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學國畫時我是從水墨寫意入手的。宣紙的洇暈與墨色的玄妙吸引著我,陳淳、徐渭、齊白石、吳昌碩等大家的作品都是我臨摹學習的對象。但在平、圓、留、重、變的筆法和破墨、積墨、章法構圖的圈子里摸索了十幾年,逐漸感到這些膜拜的東西離自己很遠,也感到這些技法離我們現在的時代也已久遠,我便走出畫室,開始嘗試直面生活的花草寫生。
我對花草的熱愛基于童年的生活環境,從小在北方農村的田野里玩耍,田間地頭、房前屋后的各種植物、昆蟲逐漸成了我的玩伴。遇到一叢碧綠的青草,就會躺上去打幾個滾,會嗅到青澀,也會驚得螞蚱亂蹦。有一種香草,很細,像繁星,顏色花花綠綠長得不正經,可以吃,酸溜溜的。還有常見的狗尾巴草,風一吹,“尾巴”亂翹很招搖,可以揪一根別在牙縫里,邊說話邊讓它翹“尾巴”。這些尋常的花草鳴蟲成為我后來創作的素材,技法也逐漸轉變為從徐崇嗣、孫隆、任伯年、惲南田、二居等沒骨花鳥畫家那里汲取,不拘泥于一家一派,總之是要為我所用。后來再與之前的寫意法相融合,逐漸在寫生中積累起自己的小寫意與沒骨相結合的技法。
寫生是花鳥畫家突破傳統藩籬,找尋自我表現技法和題材的重要方法。自古以來很多卓有成就的花鳥畫家都是從寫生中汲取新意,找尋突破的。早有五代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和北宋趙昌的《寫生蛺蝶圖》以為范例。寫生的首要問題是要學會觀察,不僅用眼睛去看,更要用心體悟。易元吉為了畫好猿猴,深入叢林,搭建棚屋,隱身其間,窺視猿猴的生活習性,分析動態結構,從而成為一代畫猴宗師,獨樹一幟;居廉的畫尤重寫生,他深入觀察物象,常不分晝夜到戶外細察草蟲生態和躍動情狀,高劍父稱居廉“眼之所到,筆便能到,無物不寫,無奇不寫,前人不敢移入畫面的東西,師盡能之”。居廉在寫生時“每將昆蟲以針插腹部,或蓄諸玻璃箱,加之描寫,畫畢則以類似剝制的方法,以針釘于另一只玻璃箱內,一如今天的昆蟲標本,仍時時觀摩”。
我的寫生是從身邊尋常所見入手的。牽牛花、蜀葵、鳳仙花、柳葉桃、白玉簪、馬唐草……它們各具情態,色彩直接涂寫,以寫意性的筆法進入才能使線條不板不滯。花的形態千變萬化,含苞待放吐露生機,半遮半掩嬌羞欲語,全面盛開熱情奔放,皆表現出花的萬般風情;葉的形態務求統一,從形到色盡量少些變化以襯托花的豐富多彩,也可適當添加個別葉梢枯黃或帶蟲眼的葉子以破除單調;草的畫法更應自由,充分發揮毛筆的書寫性,長短闊窄交替穿插,不必拘泥于“一筆長,兩筆短,三筆破鳳眼”的畫法,而是要在群草疊加中追求野蠻生長所具有的疏密聚散的自然狀態和堅韌不拔的生命力量。
寫生是在鮮活的場景中進行的生命體驗,“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劉勰《文心雕龍》),草叢里的蟲鳴蛙叫,耳邊的蜂蝶飛舞聲,空氣中彌漫的花香草氣,都會影響到寫生的畫面,應當接受并反映到畫面中。寫生的過程多姿多彩,畫出的作品才會有滋有味、情趣盎然。薺菜開了花就變老了,不能再吃的時候就變得漂亮起來,一朵一朵的白色薺菜花像芝麻一樣,花開節節高升,花落了就變成一個心形的果實羅列著生長。麥瓶草夾在麥田里是要被當成雜草拔除的,我喜歡它紫色的花瓣和圓鼓鼓帶著豎紋的花苞,拔一簇回家插在玻璃瓶里很好看。還有黃色、白色的苦菜花,藍色的鴨跖草,紫紅色的紅蓼花,紫色的二月蘭,黃色的月見草,各色的馬齒莧,這些再尋常不過的閑花野卉都是我喜歡的,它們的平凡打動了我,不用刻意澆灌呵護,它們會在陰晴風雨里頑強成長,更會按照自己的節奏開花結果,就像人們常說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帶著情感和敬畏之心來表現它們,就會讓畫面充滿感人的力量,正如馮遠先生所評價:“我們在《芳華》這幅作品里看到是淡雅的,具有一種地域特征的潮濕氣氛中的一叢花卉。這件作品首先被它打動的是具有的那種朦朧意味和抒情意味,它不是用很濃烈的、強悍的或者激烈的語言來表達,而是以一種委婉的、柔美的,甚至于輕盈的、素雅的顏色烘托了某種風華。這種風華有時候并不比那種鏗鏘的、硬實的顯得軟弱,而相反通過這樣一種柔美的東西來表達、洋溢出來審美上的美感,更能夠觸動人的直觀,從視網膜上的這種吸引度,它產生的效應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們今天所說的主題性的藝術表現,不要以為全都是強烈的,類似男高音那種高亢的才是表現主題,這種優美的、唯美的,甚至具有理想主義充滿意境的繪畫,同樣能夠表達作品背后的力量。”
在我的另一幅作品《錦繡》里同樣展現了一組茂盛的、繁花似錦的、生機盎然的花草世界。這幅作品以錦葵和繡球為主體花卉,它倆以高矮胖瘦、花形大小、色彩差異的不同姿態分別位于畫面中心的兩側,再輔以多種花卉雜草穿插,紫色的鳶尾花、藍色的鴨跖草、白色的石竹花……它們交疊其間,你我揖讓,相互掩映,看似你爭我搶地競放,實則各安天命,按照自己的節奏花開花落,寫意性與沒骨技法相結合,再佐以撞水撞粉法的適當使用,如繡球花頭就是在紫色和粉色的點厾之后,顏色未干時注以白粉水,自然滲化出色彩斑斕,不見筆痕的圓融花頭效果。為了打破偏圓偏大的花形,我用干枯的重色線型結構的其他花卉的花苞遮蓋其上,物理與畫理相結合,既豐富了畫面,又符合自然生態。高大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線性寫意筆觸極速寫出蘆葦花數簇,密集的細線組出了帶有體積感的蘆葦花頭,幾根長長的葦葉編織著自己的姿態,爽利而瀟灑,一只紡織娘和一只蝗蟲分別駐足在不同的葦葉上各安其事,下方草叢中一只螳螂警覺著周邊的動靜,上方的蟈蟈正在振翅覓偶,綠色的葉子根據不同的植物加以色階上的區分,和形形色色的大小不一的花朵形成對比,用以陪襯,各種昆蟲隱沒其間,形成一幅活生生的大自然畫卷。
近些年來我去全國各地到處采風寫生,從南到北,由東到西,去了不少地方,延安、井岡山、赤水河、大別山、五指山、武隆、可可托海、烏拉蓋、興安盟、甘南……祖國的大好河山和豐富的自然環境對我造成強烈的視覺和情感沖擊,繪畫題材也逐漸拓展:那開在懸崖上的映山紅,長在巖石縫隙里的溲疏花,攀緣在松柏上拼命向著太陽生長的藤花,還有那一片片紅色的山丹丹,白色的蓬壘花,黃色的路邊青,更有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這些閑花野草不但形色美妙,且無不體現著頑強的生命力。
作品《凝翠》表現的就是在山野間默默開放的各種野卉在大自然的陰晴雨晦里野蠻生長。老去的落葉化作泥土保護著新生的嫩苗,年復一年,生生不息,構圖上采用了大開大合、虛實相生的處理方式,右側翠綠色帷幔一般的繁密野草襯托著左側縱橫交錯、穿插錯落的各種花卉,兩者虛虛實實,走馬與透風兼具。散布于花間草叢里的各色昆蟲蜂蝶,既是自然物態,又循畫理畫趣,于刻意間求無意,于人為里覓天成。圖像時代對花鳥畫的空間創造提出了同樣的視覺訴求,花鳥畫題材不再局限于傳統文人畫范疇,而是以文人之筆、文人之意、文人之心將花鳥題材擴展到山花野草和灌木叢林。《凝翠》脫離出傳統文人花鳥畫的折枝圖式,擴展到一切植物和花木叢林,我在作品中寄予的也早已不是“疏影橫斜水清淺”的孤芳自賞,而是對生命日常的感懷,對大自然微小生命的禮贊。《凝翠》中水色氤氳的大面積的翠綠色具有一種沉浸式感召力,與沒骨法勾染的山花野草形成對比,加以活潑生動的草蟲,用一種“悅耳傾聽”的方式喚醒觀者的多種感官功能,從而引發觀者不同層面的共鳴。
近些年來的創作中,“綠色”不知不覺成了我畫面的主調子,那些魂牽夢縈的“兒時玩伴”也成了我畫里的主角。花開花落,草長鶯飛,青蛙跳,蟈蟈叫,小魚成群,蜻蜓飛舞,里面既有兒時家鄉的味道,也有曾經走過的各地優美風物的記憶。那打動著我、感染著我的自然界中的花草鳴蟲,那年復一年的花落花開,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那看似雜亂無章卻自帶著生長規律四時更替的草叢,自然的永恒與魅力一直充盈著我的生命和創作,我也以創作回饋大自然,做一名大自然生命樂章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