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水滸傳》,會發現一個很奇特的現象,雖然它是群像書寫,但最重要的角色宋江出場時間很晚,而且作為最知名的角色武松在書中的登場時間也偏晚——這是非常反創作思維的現象。
一
宋代講史話本《大宋宣和遺事》(作者佚名),被視為《水滸傳》故事的重要藍本。一般來說,小說作者在構思人物和故事時,會先確定主要人物與主線敘事,確定了主干,再去補充各種細枝末節與次要角色。這是一種典型的線性思維。還有一種常見思維,屬于發散思維,由一個點引發一大團內容,圍繞核心角色展開矛盾與沖突,進而推動情節發展。多數古典小說都遵循這樣的創作思維。唯獨《水滸傳》是個例外。這到底是為什么?難道施耐庵的思維方式跟常人不一樣?
或許,這并非是施耐庵刻意為之的結果,而是他在整合水滸故事時難免會留下的痕跡。《水滸傳》有不少故事藍本,施耐庵在前人基礎上對人物進行豐富與增加,對故事進行修改和調整。作為文學大家,施耐庵有很多杰出的創意和表達,呈現出的效果遠遠超出藍本。知名度最高的魯智深、林沖故事以及最經典的“武十回”,基本就是施耐庵的天才原創。這樣來看,或許施耐庵最早構思的《水滸傳》的模樣,故事順序可能與成書后并不一樣,林沖、武松等人的故事,很可能是后補的。
也就是說,施耐庵可能先寫了一個草稿版的《水滸傳》,至少在腦中有一個故事大綱,這個粗略的內容就是根據水滸故事藍本來寫的。在這個基礎上,他又補充了那些最精彩的篇章,并把它們置入草稿版,并盡量擦掉雜糅的痕跡。這種操作,其實在不少名著成書過程中都存在,比如,學術界就有說法,認為在《紅樓夢》成書前,應該是有一個底稿的,或者說草稿版,很有可能就是秦可卿、賈瑞那段故事。基于這種邏輯,我們不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看看《水滸傳》可能是怎樣寫成的。
二
從水滸故事藍本《大宋宣和遺事》的時間線索入手,施耐庵補充寫的第一個故事可能是楊志賣刀?!洞笏涡瓦z事》講到宣和四年時,有這樣的文字:先是朱勔運花石綱時分,差著楊志、李進義、林沖、王雄,花榮、柴進、張青、徐寧、李應、穆橫、關勝、孫立十二人為指使,前往太湖等處,押人夫搬運花石。那十二人領了文字,結義為兄弟,誓有災厄,各相救援。李進義等十名,運花石已到京城。只有楊志在穎州等候孫立不來,在彼處雪阻。這應該就是楊志賣刀前的遭遇,也跟運送花石綱有關?!洞笏涡瓦z事》里的楊志,是因為在等候孫立的過程中饑寒交迫,才不得不出售寶刀的,然后便遭遇了一個潑皮惡少,但并沒有出現“牛二”這個名字。而施耐庵在《水滸傳》里豐富并完善了楊志賣刀的因果與潑皮牛二的形象,增加了情節的合理性與楊志的悲情感。接下來,《大宋宣和遺事》簡單講了晁蓋和宋江的故事,再往后就跟《水滸傳》主線劇情關系不大了。如果加上龔開《宋江三十六人贊》這個藍本,《水滸傳》最核心的人物,其實已經有了。
不過有兩點值得注意,與《水滸傳》不同,在《宋江三十六人贊》里,燕青排名很高,比魯智深、武松、秦明、呼延灼等人都高。再者,讓不少人可能會感到意外的是,晁蓋幾乎排在了最后,位居倒數第三。這兩處細節或許說明,在施耐庵結合故事藍本最初設計人物和故事時,可能燕青是個重要角色,與燕青有關的情節可能也在前面。而晁蓋在《宋江三十六人贊》里排名很靠后,這可能直接導致施耐庵讓晁蓋在《水滸傳》里“提前下線”——雖是前期的梁山老大,卻沒等到大聚義就“中箭曾頭市”了。
由此,或許可以大致描繪出《水滸傳》的寫作過程:施耐庵先寫的是楊志的故事,然后是盧俊義和燕青的故事,這屬于第一段主線故事;此后,第二段主線故事是智取生辰綱,然后是宋江的故事;從宋江上梁山后,祝家莊、連環馬、曾頭市等篇章相繼展開;而最有名的魯智深篇、林沖篇和武松篇,其實離開《水滸傳》主線故事,也大致可以獨立成篇,這很可能是施耐庵在水滸故事之外,獨立創作的一些篇章,等寫完之后,又雜糅進入《水滸傳》的草稿本,經過修改、潤色,最后成為現在的《水滸傳》。
還有一個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好漢的出場詩。古典文學學者侯會曾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他認為《水滸傳》前十三回與其他內容不同,是相對獨立的,也可能是單獨寫成的,因為《水滸傳》多數篇章里的好漢出場時,都至少有一首出場詩來稱贊他,但前十三回里的魯智深、林沖都沒有出場詩,“武十回”里的武松也沒有。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如果施耐庵寫《水滸傳》是按照現在的順序一氣呵成的,不太可能出現如此明顯的人物寫作特點上的變化。最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兩塊內容是分開寫的,甚至本來就不是一部書,而是將魯智深、林沖、武松等人的故事專門安插進水滸的主線故事。
(摘自《北京晚報》黃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