腦,這是人心中大聲的宣揚:/我們生來要更好;/從內心里面發出的聲音,/絕不會欺騙希望和魂靈。”[5]藝術和人類必將邁向輝煌的明朝,但時間序列上的“過去”從來不會真正地離開人類,文化在長期發展中積淀下來的心理模型、審美范式、經驗視野和美感趣味將在建構德意志現代文化認同的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藝術和人類將回歸“自然”,但肯定是在更高的層面上——遵循螺旋式上升的軌跡。
三、“古今之爭”與文化認同
席勒積極參與“古今之爭”的討論,第一重意義在于席勒是用“共時類型”研究方法對抗法國藝術思想中的“歷時進步”崇拜,第二重意義在于呼吁建立強大的德意志民族認同。在現代化轉型的宏大時代背景下,直到19世紀,德意志民族仍被稱為“遲到的民族”。當英、法等國已經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大踏步前進時,沒有完成國家統一的德意志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均遠遠落后。知識分子試圖改變現狀,但他們中的大多數卻并不占據政府要職,無力從實體上撼動德意志政治結構,于是走上了一條文化變革的道路。萊辛是以文化現代性建構德意志文化認同的肇始者,在他之后,赫爾德、席勒、洪堡繼續在這條道路上探索,他們都“把德意志看作一個文化民族而不是一個政治民族”[6]。筆者認為,席勒的藝術史研究摒棄歷時維度、訴諸共時維度的深層原因在于,勾畫出德意志同歷史上偉大希臘的精神聯系,恢復德意志人的文化自信,塑造文化認同及民族認同。他認為,德意志雖然在現代化進程中是“遲到的民族”,但它作為一個歷史文化共同體所擁有的力量是不可忽視的。在《德意志的偉大》中,席勒寫道:“德意志帝國和德意志民族/是兩回事。德意志的崇高與威嚴/從不停留在他的王侯們頭上。/與政治分離,德意志創造了一種自己的價值/即使帝國覆滅,/德意志的尊嚴依然不可侵犯。……/這是一種道德的偉大,建立在這個民族的文化和/性格之上,與他的政治命運無關。/這個帝國在德國繁榮昌盛,/它正在茁壯成長并且在/哥特式的/一種古老野蠻的廢墟上/煥發出勃勃的生機。”[7]
不僅如此,席勒還試圖把德意志文化與古希臘精神聯結起來。他采用對比的方式表達出一種觀點:英、法文化與古希臘文化十分隔膜,而德意志文化與希臘文化天然親和。作為德意志思想家“懷舊群體”中的一員,席勒在時間思考爆發期有一個明顯的古希臘轉向。他最早于1783—1784年的曼海姆時期注意到古希臘文化,并在1787年秋與克里斯托夫·馬丁·維蘭德(ChristophMartinWieland)密切交往期間轉向古典希臘文化藝術的深入研究。席勒中年時期創作的《希臘的群神》(1788)和《藝術家》(1788—1789)可視為其思想發展的轉折點,而《希臘的群神》(1788)和《一封丹麥旅行者的信:曼海姆古代藝術品陳列室》(1785)則共同標志著其古典主義思想的轉變。
仔細比較散文《一封丹麥旅行者的信:曼海姆古代藝術品陳列室》和詩歌《德意志的偉大》,筆者認為,這兩個文本都涉及古希臘羅馬藝術品異地化問題。英國與德意志對待古典藝術品的方式體現出兩種對立:一是“器物層面占有”和“精神層面傳承”的二元對立;二是“文化一元論”和“文化多元論”的二元對立。對于英國靠艦船、商船顯性或隱性劫掠他國藝術品的方式,席勒非常反感,他譴責道:“即使英國人把古老藝術的/骸骨,珍貴的石頭/和整個赫爾庫蘭/貪婪攫取寶貴的文物/將一艘船裝得滿滿/堆積在他的島上。……/它們在這里將永不會煥發生機,永遠是陌生的/被放逐的異鄉客,永不會復活/永不會重返生機,從陳列架上/站起,它們將永遠作為被放逐者/在異鄉的站臺上,/因為玩笑和美好/高尚毫無共同之處!”[8]席勒諷刺不列顛人像水螅一樣貪婪,但他們能掠走的是有形之物,掠不走的是無形之精神。被迫離開故土的藝術品永遠不會在異鄉煥發生機,正如被摘下的花朵,即使軀殼尚在,延續的也只是死亡的時間。
英國早期現代化進程伴隨著在全球范圍內的殖民擴張和文化掠奪,希臘、埃及等古老文明受害頗深。1801年,英國貴族托馬斯·布魯斯將帕特農神廟中的石雕取下運回英國。他宣稱得到奧斯曼帝國蘇丹王的特許,只要他不破壞古廟墻體就可以搬走廟中任何東西。1805年,盡管有人以其“毀了雅典”為由反對這種文化掠奪,但英國政府還是于1816年購得石雕,此后該石雕一直被存放于大英博物館。面對各國索回被掠文物的要求,英國一概以不利于文物保護為名拒絕,這是現代化進程中典型的“文明傲慢”。席勒對這種行為的否定體現出“文化多元論”的思想,任何自詡為文明的民族都無權在政治、文化層面決定他者的命運。他倡導差異性原則,呼吁尊重各民族作為文化共同體的特殊性,這也是席勒式自由思想在文化領域的具體體現。
在拒斥“文化一元論”的同時,席勒提出德意志人對古代藝術不是暴力劫掠、不是“器物”占有,而是精神層面的延續、融合。“將外來之物融入自身/并將其保存,/所有來自其他時代和民族的珍貴之物,/隨時間產生并消逝/被他所保存/它永不會從他手中失去,這多少世紀/的寶藏”古典藝術“美善合一”的高尚化精神將在德意志民族中找到適宜的土壤,它穿越德意志“陰暗灰色的歲月”在古老帝國哥特式的廢墟上綻放出生機勃勃的花朵。席勒26歲時寫下的《一封丹麥旅行者的信:曼海姆古代藝術品陳列室》可以佐證他的觀點。
席勒在參觀曼海姆古代藝術品陳列室后驚嘆不已,他于1785年寫下這篇散文。文中特別提到選帝侯卡爾·特奧多爾公爵創建陳列室的目的,“愛國開明的選帝侯花費那么巨大的開支把這些鑄品從意大利弄來,并不是為了必要時能夠享受微不足道的聲望,更不是為了占有珍品,或者像許多其他諸侯那樣,求得周游各地的旅游者們施舍一點贊嘆欽佩”。為了便于藝術鑒賞,這些雕像安置得非常和諧,深得古希臘藝術精神之妙,“以至于萊辛甚至都想斷言,逗留在這個古代藝術珍品陳列室里給從事學習的藝術家帶來的利益,比起到羅馬去參拜它的原作還要多,原作多半太不可捉摸,太高貴,或者放置在一些劣質品下面顯得太晦暗,以致繞著它轉的有才能的人想摸一摸它和從更多的透視點觀察一下它,都屬不可能”[9]。這段文字提到陳列室中的藝術品并非原作,而是仿品,但震撼人心的效果絲毫沒有減弱:席勒從海格力斯的巨大雕像中看到崇高,從拉奧孔群像中看到自然本性的流溢,從阿波羅身上看到二元對立統一后的和諧,從尼奧伯臨死兒子的雕塑上看到高貴和靜穆。在由這些陳列品引發的活躍思考中,他推測出:希臘人并沒有把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看作遙不可及的異在,而是僅把他們描繪成比較高尚的人,人和神“曾是一個家族的兒童”。這意味著希臘人沒有分裂,他們與天地神“混整地存在”,并把這種與“自然”的和諧沉落到藝術領域:“希臘藝術家什么也沒有犧牲……古代就是這樣在創造。”
結束語
席勒不僅是一個知者,還是一個行者。他走出個人化偏狹,積極參與到德意志現代化轉型期的文化建構中。他潛心研究多年,將從古代藝術精神中提煉出的“自然”作為藝術史研究的重要參照系,將時間序列中的“現代”提升到不遜于“古代”的高度,進而將持續百年的“古今之爭”提升到更高的層面。早在20世紀初,中國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就已經注意到席勒文化現代性思想的價值。宗白華先生留德期間對德國古典美學進行了深入鉆研,并受到了席勒民族觀和美育觀的啟發,歸國后將德國古典美學與中國現實結合起來提出了文化建國理想。文化建國理想的基石就是養成個體人格。國家文化大廈的建設任務最終必然落實到每個具體的個人,這也體現了席勒思想中公民教化思想的精髓。情感教育、審美教育、文化教育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大有可為,如何以文化立國、以文化強國是擺在每個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面前的重要課題。席勒的身影雖已遠去,但文字猶在,從中汲取有益資源助力我國文化現代化建構正是其文化現代性思想的當代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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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