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代晉奠定了新晉國的基本特色和長期運勢,并預示了這個國家被卿族瓜分的最終結局;晉獻公改革中的“無蓄(近支)公族”、“封賞新占領土給有功卿大夫”政策,以及晉惠公改革中的“作爰田”政策,都成了晉文公改革的重要政策來源,進而固化為導致和維護卿族政治的基礎性制度。
為了深入理解晉文公改革,除了要探究這場改革的政策來源,還需要了解晉文公奪權成功前的成長蛻變經歷。筆者將重點分析兩個問題:
第一,狐偃、趙衰在重耳成長蛻變過程中起到的決定性作用。
第二,重耳從“要我做英主”到“我要做英主”再到“我要做霸主”的心路歷程。
講清楚第一個問題,要從了解重耳的輔臣/從亡團隊開始。有內外兩個層次:
一、位于內圈的心腹謀臣是狐偃、趙成子、賈佗、魏武子、胥臣五人,即所謂“五賢士”。其中又以狐偃、趙成子、賈佗最為重要,即所謂“三材”。宋國卿官公孫固在勸說宋襄公善待重耳時說:“晉公子重耳……像對父親一樣對待狐偃,像對師長一樣對待趙衰(趙成子),像對兄長一樣對待賈佗。狐偃是他的舅舅,仁惠而又足智多謀。趙衰是為先君駕馭戰車的趙夙的弟弟,文雅而又忠貞。賈佗是公族成員,見多識廣而又恭敬。”
二、五賢士之外,從亡諸臣見于文獻記載的還有狐毛、顛頡、介之推、舟之僑、壺叔。這些人從事的可能是相對外圍的工作,比如著名的介之推,他負責的主要工作應該是供應重耳的膳食。根據《韓詩外傳》的說法,介之推曾經在重耳流亡途中食物斷絕的時候,偷偷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做成肉羹給重耳充饑。
作為整個輔臣/從亡團隊的領袖,狐偃一直掌控著重耳政治人生的航向,在幾乎所有重大時刻都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
前666年狐偃作為輔臣隊伍領袖陪同親外甥重耳(6歲)出鎮蒲邑后,一方面領導輔臣隊伍治理蒲邑,一方面像父親教子那樣教育重耳,重點培養重耳的仁愛之德和英主之志,與重耳建立起一種“亦臣亦父”的特殊關系。
前655年晉獻公派兵攻打蒲邑時,狐偃說服重耳(17歲)高調宣示決不與父親晉獻公對抗,然后又說服重耳不去遠離晉國、實力雄厚的齊國和楚國,而是前往靠近晉國、條件艱苦的白狄地區蟄伏。
前651年晉獻公去世后,狐偃說服重耳(24歲)克制住想要抓住“君位空窗期”歸國奪權的沖動,拒絕秦穆公主動提出的邀約,選擇繼續在狄地流亡。
前644年晉惠公派人刺殺重耳未遂后,狐偃說服重耳(28歲)
放下對狄地妻兒的依戀,重新上路投奔齊國。
前638年晉惠公病重,此時齊國霸業也已經衰落,狐偃與重耳的賢妻姜氏合謀,迫使沉溺于齊國安樂生活不能自拔的重耳(34歲)重新上路投奔楚國,最終到達秦國。
前637年在秦國等待機會期間,狐偃說服重耳(35歲)克服心理障礙迎娶晉懷公前妻、秦穆公愛女懷嬴為妻,博得秦穆公的歡心,從而確保了秦穆公對重耳歸國奪權的支持。
在這29年中,狐偃一以貫之的志存高遠、堅定強勢,與重耳時不時表現出的急功近利、脆弱迷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明顯,在這整個過程中,與其說是狐偃在輔佐重耳實現重耳的政治抱負,還不如說是狐偃在挾持重耳實現狐偃自己的政治抱負。
然而,狐偃嚴父般的威壓也會促使重耳在親信中尋找其他類型的人來求得平衡,這個人就是在“五賢士”中排第二的趙
成子。
趙成子的賢能是得到狐偃的高度認可的。比如說,前637年的一天,秦穆公通知重耳參加享禮,重耳請狐偃隨從。狐偃卻說:“我不如趙衰(趙成子)那樣善于文辭,請讓趙衰跟隨您吧。”又比如說,當胥臣、狐偃、趙成子勸說重耳迎娶被晉懷公拋棄的懷嬴以討好秦穆公時,狐偃說:“您將要奪取他(晉懷公)的國家,娶他的妻子又有什么呢?只管聽從秦君的命令吧!”而趙成子則說:“《禮志》上說:‘將要請求他人,必定要有所接納。想要他人愛自己,一定要先愛他人。想要他人順從自己,必定要先順從他人。對他人沒有恩德,卻想有求于人,這是罪過。’現在您將要通過聯姻以服從秦國,接受他們的好意以與他們相親愛,聽從他們以使他們認為您有德。只怕不能這樣,又懷疑什
么呢?”
狐偃和趙成子給出的實質性意見是一樣的,然而風格卻迥然不同:狐偃的話一針見血,卻顯得有些粗鄙,只適合在私下進言時說;趙成子的話則引經據典、文雅寬和,即使原文轉述給秦穆公聽也沒有什么問題。由此可見,狐偃對趙成子的評價是很有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的。
趙成子能夠得到重耳的格外親近,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那文雅寬和的性情。前620年,出奔到赤狄潞氏的狐偃之子狐射姑曾經向狄相酆舒這樣描述趙成子和他的兒子趙宣子:“趙衰(趙成子)給人的感覺,就像冬天的暖陽;趙盾(趙宣子)給人的感覺,就像夏天的烈日。”用今天的話來說,趙成子就是最有親和力的“暖男”。
重耳和趙成子的關系親密到什么程度呢?重耳在白狄寄居期間,白狄攻打赤狄部落廧咎如,抓獲了部落首領的兩個女兒叔隗、季隗,都送給了重耳做妻妾。重耳自己要了年紀小的季隗,后來生了伯鯈、叔劉兩個兒子;把叔隗送給趙成子,后來生了趙宣子。因此,重耳和趙成子在流亡之時已經是連襟的關系。
總而言之,在重耳從幼稚貴公子成長為成熟政治家的過程中,“父親”狐偃的強勢引領和“老師”趙成子的溫和輔佐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就是后來先克所說的“狐趙之勛”。當然,狐偃、趙成子在重耳出居和流亡時期建立的功勛只是“狐趙之勛”的第一部分,因為他們兩人在重耳成為晉文公之后,還繼續左右夾輔,為晉文公成就霸業也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
要講清楚第二個問題,可以從孔子對重耳的一個著名論斷開始說起。孔子在被困陳蔡之間時,曾經對子路說,“晉重耳真正確立稱霸的雄心壯志,正是在曹國、衛國遭受羞辱之后”。所謂“在曹國、衛國遭受羞辱”,是指前638年重耳被迫離開齊國重新上路之后,先后途經衛國、曹國,在衛國不被衛文公以禮相待,在曹國甚至被曹共公偷看洗澡。
筆者認為,從6歲出鎮蒲邑,到34歲確立稱霸志向,重耳大概走過了這樣一條心路歷程:
第一階段,從前666年(6歲)出鎮蒲邑后到前655年(17歲)出奔白狄前。這一階段,狐偃為首的輔臣團隊的打算是“盡心培養重耳品行,日后重耳歸國做英主,輔臣因功勞升任高級卿大夫”,而重耳的打算是“義父要我做英主,我聽話照做”。
第二階段,從前655年(17歲)出奔白狄后到前644年(28
歲)前往齊國前。這一階段,在狐偃等人持續激勵及狄地艱苦生活磨煉的共同作用下,重耳已經樹立起“我要歸國做英主”的志向。正因為如此,所以前651年晉獻公去世后,當國內外勢力來聯絡重耳,提出要支持他回國時,重耳非常興奮,但最后又能聽從狐偃的建議毅然放棄這次機會,因為這樣回國雖然能夠迅速奪權,但不利于成就英主偉業。后來重耳一行前往齊國,也是希望霸主齊國能夠幫助自己歸國奪權,成就偉業。
第三階段,從前644年(28歲)到達齊國后到前638年(34
歲)離開齊國。這一階段,在霸主齊國的見聞讓重耳大開眼界,然而齊桓公提供的優厚待遇逐漸擊垮了重耳“我要歸國做英主”的志向,取而代之的是“人活著就是圖個安樂”的自暴自棄。狐偃為首的從亡諸臣當然不能眼看著自己前面20多年的全情投入打水漂,“通過擁立新君而實現階層躍升”的夢想成為泡影,因此與重耳的妻子姜氏合作,迫使重耳重新踏上謀求歸國奪權的
正道。
第四階段,從前638年(34歲)離開齊國到同年途經衛國、曹國之后。自從來到霸主齊國,重耳與狐偃等人一直在觀察、比較、反思,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逐漸認識到:稱霸成功的齊國有它自己的諸多問題和短板,遠沒有從外部看起來那么高不可攀;霸主管控的國際新秩序已經確立,稱霸是天下強國君主渴望奪取的“圣杯”。如果說上述這些見識是從正面激發了重耳和狐偃等輔臣的自信心和事業心,那么衛國君主的冷待和曹國君主的猥褻則從負面激發了重耳和狐偃等輔臣的自尊心和報復心。所有這些鮮活的刺激和念頭混雜在一起不斷發酵,最終促使重耳將最高奮斗目標從“成為晉國英主”升級為“成為中原霸主”。從此之后,“歸國奪權做英主”就不再是奮斗的終點,而成為“逐鹿中原做霸主”最高目標的準備活動。
(選自《虎變:晉國大族的興衰》,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