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今年是敦煌研究院建院80周年,也是敦煌研究院的第一任院長、敦煌文化的第一代守護人——常書鴻誕辰120周年。本期副刊通過各專家學者的文章,從不同角度為讀者講述關于敦煌的故事,感悟敦煌的千年魅力,回顧幾代敦煌人的堅守。
今年是敦煌研究院成立80周年,也是敦煌學家常書鴻誕辰120周年、逝世30周年,在常書鴻出生、成長之地杭州,奮斗一生之地敦煌,他多次訪問交流的日本東京等地,都會舉辦學術活動以紀念這位對敦煌保護與研究作出杰出貢獻的學者、藝術家。
對于大眾而言,常書鴻身上最耀眼的標簽莫過于“敦煌守護神”。確實,1937年常書鴻在法國塞納河畔看到伯希和《敦煌石窟圖錄》,他驚嘆于敦煌藝術的精美絕倫,旋即到吉美博物館參觀伯希和從敦煌盜取的絹畫、壁畫,他感知到了不同于文藝復興以來古典體系的東方力量,對遙遠祖國的敦煌產生了敬仰與向往之情。
正是這份向往之情,當1943年國民政府意圖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時,常書鴻自請擔下這份在當時看來“喝西北風的無名無利的苦差事”。來到敦煌后,連年的戰亂、經費的匱乏、人員的缺乏、生活條件的極度貧乏等,種種困難沉重地壓在這位江南漢子的身上,研究所同事紛紛離去,連結發妻子也因無法忍受生活的艱難狠心拋棄他與兒女離開敦煌。這位法國留學歸來的藝術家本可回到大城市優游于藝壇,但他不忍看到敦煌莫高窟的頹敗不堪,更放不下他對敦煌藝術的牽掛,硬是頂住各種艱難,帶著為數不多的同道,從清掃石窟積沙、種樹、筑圍墻開始,繼之修棧道、做護欄,對洞窟、壁畫和塑像整理、歸類并一一編號,對每個窟的修造年代進行更為精確的斷代,再之臨摹石窟壁畫、研究壁畫內容與技法。
幾十年間,常書鴻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把自己的生命、精神、感情與幸福全部獻給了敦煌。他與同事們從歷史角度對敦煌藝術進行了細致嚴謹的考證分析,其中不僅包括對敦煌莫高窟壁畫與雕塑風格變遷的研究,還有對當年開鑿、繪制技法的挖掘,以及從社會史的角度考證魏晉隋唐時期敦煌人民的生活方式與環境,終于使得敦煌學研究蔚為大觀,立足世界學術之林。
正因為籠罩在“敦煌守護神”的巨大光環下,在強調了常書鴻對敦煌莫高窟的保護起到重要作用的同時,學術界往往忽略了對于杰出藝術家常書鴻的藝術思想、藝術技法、藝術成就的全面深入的研究,忽略了敦煌壁畫藝術反哺了常書鴻,對常書鴻畫風的轉變起到的重要作用。
作為中國近代美術留學生的翹楚,常書鴻留法學習的十年間,先是在里昂國立美術專科學校接受了系統的西方古典藝術的學院訓練,先學素描,然后進行黑白色稿、黑白紅三色稿的練習,其背后是文藝復興以來注重明暗感與堅實造型的古典主義思想。從里昂赴巴黎深造,常書鴻又受到新古典主義畫家、法蘭西藝術院院士、巴黎高等美術學校教授勞朗斯的悉心指導。勞朗斯以歷史人物畫與肖像畫著稱,畫風嚴謹細膩,為經典的大衛之后新古典系統的傳承者。在勞朗斯等教授的指導下,常書鴻奠定了扎實的素描能力與堅實的造型感,亦頗為注重光線在造型塑造上的功用,創作了《裸女》《病婦》《懷鄉曲》《G夫人肖像》《D夫人像》《湖畔》等一系列作品。他的油畫作品多次參加法國的國家級沙龍展并獲獎,有五幅油畫被購藏于巴黎現代美術館、蓬皮杜藝術中心和里昂市立美術館等,也因此成為了法國肖像畫協會會員、法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常書鴻還被法國美術家協會推選為沙龍的超級會員,即H .C.學會委員,這是中國美術家在法國獲得的少有的殊譽。
與之前去敦煌的李丁隴(1938年到達)、張大千(1941年到達)一樣,常書鴻去敦煌的目的就是學習中國古代豐厚的繪畫傳統,并希望從中汲取養分以滋養自身的藝術。雖然研究所所長的職務使得常書鴻要有全局觀念,不能將全部精力投入繪畫,不過,在其后數十年的敦煌生涯中,臨摹敦煌壁畫以及繪畫創作仍然是他藝術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他臨摹了數以百計的敦煌壁畫,并通過壁畫臨摹細細體悟敦煌壁畫的線性構圖和重彩平涂的平面裝飾效果,感受中國藝術獨特的精神氣質。因此,在常書鴻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敦煌藝術對他莫大的影響。色彩方面,常書鴻大量借鑒敦煌壁畫的用色習慣,逐漸從西方古典色調中脫離,用色更為大膽,純度更高。同時,為了更好地表現其色彩質感,常書鴻弱化了光影表現,追求色塊之間的主觀變化。相對于其古典時期的作品,畫面的平面感、裝飾感更強,逐步趨向于東方的審美意識。其筆觸也從細膩逐漸轉向粗放,不去有意掩蓋筆觸痕跡,又能筆筆控制于其堅實的造型框架之內。構圖方面,相對于嚴苛的定點透視所表現的空間錯覺感,常書鴻的作品有著更為自由的布置法則以及更為意象性的物象表現手法,處處流露出中國傳統藝術的精神內涵。正是對敦煌壁畫長期的臨習研究,使得常書鴻的繪畫風格從最正統的西方古典主義學院派油畫,逐步演變為帶有強烈民族氣息的中國油畫。
多年前,美術史論家邵大箴就指出:“提起常書鴻,更多的人知道他是研究敦煌藝術的專家、為保護敦煌藝術作出了偉大貢獻的藝術家,而他在油畫藝術上的成就至今未能受到人們的關注與重視。”在常書鴻誕辰120周年的今天,這一情況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變。所以,我們一方面要充分肯定常書鴻作為“敦煌守護神”所作出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深入研究常書鴻不同時期的繪畫風格特征以及形成的內因。這不僅僅是努力還原一個真實而完整的藝術大家,更重要的是通過敦煌壁畫對常書鴻繪畫的影響這一典型個案的研究,分析如何才能將中國的傳統藝術元素與精神融入油畫創作之中,探索油畫民族化的可能性與路徑。敦煌莫高窟不僅是普通百姓的旅游勝地,更是藝術家的朝圣之地,應該成為藝術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料庫與靈感庫。在與日本創價學會會長池田大作的對談中,常書鴻說過:“我期待不久的將來,新型中國畫會誕生,那或許是敦煌畫派的復活。到那時,我40余年來一直期待敦煌畫派產生的夢想便成為現實,我就心滿意足了?!蔽覀兤诖@一天的早日到來。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