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群蝦圖》的現代性表現

近年來，對齊白石藝術的討論一直在進行，一是對其繪畫作品的整理歸類與藝術語言的再研究，二是對其國內、國際影響力的推介、翻譯與講解。齊白石是人民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無古無今”，取之于自然，保持著藝術的鮮活性。他筆下的藝術形象屬于他那個時代，同時也超越了時代，具有現代性。

齊白石曾說：“為萬蟲寫照，為百鳥傳神?！斌w現出他繪畫藝術的追求與宗旨。他善畫花草、蔬果、樹木、魚蟲、禽鳥、走獸、人物等，尤其擅長畫蝦。其筆下的蝦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創造出了經典的圖式。一方面，齊白石極為熱衷于觀察生活中的蝦，他常會將自己養的蝦放置于案頭之上，對其展開認真細致的觀察，總結分析蝦的運動規律和各種身體姿態。他曾經說過：“我從小就喜愛上了水中游動的小蝦，我為它們的自由自在高興，也為它們的互相爭斗擔憂，更為它們的垂危和死亡傷心?！睆淖允鲋锌梢钥闯觯R白石對蝦有著深厚的熱愛之情。齊白石最開始接觸蝦的時候，是在湖南湘潭的“星斗塘”。在這個魚塘之中，魚蝦成群結隊。兒時的齊白石常常在這個魚塘邊玩耍，留下了許多開心美好的回憶。一直到晚年，齊白石還不忘去觀察池中魚蝦的不同運動形態。齊白石曾在一幅《多蝦圖》上題跋云：“星塘，予之生長處也，春水漲時，多大蝦，予少小 時以棉花為餌，戲釣之。迄今六十余年，故予喜畫蝦，未除兒時嬉弄氣耳。”可以說，對蝦的喜歡貫穿其一生。另一方面，他之所以能夠將蝦畫得出神入化，將“形”“質”“動”完整表現出來，源自高超的筆墨技巧與藝術領悟力。中國美術家協會美術理論委員會主任尚輝認為，“齊白石的花鳥畫之所以能夠雅俗共賞，就在于他能夠把抽象的視覺形式很巧妙地運用在表現松、菊花等我們所熟知的傳統花鳥畫題材上，也就是說，從現代性視覺形式方面，齊白石毫無疑問是他那個年代里面做得最突出的一個。”齊白石能夠在西方文化環境中被接受，除了國際傳播比較早，可能更重要的就是齊白石繪畫本身所具有的現代性因素。筆者就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群蝦圖》展開研究，從構成與意象探究其藝術表現中的現代性元素。

從構成來講，整幅畫面上下錯落排布了18只蝦，下半部分蝦比較密集，蝦與蝦之間重疊，形成聚散。這幅作品之所以給人強烈的形式感，源自藝術語言的簡化與整個蝦的勢態與走向。藝術語言簡化為抽象的點、線、面，將蝦子的頭部留下一道足夠深的墨色與眼睛的刻畫當作點，將長須與腳看作線，將身體的刻畫看作面，就能清晰地看出點線面的布局，沿著從右上向左下的勢態，形成強有力的動態與力量感。

齊白石極為注重意象性表現，他認為畫貴在似與不似之間，意象則介于具象與抽象之間，他的蝦也是如此。一方面，筆墨造型上融合客觀因素與主觀取舍?！度何r圖》中濃墨的蝦頭部和運用淡墨去描繪構筑的蝦子軀干相映成趣。齊白石以不同墨色去描繪區別頭部臟器和蝦頭殼，觸須兼用數條淡墨寫出，以濃墨描繪出蝦子的頭部。蝦頭部的殼體呈現為淡淡的墨色，而臟器則是深色的濃墨，那對濃墨刻畫下的兩只眼睛則是點綴在蝦殼之外。這里的眼睛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兩個墨點，而是表現為兩點長形態的墨，將其設置點綴在蝦子的頭部之上。齊白石為了能夠讓觀賞者清晰明顯地看出群蝦之間的差別，還特意在蝦子軀干之處下了更多的濃淡用墨功夫。他運用淡的筆墨生動勾勒出蝦的軀體，運用墨之間的水暈表現五節蝦殼包裹著伸展彎曲的形態特征，筆斷意連，使其具有剔透晶瑩的質感。墨色的深淺不一，使畫面形成具有節奏的韻律感，表現出自然天成的藝術美感。齊白石曾題道：“余之畫蝦已經數變，初只略似，一變畢真，再變色分深淡，此三變也?！笨梢娖鋵ξr刻畫的主觀取舍與改變，這也鑄就了他意象性的傳達。

另一方面，齊白石的蝦已然不僅是蝦本身的涵義，而上升為一種精神性的意象傳達?！度何r圖》中，雖然每只蝦各有不同，但齊白石力求形態和神態的統一。對于每只蝦形象的塑造，都賦予了它們鮮明的特征，為它們加入了獨特的符號。齊白石將情感借助筆墨注入蝦的形象，實則寄托著對家鄉故土的感懷與思念之情。他將蔬果、草蟲、雛雞等為人所喜聞樂見的日常之物付諸筆端，通過詩文打通了雅與俗的邊界，拓展了傳統文人畫的表現空間，創造了新的藝術空間，連接著人民樸素的情感。所以，他筆下的蝦指代著勤勞堅韌、樸素天真、家園情懷的內在人文精神。

與此同時，《群蝦圖》中作者沒有用任何筆墨去刻畫自然界中水的流動，而是以多變的蝦的形態去展現出一池活水。這種不著一筆可謂是盡得風流的意象傳達，極為貼合我國傳統觀念中的含蓄審美特點。空白也給觀者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延展了畫面的廣度與詩意。

《群蝦圖》軸是齊白石奉贈給孟真的雅品，他在題款中寫道：“孟真君曾來借山館觀畫，喜此幅，即以此幅奉贈?！弊阋娝募兞计沸信c對朋友的深厚情誼。畫外的情誼，給這幅作品增加了人文的溫度，使他的畫作更有人格魅力。齊白石的藝術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融入自身感悟，完成衰年變法，他注重詩、書、畫、印的綜合修養，抒發真性情，在繪畫的形式語言上具有現代性表現，影響后世，終成為一代巨匠。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