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緊時間”“再咬咬牙”“多堅持一下”,這幾句話是何偉在工地的口頭禪,也是西藏自治區文物保護研究所(簡稱“文研所”)“高原女子考古隊”的精神特質。她們所要面對的,是120多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大地,是時刻與冬季賽跑的緊迫時間,是海拔動輒4000米以上的稀薄氧氣,是最靠近太陽的光照,是最刺骨的寒風,是跨度上萬年卻尚不為人們所知的西藏發展與中華民族交融的歷史。
高原考古發掘
2024年11月19日,忙完手頭積壓的數個文物保護影響評估報告,何偉掐著秋天的尾巴,趕到位于阿里札達縣的波林工地。西藏有句老話說“遠在阿里”,而札達縣又在阿里最偏遠的角落。這里靠近邊境線,海拔4300米以上,是難見人煙的荒涼曠野。當地在基礎設施建設中偶然挖出一處墓地,只得馬上停工,聯系文研所做搶救性發掘。
“本來11月末阿里的考古發掘都該暫停,我這次來打算作初步勘測,為2025年發掘作準備,可到現場后了解到,施工方工期緊迫,加上2024年阿里天氣比較暖和,初步判斷墓地規模不大,我就心想,咬咬牙弄完算了。”何偉“僥幸”地想。
然而隨著工地開挖,墓葬顯露出它復雜的真實面貌,何偉的“僥幸心”落了空,發掘時間只能延長。而所謂的天氣暖和,只是相比往年而言,入冬的阿里再次展現出它的實力——“上午沒太陽,冷;下午太陽出來,但是兩點準時刮風,更冷。”
發掘剛開始時是集體作業,經過培訓的民工們會用鐵鍬、鋤頭幫忙清理表土,但發掘一旦進入文化層,就只能靠專業考古隊員下場,用竹簽、小鏟和刷子施展“雕工”,一點一點把破碎的文物、堆疊的尸骨從層層疊疊的土層里“摳”出來。
“高海拔空氣稀薄,風其實說不上大,但缺氧會放大痛覺,風只要碰到裸露皮膚,就跟刀割一樣。”夜里回到住處,何偉指頭關節都變了色,但還要繼續“咬咬牙”,把當日發掘的文物分類歸檔,到凌晨才算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因為工地離附近村落實在太遠,何偉找施工方要了一間活動板房住,“根本擋不住風,風找著縫從四面八方鉆進來,沒有辦法,只能在房間里再支一個帳篷御寒,才能勉強睡著”。
刺骨冷風和稀薄空氣,只是高原考古的眾多挑戰之一。120多萬平方公里的廣闊西藏,為考古隊員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極致經歷”。
雖然嘴上常說工地苦,但隊員們的選擇與堅守,用行動又構成另外一種回答。藏族隊員旦增白云2016年從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碩士畢業,回拉薩時,先找了一份金融企業的白領工作,“無論是待遇還是舒適程度,都一定要好過現在,但那時我始終感到一種空虛,我覺得自己應該和家鄉的土地產生更多關聯”。
于是工作3年后,白云辭去工作,考進考古室,得償所愿,風吹日曬,日夜挖土。“你現在流的汗,都是當時辭職時腦子里進的水。”隊友們常拿這個故事和白云開玩笑。站在土坑邊,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白云,無言以對。
“但實際上,我從來沒有后悔過。”白云后來說。想到自己挖出的每件物品,都會改變人們對西藏歷史的看法,她覺得自己的生命被放大了,“我是自己家鄉歷史的第一個見證者,這種感覺只有考古能帶來”。
“成團”的偶然與必然
2006年西藏文研所成立,西藏本土考古學才真正起步。2015年后的陸續幾年里,考進考古室的都是女生,不知不覺,女性成員數目就過半了。如今,考古室在編人員10人,其中7人是女性。
2019年8月到11月,考古隊在阿里發掘桑達隆果和格布賽魯兩個墓地遺址,由于兩地距離不遠,隊里當時6名女隊員在3個月里同吃同住同工作。兩個工地相繼發現重要考古成果,也引來媒體關注。當媒體的鏡頭對準這6位女隊員后,“高原女子考古隊”的稱號也逐漸被大眾所知。
最終,桑達隆果墓地的發掘成果被評為“202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西藏“高原女子考古隊”先后獲評“西藏自治區三八紅旗集體”稱號、“全國三八紅旗集體”稱號,更在2024年獲評“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集體”稱號,成為西藏考古的一張閃亮名片。
雖然說“成團出于偶然”,但回過頭看,這支女子考古隊并非橫空出世,桑達隆果等考古成果也不是偶然發現。女隊員們的成長成熟、西藏考古的跨越式發展,有其必然。“高原女子考古隊”的“成果爆發”,其實是兩代西藏考古人接力的結果。“長期以來,西藏發展的重點都放在經濟建設和基礎設施完善上,考古很長一段時間缺乏關注。直到2000年前后,在李輝林、夏格旺堆等一批本地考古人的奔走努力下,考古業務才從西藏博物館里剝離出來,2006年成立了獨立的文物研究所,加上陜西考古院和四川大學等單位的幫助,西藏考古才從無到有,一步一步取得桑達隆果這種級別的發現。”何偉說。
直到近兩年,考古室在編人員才達到10人,而這10人要管理西藏120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所有考古相關工作,“巨大的工作量面前,每一位考古隊員都必須獨當一面才可以。”何偉說,正是因為“肩負重任,退無可退”,女隊員們不得不快速成長。
雖然大多數隊員并不愛談論“女性考古”之類的話題,但身處野外,身處一個大多由男性民工構成的環境中,身處一個一年中有近二分之一時間出差在外的行業里,性別依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
擁措2017年進入考古隊,是何偉之后最早一批入隊的隊員,也因此與何偉相處時間最長,兩人亦師亦友,“我剛進來時,其實對工作的意義、對人生的規劃都很迷茫,是何偉姐用自己的言行,用自己的人生軌跡啟發了我”。
在幾位“90后”女考古隊員心中,何偉就是“高原女性考古人的理想圣體”。“她熱愛考古;她的精力似乎永遠充沛;她在工地上雄赳赳氣昂昂,敢和男民工吵架;她的愛人完全支持她的事業;她無論工作多忙,只要工地有信號,每晚都會和女兒視頻聊天很久……雖然考古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崗位,但她就是能把工作和家庭都顧好。”擁措略帶崇拜地說,何偉姐以身作則,給女隊員們立起一個“可以通往”的榜樣。
高原厚土下的民族交融密碼
“西藏的考古學起步晚,但是也因此為我們留下了廣闊的開拓空間。”擁措掰著指頭數,從桑達隆果墓地到格布塞魯墓地,再到皮央東嘎墓地、瑪朗墓地、多瓦墓地、覺墨林墓地、宗朵墓地、色布墓地、吉讓墓地……近5年來,考古隊對阿里地區的深入考古發掘,為探索該地區族群起源和史前文化交流,提供了有力支撐。
“比如,我們在這一地區發掘出的具紐鏡(世界古代銅鏡分為兩大系統,一是具紐鏡,一是具柄鏡;前者以東方為代表,后者以西方為代表),與中原地區具紐鏡的風格完全一致,顯然是受到中原地區同期的漢晉文化影響,甚至就是從中原地區流傳而來。這就證明在吐蕃王朝之前,距離中原腹地兩三千公里之外的高原西部一角,就已經和中原產生了文化交流。”何偉說。
擁措則從人類學考古的角度,給出了另一種論證:“通過當地發掘的人骨的基因檢測可以證明,在10萬年前,最早一批遷徙到藏西的先民中,有來自中原的,有來自南亞的,有來自新疆的——可以說,藏西先民的血緣和文化,在最初就具有多元特征。”
2022年,西藏博物館新館開館,白云特地去參觀。找啊找,在西藏史前時期專題展館里,白云一眼認出了自己當年親手從土地里捧出的陶器。它并不起眼地擺在聚光燈下,與其他展品一道,共同訴說著西藏璀璨文化的來時路。她站在玻璃前看了好久,一種奇妙的連接感翻涌上來,“這一刻,這些年曬的太陽吹的風,全都值了”。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陳琰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