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的對比研究

摘" 要：中國近代史上學堂樂歌的興起對后世的音樂發展產生了巨大且深遠的影響。通過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唱歌的對比，可以發現中國學堂樂歌的形態以及發展趨勢與日本學校唱歌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系。文章主要以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的對比研究為主題，從音樂創作、音樂審美、音樂教學三個方面展開論述研究，探討闡述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之間的異同，得出中國學堂樂歌作為近代中國專業音樂的起步階段無可避免地受到海外音樂的影響的結論。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唱歌的相似之處體現出兩個國家在音樂方面的交流與學習，但實質上是當時相對落后的國家對領先國家在音樂領域的學習。中國近代的音樂便是在這樣的借鑒學習中展開了與國際接軌的第一步，學堂樂歌的創作經驗積累也為之后的中國近代的專業音樂發展夯實了基礎。

關鍵詞：中國學堂樂歌；日本學校唱歌；對比研究

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發起“戊戌變法”，提出“廢科舉”“興學堂”等學習西方科學文明的口號，在此期間，維新派的領袖康有為曾主張在新式學堂中開設“樂歌”課程。這些新式學堂中樂歌課上教授的歌曲就被統稱為“學堂樂歌”。這些歌曲多于1898至1919年所作，存在于戊戌變法到五四青年運動這二十年來的時間，但它們的影響存在卻遠不止二十余年。中國的戊戌變法沿襲鄰國日本的改革制度，音樂上效仿西學而誕生的學堂樂歌作為我國近現代音樂史的開端，同時作為一次音樂史斷層的起始以及東西方文化碰撞的產物，在我國近現代的音樂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歷史地位。

當前針對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的對比研究為主題的論文相對較少，王靜波的《日本唱歌及其對中國樂歌的影響》結合歷史時代背景對日本的唱歌傳入中國的過程進行了梳理，并從近代史的角度來闡明日本唱歌的存在原因以及它與中國樂歌的關系[1]；郭常英的《日本學校唱歌對李叔同學堂樂歌創作的影響》則是從李叔同個人的音樂創作入手，來探討日本學校唱歌對其創作的影響[2]；張前的《日本學校唱歌與中國學堂樂歌的比較研究》則更多是側重于對學堂樂歌、日本唱歌兩者的發生歷史、音樂源流、代表性作品進行比較研究，從而探討中日音樂文化的交流走向和內涵[3]。具有代表性的這三篇文章都并未明確且涉及面較廣地討論日本唱歌對于學堂樂歌的影響。因此，本文在此基礎上，以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的對比研究為主題，從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在音樂創作、音樂審美、音樂教學三方面的異同展開論述研究，探索并從中窺見近代中日音樂文化交流的歷史。

一、音樂創作上的對比

中國學堂樂歌中的諸多作品都展現出與日本學校唱歌的相似之處，就創作而言，主要體現在旋律的移植類型以及移植特點這兩個方面。下文將結合具體的作品來進行論述。

（一）對歌曲創作的影響

在對選取填詞的創作方法以及原創歌曲技法的偏向性兩個方面，學堂樂歌與日本唱歌展現出了相當的一致性。受日本唱歌的創作特點的啟發，學堂樂歌的創作方式也主要以選曲填詞為主。這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中國整體音樂創作水平不高、專業音樂發展落后，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中日兩國國民尤其是從事音樂創作的人對自己民族文化的不自信，創作者對自己國家傳統的雅樂認可度不高，且大體持批判態度，在體裁與形式的選擇上便傾向于西洋化。學堂樂歌與日本唱歌在選曲上基本都可分為三個類型：1.歐美等國的音樂曲調；2.本國的傳統音樂；3.新創作的樂曲。但在三者之中，不論是中國學堂樂歌還是日本學校唱歌都更多是在歐美等國的音樂曲調上進行填詞創作。如李叔同創作的學堂樂歌中，雖然歌詞方面保留了中國傳統詩詞的風格，但選曲上偏愛歐美曲調。如《送別》選用美國作曲家奧德威之曲，《春郊賽跑》選取德國作曲家赫林之曲，《化身》選擇的是美國作曲家洛厄而·梅森的曲子。甚至，他在為中國古詩詞配曲時，也是使用了較多的歐美曲調，如他為《清平調》一詞配的是美國歌曲《羅薩·李》的曲調。

在日本學校唱歌發展的明治時代，選曲也主要有三個來源：1.采用西洋的音樂旋律配以新的歌詞；2.是采用日本雅樂及箏曲等的旋律配以古歌詞或新作歌詞；3.是明治維新以來新創作的學校歌曲。

與此同時，日本唱歌的旋律也成為中國學堂樂歌選曲填詞的素材，沈心工、曾志忞等人的創作就集中偏向于使用日本唱歌的旋律曲調。有大量的作品移植于日本唱歌，其旋律來源也可分為三類：1.采用日本古代旋律填詞的樂歌；2.采用日本軍國主義歌曲曲調填詞的樂歌（故意用之反諷或激勵）；3.采用日本當時的流行歌曲旋律填詞創作的作品。

采用日本古代旋律填詞的樂歌：如用日本歌曲《櫻井訣別》的旋律寫成的《何日醒》《今從軍》；用日本民謠《風車》的旋律創作的《耕牛》；用日本民謠《四季的月亮》旋律寫作的《四時樂》《西湖十景》；用日本民謠《君之代》的旋律填詞的《孔子》《宗孔》[4]等。

第二類采用日本軍國主義歌曲曲調填詞的樂歌的旋律來源多為當時為日本宣揚軍國主義思想而寫作的學校歌曲，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歷史轉折點，日本的軍國主義思潮逐漸抬頭，并以國家主義和軍事擴張為核心目標。日本政府利用教育體系作為主要工具，通過精心策劃的課程和宣傳材料，將軍國主義思想植入國民心中，尤其是年輕一代。這種潛移默化的意識形態灌輸，塑造了日本民眾對國家角色和軍事力量的認識。在這一背景下，中國的音樂家反而用這樣的曲調填寫用以激發民眾的愛國熱情和抵抗外侮的、帶有強烈愛國強軍色彩的反侵略歌曲，不光在一定程度上激勵了中國人民反抗侵略、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精神，也未嘗不是對日本軍國主義思想的嘲諷與反擊，是一次海內外交流中碰撞出的文化上的抗爭。這一類歌曲如用日本軍歌《日本海軍》的旋律，填詞的《十八省地理》《勇敢的水兵》《從軍新樂府》《從軍樂》等多個中文版本的中國學堂樂歌；由佐佐木信綱作詞、奧好義作曲的《勇敢的水兵》填詞的作品《從軍新樂府》，辛亥革命后的新作《從軍樂》，略微簡化節奏的《中國國體》和《孔子杏壇操》，還有沈心工的《革命軍》、馮梁的《陸軍》、華航琛作詞的《當兵》和王漢作詞的《游戲》和《踏月謠》。

第三類是采用日本當時的流行歌曲旋律填詞創作的作品。如用《日本三景》填詞的《燕燕》，用《櫻花》填寫的《尊師》《卒業別友歌》；用《慈壽》與《天長節》填詞的《愛國》《皇御國》，用日本歌曲《學生宿舍的舊吊桶》填詞的《中國男兒》《決死赴戰》；用日本《鐵道唱歌》填詞的《揚子江》《尚武》；用日本的《敵人幾萬》填詞的《國脈》《警醒歌》《雪中行軍》《中華大紀念》等；用日本《婦女從軍歌》填詞的《赤十字會》《凱旋》《從軍樂》等。

這些歌曲多在日本歌曲的旋律的基礎上，進行重新填詞創作，常常出現一首曲多首詞的情況。同時作者在創作的過程中，也會根據具體的歌詞內容特點進行一定程度的調整。但總體而言，音樂方面的原創性成分較低，更多體現在歌詞方面的創新。這也顯示出我們早期學堂樂歌的音樂創作水平相對不高的特點。

作曲家在進行選曲填詞時，對于樂曲旋律進行改動時多采用改變節奏、改變歌曲結構、修改去四七大調式為七聲調式、只保留旋律骨干音等手法。其中改變節奏的手法中，最為常見的是：1.將2/4拍的節奏改為4/4拍，兩小節并作一節；2.去除旋律中所有或部分附點為平均節奏。總體來說，作曲家們在改寫旋律時傾向于讓樂曲整體結構變得簡單，結構變得平均，在這種傾向之下偶爾還會做出改變部分小節中的節奏、取消曲終節拍的修改。除此之外，還有不少音樂家在為樂曲重新填詞時選擇改變填詞規律，多為從一字多音向一字一音做出改變。其目的多半是為使旋律更符合中國民眾的歌唱習慣，旋律更簡單上口，以便于歌曲的記憶和傳唱。改變歌曲結構的手法有把歌調前后倒置、改二段式為有再現句的三段式等手段，似乎是讓樂曲變得更加復雜，但這種使樂曲繁復的改寫較少出現，且幾乎都為個例。特以《勇敢的水兵》為例說明。

可以看出，《從軍新樂府》的旋律就是將《勇敢的水兵》旋律的兩句順序對調，并將原本為2/4拍的節奏改為4/4拍、兩小節并作一節，去除旋律中大部分附點，改其為平均節奏。這兩首歌在《從軍新樂府》的旋律基礎之上去除了所有的附點，使旋律更為簡化。

譜例4 《孔子杏壇操》與《中國國體》旋律[6]

除此之外，我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的創作者在原創歌曲方面，也都較多地吸收和使用了西方音樂的作曲技法，或者在創作中具有較為明顯和突出的西方音樂風格。比如李叔同自己創作的歌曲《早秋》《春游》《留別》等作品，這些歌曲在創作方法上也都是采用了西洋的作曲技法。李叔同的學堂樂歌作品之中充滿了西方音樂的影響，他本人更是對西方音樂涉獵廣泛，如意大利貝里尼的歌劇唱段，德國韋伯的歌劇唱段，英國馬肯齊、胡拉的合唱曲，美國的福斯特、海斯的藝人歌曲，歐美的贊美詩、兒童歌曲、民歌等，這些都成為他如數家珍的對象，是他在學堂樂歌創作中主要的選曲對象，同時他自己的原創音樂作品之中又深深地體現出這些音樂的影響。

（二）對歌詞創作的影響

日本唱歌受20世紀初葉日本國內田村虎藏等人領導的“文言一致”運動的影響，在歌曲的歌詞創作方面注重從兒童的角度來思考。“文言一致”運動，要求按照少兒的語言特點，表現他們所熟悉的歌詞內容，強調注重歌曲的旋律和趣味性，要能夠充分激發學生的興趣。而少量學堂樂歌，使用古體詩詞寫作，追求雅味，深奧難解，很難為少年兒童所接受，更無須說培育現代文明精神了。我國的學堂樂歌創作者在歌詞創作方面也吸收了日本唱歌的經驗，也強調歌詞創作的言文一致。如沈心工在其《兒童唱歌集》[7]（第l集，1904）中寫到：“唱歌凡分三種。甲種曲調平易，歌意淺顯，多言文一致，更參以游戲，期合乎兒童之心理，凡幼稚園及尋常小學堂均可用。”曾志態在其《教育唱歌集》開篇即寫道：“學校歌詞不難于協雅，而難于協俗。”“以最淺之文字，存以深意，發為文章。與其文也寧俗，與其曲也寧直，與其填砌也寧自然，與其高古也寧流利。”[8]

主流的中國學堂樂歌歌詞創作多與少年兒童的生活緊密結合，多使用兒童們習慣的語言方式和感興趣的事物題材來寫作。如沈心工創作的《體操—兵操》《賽船》《體操（女子用）》《祝幼稚生》《小兵隊》；李叔同的《祖國歌》《西湖》等優秀作品。學堂樂歌的創作者們意識到這種創作方式，能使少年兒童們更好地接受學堂樂歌的教學以及其歌詞內容，從而起到達到活躍思想、激發情緒、振奮精神、改善風氣的作用。

二、審美取向上的對比

中國學堂樂歌誕生的時代背景是中日甲午戰爭慘敗，中國處在被帝國主義列強瓜分的危難之際。大批的愛國知識分子有感于日本明治維新后取得的巨大變化，觸發了他們東渡日本學習東洋、富國強兵、救亡圖存的思想愿望。這批留日學生親眼目睹了日本學校唱歌對于改良社會風氣、振奮民族精神所起的推進作用，同時也從中感悟到西方音樂文化與中國傳統音樂的內在差異。受維新思想的影響和真實地接觸日本學校唱歌的感受，學堂樂歌的創作者們形成了振奮青少年精神要靠西方音樂旋律的認識。盡管日本從明治30年代以后，日本音樂家原創的新歌曲逐漸增多，新創作的學校歌曲漸漸成為日本學校唱歌的主要部分，但是日本學校唱歌始終重視在西方音樂旋律的基礎上填詞創作或者吸收再創，同時新創作出來的作品也使用西方音樂的作曲技法，在審美上也會偏向西方音樂。由此可見西方音樂對于日本音樂的深刻影響，這種影響已經成為一種無形的、深刻的、久遠的影響。

因此，很多中國的學堂樂歌創作者，要么直接使用歐美日本等國的音樂旋律作為基本素材進行創作，要么使用西方音樂的創作技法進行創作。但無論哪一種，都具有較為濃厚的西方音樂審美的影響和偏好。這種審美的偏好，一方面是由音樂作品產生的，但更重要的則是由于歐美強大的國力輻射向音樂方面的巨大影響。

三、音樂教學的影響

盡管中國過往的私塾教學之中也會涉及到一些音樂的內容，但是音樂課作為正式的課程，還是在學堂樂歌產生之后。而在這種變革之中，日本唱歌則在教學方式和教學思想這兩方面發揮了重要的影響。

（一）對教學方式的影響

盡管早在“戊戌變法”時，康有為便在遞交給光緒帝的《請開學校折》中寫了“限舉國之民自七歲以上必入之。教以文史、算術、輿地、物理、歌樂八年而卒業”①，試圖開設音樂課程的嘗試，但正式成立音樂課程還是在學堂樂歌出現之后。中國的學堂樂歌教學體系的建設受到了日本唱歌的巨大影響。大批從事學堂樂歌教學的人員多是從日本留學歸國，如曾志忞、沈心工、李叔同等人，他們效仿日本學校唱歌的模式來實踐學堂樂歌。比如將音樂課作為新式學堂之中的規定課程，并編訂相關的教材，如沈心工編寫的《教育唱歌集》、曾志忞編寫的《教育歌唱集》，使用鋼琴或者手風琴伴奏齊唱，翻譯并學習西方音樂基礎理論知識，故而在中國學堂樂歌中有大量的與日本學校唱歌的相似之處。此外，曾志忞還在上海開辦了夏季音樂講習會、創建了上海貧兒院，固定每周設置兩節音樂課，還組建了管弦樂隊排練、演出。這些舉措使得音樂課程得到了極大的重視，并且作為一門獨立的課程，有了自己的明確教學目標、教學對象、教材和教學方式。

（二）對教學思想的影響

日本的學校唱歌是明治維新過程中為順應近代化潮流、改造近代國民而采取的一種手段，具有很強的政治性。唱歌教育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配合近代國家政治宣傳需要，要求從精神上強化國民道德、培養國民的忠誠意識；同時利用音樂與近代體操教育，來對國民進行身體改造和強化，使得自由散漫的前近代性的身體漸漸過渡成為整齊劃一的近代性的國民身體。而中國的學堂樂歌，也同樣受此影響，借由音樂宣傳富國強兵、抵御外辱、婦女解放、破除封建迷信等進步思想。這改變了過往中國音樂教學中過于強調禮樂內涵的局面，實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思想解放，促進了思想進步。

四、結語

中國近代史上學堂樂歌以及日本明治時期的學校唱歌都起源于相似的、落后于當時西方列強的國情，且它們的興起都對后世的音樂發展產生了巨大且深遠的影響。本文主要以中國學堂樂歌與日本學校唱歌對的對比研究為主題，從音樂創作、音樂審美、音樂教學三個方面展開論述研究，通過這些方面的探討，可以發現中國學堂樂歌和日本學校唱歌都受到西方國家直接、全面而深遠的影響，且值得注意的是，經過日本本土化后的西方音樂，往往比更為純粹、本真的原貌西方音樂更能夠為中國近代音樂者們所接受和學習。這一方面體現的是兩個國家在音樂方面的交流與學習，實質上也是相對落后的國家對領先國家在音樂領域的學習。不論是中國學堂樂歌還是日本學校唱歌，它們作為當時專業音樂的萌芽，表現出了如出一轍的稚嫩，只會簡單模仿的形態，這些相似之處以及于不同文化環境中脫胎的特點無疑值得深入關注和研究。

注釋：

①《請開學校折》，康有為撰。戊戌變法時期的重要奏折，收入《戊戌奏稿》。

參考文獻：

[1]張前.日本學校唱歌與中國學堂樂歌的比較研究[J].音樂研究，1996（3）：42-52.

[2]郭常英.日本學校唱歌對李叔同學堂樂歌創作的影響[J].史學月刊，2008（1）：128-130.

[3]王靜波.日本唱歌及其對中國樂歌的影響[J].浙江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9（1）：81-86.

[4]錢仁康.學堂樂歌考源[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2-3.

[5]山田源一郎.《大捷軍歌》第三編[M].岐阜縣：杉原活版所，1895.

[6]華航琛.新教育唱歌集[M].上海：上海教育實進會，1914：101-103.

[7]李靜.新評沈心工《學校唱歌集》[J].人民音樂，2014（9）：52-56.

[8]張靜蔚.中國近代音樂史料匯編：1840-1919[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92-93.

作者簡介：王博陽，武漢音樂學院音樂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音樂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