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江湖

我的父親佟祺祥先生（1920～1984），名任，字祺祥，號洛云，又作老云。河北省望都縣人。其父佟生爾為貧苦農民，其母丁玉蓮為民間中醫。父親家境貧寒，自幼隨其舅父、民間中醫丁維卿先生練習常門武術，后拜西河大鼓藝人溫占元先生為師，學習西河大鼓及民間小曲小調。

父親14歲時在河北省定縣（今定州市）北支合村做長工，月余后經舉薦至清風店榮盛鏢行做趟手（伙計）。父親勤奮好學，一年后便滿師獨立出車押貨。

父親在做工期間又隨其義父、河北省唐縣王京村崔洛同（崔中玉）先生學習形意拳和通背散手。他與人為善交友廣泛，與寄居在定縣小瓦房村的貨郎岳獻忠結為好友。岳獻忠是河南省伊川縣龍王廟村人，抗戰時期任八路軍望都（定）支隊支隊長。

抗戰爆發后，父親多次在押貨時幫助抗日武裝攜帶蠟燭、火柴、電池等重要物資。1940年經望都縣縣大隊白鎖子班長介紹加入盒子隊（手槍隊）擔任秘密聯絡員。參與抓捕鎮壓大漢奸耿朝然、劉洛厚及押送俘虜等行動。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回家務農，積極參與修建西大洋水庫及赴天津挖海河，多次獲得“勞動英雄”、“生產模范”稱號。

父親與其師溫占元先生多次參加縣、公社文藝演出。獲得縣政府頒發“社會主義文藝積極分子”獎狀。

父親精通曲藝“十三道大轍”。凡是看到人物、景觀，都能隨口而出一首民謠順口溜。創作了大量宣傳抗日、頌揚社會主義的西河大鼓鼓曲及民間小曲小調。流傳于世的有民謠《堯母廟》《龍盤井》《修水庫》《勸治安軍》《勞動號子》《贊習石頭烈士》等。傳有《對打要訣》《論規矩》《松緊歌》《點打歌》等。筆者經采訪家人，整理出一些父親當年的事情，來展示一位民間傳統武術人不一樣的人生經歷。

一、兄弟齊打一貫道

一貫道，又名道德慈善總會，為封建會、道門組織。在抗戰期間勾結日寇散布謠言為虎作倀?？箲饎倮笠回灥劳犊繃顸h反動政府瘋狂破壞土地改革和解放成果。新中國成立以后，一貫道被人民政府認定為反動會、道門組織予以取締，對首要分子予以鎮壓。

望都縣的一貫道組織成立于抗戰前夕。成立之初宣揚“末世論”，聲稱只有繳納“道德費”入道才能保平安。使用欺騙、威嚇手段誘使大量群眾加入其組織，后因內訌分裂成三個“壇場”。

1945年抗戰勝利后我年僅十幾歲的叔叔佟國棟去縣城大集糶黃豆。當時有一貫道道首某某開豆腐坊，與經紀人合伙兒把控市場，強買強賣。用恐嚇手段以極低價格買走我叔叔的黃豆還收取了“道德費”。

叔叔在年幼時就過繼給我本家爺爺佟洛靜（故此小名佟繼），回家后不敢告訴繼父母。這時候正好我父親從清風店回家，叔叔便告訴我父親。父親聽后不敢怠慢馬上帶領他趕赴縣城東十八村豆腐坊。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還在途中一個叫東關的村子里停留了一下，叔叔也沒敢問。

父親兄弟倆趕到豆腐坊時已經是下午時光。這是一個大院子，青磚正房廂房都齊全。我父親進門痛斥他們一貫道裝神弄鬼欺騙百姓。里面竄出幾個人來，一人更不搭話，揮拳打向父親。父親閃身躲過，伸手就掏出了藏在身上的土坯頭拍在這人腦袋上，又回身一腳蹬在另外一個人的肚子上。這時候叔叔也摸出一塊土坯頭打在一個人頭上。

眨眼之間對方就倒下了三人。其余人見勢不妙，大喊來了扎手的點子（江湖行話，對手之意）。

屋里又出來七八個人，每人都拿著家伙什。父親一見這情況反而不著急了，對為首的“傳法師”（應為點傳師）說，你們一貫道罪孽深重，欺騙我們老百姓，現在還想以多勝少欺負人。不過事先要掂量掂量自己，碰我們一下你得吃不了兜著走。

那點傳師弄不清我父親底細。忙問，相好的（意為朋友），報個香頭子——意思就是什么來歷。

父親不慌不忙地說，我師父是唐河沿上丁老梗（丁維卿先生），干爹是定州塔下崔洛同。莫說你這小小的望都一貫道，就是定縣城（今定州市）一貫道的二層樓我們也是平著趟！

對方一聽就變了臉色。原來前幾年定縣的一貫道組織為了拉攏、蒙騙老百姓入道門，專門教人“刀槍不入”神功。此舉遭到以崔洛同先生為首的傳統武術界一致反對，雙方還動了手。后來直到一貫道承諾不再教“神功”才作罷。

父親的話顯然震懾住了那個“點傳師”。他想了想，就制止了其他人，又對我父親說都是武行里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這事兒到此本來也就比較算圓滿結束了——我叔叔少賣了黃豆錢，可現在對方傷了三個人，算是平手。

對方有個“二打頭”（二師兄）卻不服不忿。說你們今天算是撿便宜，要不是看在你家老輩子（方言，意為老前輩）面子上，就讓師傅拿了你們哥倆的魂魄，出不了這個門。

父親看了他一眼就說了句，拿魂魄？莨菪葉，老醋酸，姜黃堿水練大仙。別人沒什么反應，那個點傳師卻變了臉色。原來這莨菪就是曼陀羅，其葉、花、果實有強烈的迷幻作用，給人服下就能造成思維混亂，任人擺布。而老陳醋又是“油鍋撈銅錢”的重要道具，姜黃堿水則是展示所謂“殺鬼驅邪”的重要道具（姜黃遇堿水發生化學反應能變成紅色）。這些東西都是騙人的勾當。

父親看對方還在猶豫不決，又說了句，沒有三分三，不來上梁山。隨即轉身朝著門口喊了一聲，相好的，顯個面兒。就見院墻外齊刷刷地舉起了七八根白蠟桿子。那點傳師不敢怠慢，趕快讓人端出來一模子豆腐（裝豆腐的器具），連連說著人不親藝親，藝不親祖師爺親的場面話。

父親是經過大場面的人，也就坡下驢，收了豆腐。叔叔跟著父親兩個人走出了豆腐坊，就看見七八個人拿著棍子在院子外站著。父親朝他們拱了拱手，那幾人也沒說話一直就朝西邊走了。

二、杯水傳武技

我父親身材高大，有一米八開外，力大無比且飯量驚人。可單手將十幾斤重的土坯扔至房上。時有其親戚、清末武舉人高冠甲所留三百斤練功石“質子”名為“白玉虎”，父親可雙手托舉胸前然后旋轉扔出丈外。又有百余斤質子名“殿連元”，父親可以一手一個夾在腋下繞村子快走一圈。

鄰村有一叫“老月”的壯漢不服，來我家欲和父親比試力氣。此時將近晌午，父親言道遠來是客，先吃飯再說。二人均吃了一胳膊餅子（即是在胳膊上豎著放餅子）。父親又給自己和老月各舀了一盆粥，此時對方已經面露難色。父親喝完粥后再拿起四個餅子吃完，老月表示實在吃不下了。休息片刻后父親說由對方提出比試方式。那人連連擺手，說吃都吃不過你，更別說勁頭了。圍觀眾人哄堂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老月提了盒點心又到我家。對父親說，哥，聽說你以前入過武（術）行，勁頭這里面的東西懂挺多，希望你能給我說道說道，要不給你磕個頭。

父親想了想說，新社會不興那套了，現在也不指著這個吃飯，你給我倒碗水吧。

老月聽了趕快端了碗水給父親，又拆開盒子拿了塊點心。父親接過來就對他說，喝你一口水，吃你塊點心咱們就有了因果緣法。你且記著，扛麻袋掄鐵鍬都有個竅門兒，何況是勁力的使用？

老月在一邊頻頻點頭。父親又道，武行里說勁是勁，力是力，這是兩樣東西。比如說你背東西，背起的那一瞬間是勁，之后走路就是力。有的人有勁沒力，有的人有力沒勁。只有經過特意地練習，才能有勁有力，勁力合一。

老月接著問，力從何來？勁從何起？父親答道，沖這句話就知你是個好苗子。力起于地，發于腳，行之腿，主宰于腰，最后顯于肩手。勁是力在傳導中筋骨之間的開合和收縮。初練勁力，要拿式（指動作）幅度大，這叫“露形”，便于師父指正，以后越來越小，直到不顯形。

父親說完就起身做了一個“夜叉探海”式，隨后讓老月照著來。老月只一會兒便學會了。父親道，現在武行沒落，不當飯吃，不過你從里面能學到勁力使用，再往后干活都有好處。

老月點頭稱是。父親又道，當年我師父丁維卿先生曾言，力如同是井里面的水，常舀常有，不舀沒有。而我義父崔洛同先生卻說，話不可說盡，力不用盡。你卻知道何意？

老月搖頭說不知。父親道，人生于天地，除了胎里帶來本力外，勁力多是練習出來的，要不然武行里也就沒有掄石鎖，抖桿子了。可什么都有個度，過猶不及。一味地追求力量總用“絕勁、絕力”，對身體損傷極大。特別是腰胯，一旦受傷很難恢復，這點切記。俗話說：年輕棒小伙，老來病老頭。只用不養，那不是行家里手。

老月又問，這勁力使用是不是要手挨手，腿碰腿才有效果？

父親很奇怪，答道這是必須的。如果離著對手只有一手指距離哪怕你有千斤力也沒用。

父親又接著說，這個增加勁力方法很多。比如平常人打耳光，他會掄成半圓形用延長距離來增加力量，其實這就是沒掌握勁力發放使用方法。這個勁力發放不只是體現在手腳，全身任何地方都能做到。據說有的老前輩下巴頦也能打人，不過這個離我們太遠了，當個傳說聽聽就行。

父親說完站起來道一聲小心了，一抓老月胳膊往懷里扯。老月本能反應掙脫，父親進半步身體緊貼老月然后胯骨一晃，老月的身子一下子就騰空起來了，就見父親往回一拽，他這才沒被摔倒。父親接著說，這就是胯骨軸子打人，叫“拔根兒”。

老月又說道，他們村里有個“半仙”據說過去也入過武行，會“凌空力”，就是離著人兩三丈遠就能把人打倒。不過想學得花很多錢，另外還得看緣分。

父親很嚴肅地說，那個東西要慎重考慮。我走了很多地方，也見過不少弄這東西的師傅，要做到這個不外乎幾種情況。一是用莨菪花、葉熬水迷人心智受其擺布，再就是用飛針等器物打人穴道。當然最省事兒還是揉手（類似太極拳推手），熟悉的人互相玩的把戲。再打個比方，馬車驚了，朝你撞過來，就是碰不上你也得躲開，這看著就是你說的“凌空力”，可你琢磨琢磨，這牲口車也沒練過啥。說穿了，這東西看著邪乎，其實啥用沒有。真的說起來，新中國成立前的一貫道玩得比這個好多了。啥時候都要記著，咱練是武藝，不是法術。

老月連說服氣。父親對他說，你本身就力氣大，頂別人三年點燈熬油盤架子，這要是在過去就叫祖師爺賞飯，現在也不錯，能為建設社會主義立新功。

從此以后老月經常來我家，有時候說兩句話就走，有時候一待半宿。后來還聽說他得了個外號叫“帶電手”，就是說和別人一搭手對方就莫名其妙地躺下了，又聽說也在村里收了好些個徒弟。

三、義助倭瓜拳

1963年河北省遭受特大洪水襲擊，望都縣大部分土地遭水淹，莊稼減產嚴重，人們口糧分配比往年要少很多。

在這年冬天我父親在村里守夜巡邏。有天后半夜他一個人走到生產隊隊部門口就看見一個人背著麻袋往外跑。因為知道里面也沒啥東西。就沒喊人，在那個人后面小聲說了句：“把麻袋放下，自己悄悄地走吧”。

誰知那人把麻袋放下回身就一拳。我父親沒想到他有這么大膽子敢動手，因為這是在我們村里，只要我父親喊一聲，立刻就有人出來幫忙。結果就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下子。父親很生氣，一抓他肩膀打算給他來個背口袋，沒想到對方一叼手腕子就想用懷中抱月拿我父親。我父親一見不好一撤身，腳下起腳就蹬在那人小肚子上，一下子把他蹬出了一丈外。

那人正打算爬起來接著折騰。我父親上去就是一腳踩住他胸口。那人馬上就求饒，一問才知道是他家住在離我們八里地外的村子。老娘是個癱子，媳婦常年有病，家里有三個兒子，都是十來歲正是能吃飯的年紀。這家里的糧食眼看就斷頓了，沒辦法想過來偷點東西。他還說小時候跟著老師傅學過兩下子形意拳和摔跤。

這個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他也知道偷糧食是大罪，沒敢弄，就從院子里面裝了幾個倭瓜（相當于南瓜類），回去摻和在糧食里當飯吃。他又求我父親別喊，因為一被抓到公社先戴上紙糊高帽子游街示眾，然后還得坐監獄，這一家子就毀了——全家都指望著他干活掙工分養家糊口。

父親把那麻袋一拎就倒了個兒，里面果然滾出幾個倭瓜來。一看這情況，父親沒說話拿著麻袋回家就裝了三十多斤黑豆兒（生產隊分的不能播種的癟豆子），回來后又讓他裝上幾個倭瓜，到最后還剩下一個裝不下，父親問他還能拿走不。那人背起麻袋，伸出左手成鷹爪狀朝倭瓜一抓，當時就抓了五個洞。父親贊了一聲好。

父親對他說，要沒人問就拉倒走人，有人問就說是這村里會扎針的干娘送給你的。

當時我家奶奶歲數大，姐姐年幼吃不了多少糧食，所以家里口糧并不緊張。那人要我父親賞下名字來，父親連連擺手，就說了句咱們形意門拜的岳爺爺，講的就是忠義孝道，往后不要再犯偷戒。

轉過年來縣里組織民兵訓練。公社推薦我父親去專門教摔跤，遇到還在有個人教摔跤，架勢兒還很規矩，就起了結交之心。結果沒等去找那人，人家主動找到我父親抱拳拱手表示感謝，我父親有些發愣——沒見過面，更不認識，謝哪門子？

一交談對方說自己是練“倭瓜拳”的，父親才知道是去年偷生產隊倭瓜的人。聽他說得虧了我家那三十多斤黑豆一家人才活命。

后來那人跟著父親來我家認我奶奶做了干娘。1981年奶奶去世，這家十幾口人披麻戴孝來送葬。

這件事父親從來沒跟我們提起過。這還是那個老盟叔后來給我母親和大姐說起我們才知道的，老盟叔說，武行里人要窮死不搶掠，餓死莫做賊。一家子老小的命，自己的名聲都是老云哥給成全的。（我父親號老云，鄉親們一般稱呼我父親的號。）

父親閱歷豐富，南過黃河，北至塞外，足跡遍布燕趙、京津大地。憑著高超的武藝和良好的品德結交了很多朋友。如今老人家去世四十年了，他的教導我們依然記在心里。鼓勵鞭策我們為傳播傳統文化做出自己的貢獻。

（本文根據佟愛淑、佟愛輝、佟建峰講述整理。作者佟愛茹為保定市詩詞協會望都縣分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