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群年輕人要橫穿大半個中國,抵達昆侖山北麓、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去支教。
這是一個讓許多父母都不能理解的選擇。
“能不能別去?”離家前一天,母親懇請似的問邱瓊瑤。她的家鄉(xiāng)在山西長治的農村,母親希望她報考家鄉(xiāng)的公務員。
安徽財經大學的李添琪去年就決定去新疆支教。父親知道時,在電話那頭先是一陣沉默,“我只有你一個女兒,你能不能不去?”李添琪哭了,甚至覺得自己不孝。
廣東深圳的許佳佳第一次把消息告訴父母時,父母很震驚。“難道在廣東就找不到你滿意的工作了嗎?”父親說,“即便你真的找不到工作,家里也不是養(yǎng)不起你!”
最終,他們還是上路了。
去新疆前,有的家人備了藥,有的朋友買了加濕器讓帶著,有的母親再三交代:“晚上不要出門。”有的親戚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嫁到那里。”有的跟年邁的外婆告別,“見一次少一次”。
“大學生志愿服務西部計劃”實施21年來,已有54萬余名高校畢業(yè)生到以西部地區(qū)為主的基層開展志愿服務,少則一年,多則3年。
邱瓊瑤是從山西出發(fā)的,李添琪是從黑龍江出發(fā)的,許佳佳是從廣東出發(fā)的。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新疆。火車行駛到后半程,邱瓊瑤“睡一覺醒來是沙漠,睡一覺醒來還是沙漠”,她想,新疆這么大,這里的人,要怎么翻越沙漠和山,才能走出去?
抵達后,許多志愿者發(fā)現(xiàn),如今的新疆比想象中好得多。
許佳佳被分配至阿拉爾市塔里木中學,學校在離市區(qū)20余公里的綠園鎮(zhèn)上。初到鎮(zhèn)上,她有種到度假村的錯覺,四處是嶄新的二層小樓。這是個移民小鎮(zhèn),學校里85%的學生是從云南搬遷來的。校領導請志愿者們吃的第一頓飯不是手抓飯或大盤雞,而是過橋米線。
阿拉爾市往南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再走500余公里,就是邱瓊瑤和李添琪任教的地方——皮山農場,這是一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屬于新疆昆玉市,挨著和田。多年以來,有326名西部計劃志愿者在這里服務過,如今仍有73名志愿者在此服務,其中28名在學校任教。
盡管地處偏遠,但他們的住所也比預期的要好,多是兩名志愿者合住兩室一廳,許多人很快就自購了冰箱、廚具、電動車等。
但他們第一次去學校,就被滿校園難以打掃又嗆嗓子的沙土、灰塵震撼住了。這兒遍地都是沙,沙子粘在地上、紅棗上、胡楊葉子上。一刮沙塵暴,沙子就往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鉆。這里年均沙塵天氣超過240天。
刮沙時,邱瓊瑤見過天邊慢慢逼近的沙墻和在風中打轉的沙子。李添琪說,這是一種景觀,整個世界呈現(xiàn)出黃色。這是到新疆的志愿者都會經歷的體驗。
許佳佳是帶著朋友送的防曬噴霧、防曬霜、防曬衣到新疆的,但她沒料到,這里更需防的是風沙。“我們(在電視劇中)看的是阿勒泰,來到的卻是阿拉爾。”
有時,他們要頂著風沙去上課。上課的第三天,邱瓊瑤就崩潰了,只不過并非因為風沙。
她教小學三年級,教室里吵鬧得很,學生有的傳紙條,有的不回教室,有的隨意換座位。她制止學生,“咆哮都沒有用”,教室里亂成一鍋粥。
在塔里木中學的許佳佳也發(fā)現(xiàn),這里的教師要花很多工夫抓紀律。因為教師總在不停更換。“一直都屬于一年換一個的狀態(tài)”,邱瓊瑤說,沒有固定的教師,就很難培養(yǎng)起學生良好的行為習慣。
2023屆在崗志愿者舒宏振說,有一次,他生氣地用右手拍講臺震懾學生,結果手骨折了。由于語文教師人手實在不夠,隔了兩天,他就重回教室,用左手寫字授課。回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學生突然變乖了。
他是學音樂的,如今教語文。一個六年級班的數(shù)學教師離開后,他又開始教數(shù)學,他已是那個班的“第八代數(shù)學老師”。許多志愿者都身兼數(shù)職。
他們都清楚,這里缺教師。這里的教師隊伍通常由在編教師、特崗教師、援疆教師、志愿者組成,總處于一種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流動性很強。
“一到招生季,我們教育局面臨的最大壓力是,把學生招進來,卻沒有(足夠的)老師來教。”昆玉市教育局黨組書記、局長張萬澤說:“現(xiàn)有的教師中,有志愿者131名,占所有教師的10%。”“志愿者對我們這里教育的發(fā)展起了很大的支撐作用。”
適應這里的生活并不容易。
由于空氣過于干燥,許多姑娘的護膚品消耗得要比往日快,有人緊急購置了加濕器,或在房間里灑水。即便是從北方來的志愿者,喉嚨也總是難受,皮膚起皮。許多志愿者三番五次地生病,有人常腹瀉,有人常流鼻血。
邱瓊瑤啞著嗓子跟母親打電話時,母親念叨著,“不行,你就回來吧”。
但邱瓊瑤從來沒有當逃兵的念頭。正式上課的第一周,她講了一節(jié)公開課。為了講好這節(jié)課,她熬夜準備、反復演練、逐句背稿;去講課時,上樓梯的腿都是抖的,但講著講著她竟沉浸其中,忘了緊張。有教師課后評價她說,“像一個(工作)很多年的老師”。
邱瓊瑤很開心,又慢慢找回了對學生和自己的信心。她說,自己是在反復的崩潰中,反復地重建信心。
慢慢地,他們適應了風沙的世界,也漸漸走進學生的世界。
令許多志愿者頭疼的是,學生們的名字長且拗口,少的6個字,多的8個字。邱瓊瑤的第一節(jié)語文課就是從講名字開始的,她嘗試讓學生通過認識自己的名字來理解漢字,她也借助那些名字背后的含義來記住學生。
紅棗女孩、葡萄女孩,起代稱是李添琪最初記住這些學生的方式。有一次,她在課堂上無意間提到,“你們這邊的紅棗真大,老師都沒吃過”。第二天,一個女孩便從家里拿來了紅棗給她。
紅棗女孩似乎很喜歡她,總給她寫信,但信上的字歪歪扭扭,連不成句,她看不懂。李添琪問她寫的是什么,紅棗女孩說,寫的是:“老師,我好喜歡你,等我長大了,要掙錢給我的父母和你花。”
有一次,二人在皮山農場的大巴扎(集市)遇見,紅棗女孩沖過來一下子抱住李添琪。現(xiàn)在,她甚至有點兒不太敢和紅棗女孩說,自己一年后要離開皮山農場。
李添琪是教數(shù)學的,紅棗女孩的數(shù)學成績并不好,最初只能考三四十分,但李添琪上課時,紅棗女孩會很認真地聽講,并記錄下她的話,下課積極提問。上次月考,紅棗女孩的數(shù)學考了80多分,期中考試考了90多分。
“親其師,信其道。”李添琪說,“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經我對老師的喜歡。”
李添琪自己就是一個被教師改變命運的孩子。她剛上高中時,全年級有1200余人,她的成績排在1100余名。有一次,一個數(shù)學老師把她叫到走廊上,和她談了很多,“你這個小姑娘,成績不應該是這樣……如果你不學習,就白白辜負了父母的心”。
她感受到一種來自這個老師的重視、信任和關懷。自那以后,她像打了雞血一樣學習。“每天只有一個信念,我要跟住那位老師,上他帶的重點班。”李添琪說,盡管后來沒能如愿,但高考成績不錯,如果沒有他,自己不可能上大學。
最近,邱瓊瑤一直在看電視劇《山花爛漫時》,劇中張桂梅校長講的一句話讓她頗有感觸——愛和榜樣是教育的根基。她也開始反思自己,有沒有做到真的關愛學生。
起初來時,邱瓊瑤認為自己是要做一些很偉大的事,是來建設邊疆的,但慢慢發(fā)現(xiàn),“如果你能帶給一個人一點點改變,你就算成功了”。
許多前輩奉勸許佳佳,管學生要嚴一些、兇一些,但她還是堅持“快樂教育”的理念。在班里,她提倡少用否定性的詞語,比如不要說話、不要跑、不要動,可以換成,請保持安靜、請坐下來等。漸漸地,她看到一些孩子在用語上已有所改變。
“教育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許佳佳覺得,對于低年級的孩子,不需要讓他們拼分數(shù),但要先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就算我現(xiàn)在一個人改變不了所有孩子,但如果我能教出10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他們10個又能教出100個這樣的孩子?”
許佳佳有一次去學校時帶著iPad。“老師,這是什么?”看見的學生問,“為什么你會有這么大的手機?”許多大漠之外的事物對這里的學生充滿吸引力。
一些書里提到的事物,他們都沒見過。邱瓊瑤有時在課堂上講火災逃生,問該走樓梯還是坐電梯,而他們的世界里只有走樓梯的選項,他們沒見過電梯;有時在課堂上講防溺水知識,可附近連一條河、一片湖都看不到。
邱瓊瑤想拓寬學生們的眼界。在課堂上,她就講講自己在外面看到的事、遇見的人、爬過的山。后來,她看到一個女生在本子上寫,以后也想去她去過的地方看看。“我突然覺得,這就是意義,給他們一點點光,就可以照亮他們。”
許佳佳最近在琢磨,她想讓學生走出課堂,去更遠的地方,哪怕是到阿拉爾市區(qū)去,逛逛博物館、紀念館,也算是“看看外面的世界”。
周一歸校時,邱瓊瑤有時會發(fā)現(xiàn)一些學生作業(yè)都沒做完,“他們經常跟我說,要給家里撿紅棗”,還有人說,要幫姐姐帶孩子。有的學生會突然告訴她,“老師,我想請一個小時的假,我媽媽要帶我去放羊”。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zhàn)役,不是說你一來就能夠見成效的。”許佳佳說,要靜待花開。邱瓊瑤也覺得,在這里做志愿者,不是靠心血來潮、三五個小時就能做完的,而是需要扎下根去。
有時,志愿者們也會聚在一起討論,來到這里,到底有什么意義,能給這里帶來什么。許多人都感覺到,在這里做教育工作壓力很大,挑戰(zhàn)重重。時間久了,一些志愿者顯得失落,感慨自己沒創(chuàng)造多大的價值,想提高學生的成績也很吃力。
“如果在這里一帆風順,那要我們干什么?”許佳佳說,到這兒之后,她反而找到了久違的意義感。
邱瓊瑤如今有了在此扎根的念頭,是受她男朋友的影響。他們是在崗前培訓時認識的。“他是我見過最正直、信念最堅定的人。”邱瓊瑤說,她男友打算留在這里,也是受到一位留疆志愿者的影響,那位志愿者已在新疆扎根15年,并娶妻生子。
看電視劇《山花爛漫時》,邱瓊瑤還在想,在大山里,張桂梅怎么能干出這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后來她想,“就是一種堅守”。
(大浪淘沙摘自《中國青年報》2024年11月13日,賀志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