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熱,還是熱,周邊好似到處是火,烤著她的全身,胸腔內像有無數個螞蟻在咬,在爬,咳嗽不止。背部像有巨錘在不停擊打,疼痛傳遍全身,渾身汗水淋漓。
“王大夫,你趕緊醒醒,你趕緊醒醒。”是護士春娟在喊,搖晃著她。
“王秋穎大夫的核酸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重型新冠肺炎,是臨床感染所致。趕緊輸利巴韋林,利巴韋林效果不好的話,再換阿比多爾。”新冠門診鄺懷林主任焦急地說。
“唉,我也感染上了新冠肺炎。阿比多爾藥效比利巴韋林要好。”王秋穎想喊出聲來,張著嘴,卻什么動靜也發不出來。“不會說話的白胡子老人用上阿比多爾沒有?那個一歲多的男孩兒應當做行動脈氣血分析。”王秋穎想提醒諸位,仍然喊不出來。
“王大夫,你想說什么?”春娟對著王秋穎大夫的耳朵輕聲問道。
王秋穎回答不了,眼淚流了下來。她像扛起了一座冰山,后背異常的寒冷,冰山壓得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像是跌進了無底的黑谷,被無盡的黑暗包圍著。又好似跟著丈夫谷偉在黑暗中奔跑,喊著女兒谷曉芳的名字。“我女兒還沒有找到啊。”王秋穎大夫心揪著疼。
十天前,丈夫谷偉拼命敲著門診接待室的門,破鑼聲般喊著王秋穎的名字。守著門的保衛人員不讓他進,說新冠疫情期間不能隨便進出,不能越過隔離線。谷偉退出隔離線,一把搶過志愿者手中的擴音喇叭,喊著王秋穎的名字。谷偉的聲音更高、更急了。王秋穎正聚精會神地看新冠患者的胸片兒,下醫囑,都沒動地方,背痛、眼也痛。谷偉的聲音都要掀開房頂了,她竟然聽不到。“你還在傻干!”王秋穎出現在玻璃門前時,谷偉遠隔著玻璃門在警戒線外揮著拳頭,眼睛噴出火來。“曉芳離家出走,已經失蹤三天啦!”谷偉跺著腳,手里還握著曉芳離家時寫的訣別信。信寫得很簡單:“我要永遠離開這個家,離開自私、好色的父親,離開只有工作,忽視女兒的母親。別找我,當我從來沒有來到這世界上,當我不是二位的女兒!”王秋穎想喊,如果不是你出軌韋麗麗,女兒也不能離家出走!王秋穎很累,再加上此時急火焚心,想和谷偉喊也喊不出來。王秋穎顫抖著推開門,下意識想回家去找曉芳。護士春娟拉住了王秋穎的手,說新冠門診醫療人員處于閉管階段,不能和外界接觸。鄺懷林主任安撫著王秋穎,他又給劉煥之院長打電話。劉院長安排保衛科長帶領保衛干事協助公安局找人。劉院長穿著防護服來看望王秋穎,一改平時甜膩或階級斗爭雙重天的狀態,流露出十二分關切的表情,說:“王秋穎大夫新冠疫情期間非常辛苦,孩子離家出走醫院會竭力配合尋找。”谷偉離開時,隔著玻璃門看著王秋穎,眼圈兒通紅,說道:“你就嫁給醫院吧。”王秋穎望著丈夫谷偉的背影,忽然發現他原本筆挺的身板兒,如今有些駝背,感到很心酸。“女兒走失啦!”一個聲音從王秋穎心底升起,她打了個冷顫,站立的勁兒都沒有了。“還有幾個患者急等著治療。”王秋穎默念道。她靠著墻,努力著睜開眼睛,扶著墻移向業務室。
“你先休息一會兒,不要再看胸片兒了。”鄺懷林主任說。
“不用,我還能堅持。”王秋穎的話很堅定。
警察協同醫院保衛科的同志,尋遍了整個小城,連曉芳的影子都沒見到。到鄰近車站查監控,終于看到了曉芳的影像,曉芳坐火車去了哈爾濱。保衛科的同志追到哈爾濱,就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王秋穎心急如焚,但沒耽誤工作,頭腦還是非常清醒,她安排查血常規、尿常規、反應蛋白、血清淀粉樣蛋白;查體、看胸片兒,有時還幫助隔離患者。忙,不停地忙。深夜回到宿舍后,一次次給女兒、丈夫撥電話,要么關機,要么不接電話。“曉芳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可不要想不開。早晚天有點兒冷,谷偉加衣服沒有?谷偉如今不用我操心了,有情人韋麗麗管。”想到這兒,王秋穎內心一陣絞痛。下半夜兩點多,她還是睡不著,只聽表針在不停轉動,使勁閉上眼,一會兒出現一個個患者的臉,一會兒出現女兒曉芳的臉,一會兒出現谷偉有些駝背的身影,他橫眉冷對的模樣兒。“谷偉真的愛上了韋麗麗?我真該忘掉谷偉,為什么還常常掛念他呢?”王秋穎有時也恨自己。
二
胸悶呀,都喘不過氣來,好似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好像有只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簡直就要窒息了。這只手是丈夫谷偉的吧,王秋穎知道谷偉在恨她。
想起谷偉,王秋穎想起和他初戀時的那束杜鵑花。那是多么美的一束杜鵑花呀,谷偉說:“我知道你喜歡家鄉的杜鵑花,特意采來送給你。”王秋穎把花插在臥室的花瓶里,整個房間都充溢著花的馨香。谷偉說:“你在我的心中就是一束大興安嶺的杜鵑花,具有不雕飾的自然美,永遠散發著醉人的馨香。”谷偉上中學時就對王秋穎一見鐘情,王秋穎像興安杜鵑那樣自然、清麗。王秋穎家里困難,勉強吃上飯。谷偉經常往王秋穎的書包里塞蘋果、餅干之類好吃的東西。在王秋穎讀醫科大學的五年里,谷偉每學期都有幾次不顧千里之遙,到她的大學去看她。谷偉給王秋穎寫信,一星期一封。谷偉一米八的個頭,雙目明亮有神,笑聲爽朗如山泉奔流,對人熱情如冬日里的一盆火。成家后好長一段時間里,王秋穎感覺到自己被谷偉的愛擁抱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王秋穎全身心撲到工作上,起早貪黑為患者服務,回家后鉆研業務到深夜。家務活谷偉全部承包,甚至王秋穎的內衣也全由他清洗。女兒曉芳出生后,照顧孩子,輔導孩子學習,谷偉還是主要勞動力。女兒曉芳喊媽媽是公主,谷偉喊妻子是鮮花兒,是領導。公主就應當養尊處優,鮮花就應精心呵護,領導就應指手畫腳,頤指氣使。谷偉開藥店,是自由職業者,平時也很忙碌。在王秋穎面前,谷偉很少抱怨,私下里卻常喊太累。開藥店累,干家務也累,照顧孩子更累。
藥店雇了兩位售貨員,一男一女,女的就是韋麗麗。谷偉在韋麗麗面前抱怨說王秋穎不是嫁給了男人,而是嫁給了醫院。娶了這位興安杜鵑般可心的女人,卻找不到做丈夫、做男人的幸福感。谷偉多少次在韋麗麗面前落下淚來。
韋麗麗相貌平平,但頗有心計。韋麗麗那扁平的鼻梁和陡然上挑的眉毛破壞了五官的和諧。冷眼看去,雖談不上猙獰,但能感覺到幾分陰險刁蠻。“古人說‘相由心生’,此話不假,從相貌看韋麗麗就不是善良之人,破壞別人家庭也在情理之中。”王秋穎多次同谷偉說。“荀子說‘形象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韋麗麗也有善良的一面。”谷偉用古人的話反駁,蠻有力量。谷偉雖然沒考上大學,但畢竟高中畢業,肚里還有點兒墨水。韋麗麗在谷偉藥店打工,工作很賣力氣,對谷偉溫柔可親,谷偉對她印象不差。谷偉每次向韋麗麗傾訴干家務,照顧孩子之苦時,她都陪著谷偉落淚,還假惺惺說應當理解王秋穎,王秋穎的工作就是忙呀。谷偉有時把家里的衣服拿給韋麗麗洗,韋麗麗毫無怨言,并熨得板板正正。女兒谷曉芳想吃酸菜餡兒餃子,王秋穎沒時間做,韋麗麗把餃子包好,熱氣騰騰地端到曉芳面前。王秋穎去藥店見到這樣的一幕:韋麗麗把橘子往谷偉嘴里塞,另一只手握著谷偉的手。王秋穎眼含著淚,轉身離開。晚上吃飯時,王秋穎給谷偉倒上一杯紅酒,問谷偉是不是和韋麗麗突破了紅線。谷偉沒否認,倆人有過肌膚之親。這不是淫蕩,而是真情所致。谷偉說:“在你身上已找不到當年興安杜鵑的影子,找不到一點兒溫暖。有的只是漠然和家務所帶來的難以承受的勞累。”谷偉又說:“精神出軌也好,肉體出軌也好,他能控制事態發展,不會產生不良的影響。你想離婚的話,等曉芳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再說。”王秋穎沒有吵鬧,家里從此開始籠罩著陰冷的氣氛,二人相互間少有言語。女兒曉芳看在眼里,內心也飽受煎熬,但還能努力學習。曉芳馬上上高二,理科成績在班級名列前茅,文科成績差。馬上面臨文理分科,可女兒準備學文科,因為看到媽媽當醫生很累,事先規避媽媽想讓她學醫的念頭。爸爸、媽媽百般勸曉芳應當揚長避短,不應選擇文科。曉芳摔碎了水杯,喊著:“你們自己都活不明白,相互廝殺,沒有資格管我!”王秋穎也在反思,為什么有愛情基礎的婚姻家庭卻發展到如此地步?奧斯特洛夫斯基說過:“不平等的婚姻是會破壞幸福的。”這話有道理呀。“我是不是只顧患者,只顧鉆研業務,而忽視了丈夫和孩子?對孩子關心不夠,視丈夫為奴隸?”可王秋穎自己的追求和無奈又有誰理解呢?
前天,是前天,入住一位穿工作服,頭發和胡子花白,手背皸裂滲血的新冠患者,他是位林業工人。這位患者的模樣和穿戴,使王秋穎很難過。“這人怎么這樣像自己的老父親?父親已去世二十五年,也是位林業工人,夏天在山上清林,冬天在山上砍伐,也穿這樣一身勞動服,手也經常皸裂滲血。冬天胡子、頭發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白霜。”看到父親的勞苦,王秋穎特別心疼。他們家在偏僻林場,掙點兒工資外的錢很艱難。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秋穎暑假上山采蕨菜,寒假和大人一起上山拉木頭柈子。林場離鎮里有六十里地,秋穎把蕨菜、柈子運到鎮里換錢,吃了好多苦。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上午,馬車把突然陷入昏迷、嘔吐不止的父親運下山來。這種情況想醫治的話,必須送往林業局職工醫院。林場一時沒有可用的汽車,得用馬車送。快馬加鞭足足走了三個小時。到了林業局醫院,醫生們診斷水平有限,治療效果不理想。王秋穎眼看著老父親氣息逐漸變弱,走向死亡。秋穎跪在父親面前,仰望蒼天喊道:“爸爸呀,我要上大學,當醫生,救活像你這樣的患者!”從此,王秋穎以驚人的毅力刻苦學習,終于考上醫科大學,又回到家鄉工作,不忘對父親說過的誓言,努力鉆研業務,對患者竭盡全力。
三
雖然丈夫谷偉對自己懷有恨意,但王秋穎能感覺到他們的愛情并未燃盡。就在王秋穎身染新冠臥病在床的時候,深夜時分,谷偉一直在醫院外徘徊。谷偉牽掛著秋穎,焦慮、苦悶包圍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廣闊的天幕唯有幾顆淡遠的星星在有氣無力地眨著眼睛,仍有幾分肅殺的夏夜的風吹起谷偉紛亂油膩的長發。谷偉感到冷,從心往外地冷。一條長毛野狗悄然竄出來,向谷偉喊叫著。谷偉順手抓起一塊石頭向狗身上砸去。野狗縮身退卻,踉蹌地向黑暗的胡同疾走。
望著野狗孤獨凄然的背影,谷偉笑了,“我的處境和這條野狗沒什么兩樣。”谷偉默念道。是的,谷偉的比喻沒錯,如今他就是一條凄慘、孤獨的野狗,從精神到現實都已到了困頓的境地。“王秋穎,你這樸素美麗的興安杜鵑,曾那樣令我馳魂奪魄。可走進現實生活,你卻沒有給家庭帶來應有的眷顧和溫暖。王秋穎你屬于患者,不屬于我,不屬于女兒。王秋穎時間屬于患者,精神屬于患者。家務壓得谷偉我喘不過氣來,照顧孩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如此痛苦,韋麗麗也沒有機會走進我的世界。”谷偉發出一聲嘆息。“韋麗麗是個陰險的女人!”谷偉想起王秋穎說的話。“沒錯,韋麗麗是陰險的女人。”谷偉默念道。韋麗麗潛入谷偉愛的領域最根本的動機是竊取藥店收益。前天谷偉才發現,韋麗麗利用掌管藥店財務之便,把近幾年藥店唯有的六十萬利潤全部轉入她的賬戶,她又把這些錢轉入了自己老公的賬戶。谷偉質問她,她大喊:“這是我常年給你家當保姆,陪你睡覺應得的報酬!”聲音似尖刀刺進谷偉心臟,谷偉差點兒吐出血來。韋麗麗竊取的這六十萬也是藥店的流動資金,藥店失去了生存的血液。“我是不是得報案?奪回這六十萬!”谷偉心里發出怒吼。報案、打官司,他同韋麗麗的丑事就要盡人皆知,丟人到了極致。談到藥店,現在的效益很差,谷偉急火攻心。對此,谷偉對王秋穎也懷有無盡的怨。藥店想獲得好的經濟效益,必須和醫院掛鉤。醫院采購藥店的藥,藥店才能批量銷售。推銷藥品,他們家有先天優勢啊,秋穎就是醫院大夫,而且是有影響力的大夫。“要我到醫院走后門辦不到!”王秋穎斷然拒絕,沒有回旋的余地。王秋穎拿出這樣理由:“劉煥之院長作為一把手,一手遮天,無利不起早,他個人不獲得利益絕對不能采購咱家的藥品。那必須向劉院長大肆行賄,犯法的事兒,我做不到;劉院長好色,我要是為這事兒求他,他會對我為所欲為。”谷偉央求王秋穎,為了藥店,為了這個家,在保全自己肉身不受傷害的前提下需要變通一下。“你非要我求劉院長,我就從樓上跳下去!”王秋穎的話讓谷偉斷了此念頭。“王秋穎,在賣藥這件事上你如有所作為,藥店也走不到如此地步!”谷偉凝望著空中西北角那顆黯然的星星在喊。
“曉芳,你在哪里,在哪里啊?”谷偉于黑暗中在醫院后墻根下來回地走,腳下一塊石頭阻擋他踉蹌的步伐,他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起來,手指頭滲出絲絲血來。墻外有棵歪脖子柳樹,他無力地靠著。
“如果那晚曉芳沒有看到她不該看的場景,她也不能離家出走。”谷偉悔恨至極,捶打著雙腿。“王秋穎,你一心撲在工作上,不做家務也罷,不管孩子學習也罷,可你竟然剝奪了我作為男人的權利!遠的不講,這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你竟然三個月不回家。你蠻可以進行自我隔離,請假回家住兩晚。但你片刻都不想離開醫院,離開患者。”那天,曉芳說晚上不回家住,在學校宿舍住。韋麗麗到家給谷偉洗被褥。韋麗麗竟然一下子緊緊抱住了他。荷爾蒙的力量在他身體里翻滾涌動,“再不能啊,再不能!”谷偉內心發出吶喊。谷偉心在顫抖,身子在顫抖,就在顫抖間,谷偉和韋麗麗的唇互相熱烈咬合、吮吸。這一幕竟然讓意外歸家的女兒全部看到了。谷偉面對女兒羞愧難當,無言以對。女兒當晚就離家出走,出走到哈爾濱方向。“哈爾濱,這座九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大城市,人海茫茫,到哪里去尋找女兒?松花江?曉芳是不是跳進了松花江?”谷偉心慌得不行,他蹲下去。“不行,我還要去找女兒,我還要到哈爾濱去!找不到女兒,我也跳松花江!活著沒有了希望,死亡就是最好的歸宿。”谷偉低語著。
谷偉站起身來,望望醫院病房的燈光,又惦記起病床上的王秋穎,也不知她的病情怎樣了。
“王秋穎,你這個傻女人!”谷偉默念道。聽說德爾塔病毒變異為奧密克戎毒株。奧密克戎毒株雖然傳播得快,但病死率低,谷偉心里稍微輕松一些。政府、醫療人員肯定會全力救治王秋穎,但愿她能闖過這一關。
“到哈爾濱去,現在就去!找不到女兒,我就不回來!應當和王秋穎告個別。”谷偉拿出了手機,撥手機她接不方便,發微信吧。
四
熱,還是熱。不僅僅身體熱,厚厚的被褥捂得燠熱難當,悶得喘不過氣來。王秋穎想起穿防護服的感受,全身包裹,厚厚的,熱熱的,悶悶的。王秋穎蹬掉被褥。護士春娟趕緊換上了薄一點兒的。春娟也真不容易,一條腿得了股骨頭壞死,行動一步都困難。她卻主動請纓,寫下決心書,執意在方艙病房護理病人。
是鄺懷林主任的聲音:“怎么這次報副高職稱還沒有秋穎大夫的?這也太不像話了。她五年前就應當評上副高,她是最有資格的啊!”
王秋穎聽了,一陣揪心地咳嗽,弓著身子,在床上彎成了蝦米狀。
是呀,五年前王秋穎就該評上副高。王秋穎大學本科畢業,發表了十篇有高度的論文,一直忘我地工作在第一線,患者呼聲很高。剛調來一年的霍萍萍都評上了副高,就是沒有響當當的王秋穎的份。有人說霍萍萍臉蛋兒漂亮,又擅長攻關,天黑風高時和劉煥之院長溜進賓館開房是不爭的事實;有人說霍萍萍哥哥是市里主要領導,霍萍萍老公經營鋁廠腰纏萬貫。鄺懷林主任幫助王秋穎理論,劉煥之院長把他臭罵一頓,罵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人。說王秋穎再能干,也沒有霍萍萍貢獻大。醫院進高層次設備是霍萍萍丈夫捐獻的!醫院擴建是霍萍萍哥哥在市里周旋的結果!有人勸王秋穎自己找劉院長爭取,王秋穎猶豫了半天,低著頭走進了劉院長辦公室。
劉院長辦公室三面有窗,室內充滿燦爛的陽光,鮮花盛開,和王秋穎業務室的環境有天地之別。劉院長看到王秋穎,雙目發出欲望的火光。他不止一次夸王秋穎長得漂亮,說她有一種獨有的樸素清麗的氣質,真就像大興安嶺的杜鵑花。王秋穎低聲談自己學歷、論文、敬業精神。劉院長滿目溫情,凝視著王秋穎,表現出十二分的關切。劉院長挨著王秋穎坐下,秋穎感受到他作為男人強烈的荷爾蒙氣息。劉院長高度肯定王秋穎的能力、表現,說有一個副高指標也應當是她的,他抑揚頓挫地承諾:“只要你表現好,就讓你進副高!”到底怎樣“表現”呢?劉院長沒表態,但劉院長竟然握住了王秋穎的手。王秋穎掙脫了,幾步躥出辦公室。有人鼓動王秋穎向市里寫控告信,控告劉院長評職稱不公平的行為。猶豫半天,王秋穎寫了控告信,上萬字的控告信。
“春娟,那位得新冠的白胡子老人病情怎樣了?那個孩子呢?”王秋穎有氣無力地說著。她始終惦記著這兩位患者。
“老人不幸去世了。那孩子逐漸轉好,一天能喝好幾次牛奶。”
“跟鄺主任說再繼續給孩子注射阿比多爾,加強心肺復蘇。”
“老人去世了,無兒無女,真可憐啊。”王秋穎默念道。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一想到父親去世的場景,就想落淚。這是她永遠的心結。
憋悶啊,肺部好似在腫脹,透不過氣來來。“那位心冠老人死了,我也要死了,我并不懼怕死。”王秋穎思量著。“死是一件無須急著去做,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王秋穎想起史鐵生的一句話。活著是一個過程而已,死是終點,是永恒,是寧靜。活著,在掙扎、在奮斗、在奉獻,某種程度上也是為自己,更為他人活。王秋穎張著嘴用盡全身力氣在呼吸,她緊閉著眼睛。
“我的女兒,曉芳呀,你在哪里?趕緊回來吧。”王秋穎一陣驚厥,要翻身坐起來,但無力坐起。不知谷偉有沒有發來有關女兒的消息。王秋穎向春娟示意要看手機。
谷偉的微信寫道:“秋穎,我就要走了,去哈爾濱尋找女兒。在孩子面前我是罪人,是永遠不可饒恕的罪人。對于你,我不想說別的,內心五味雜陳,難以言表。如果說我對不起你,我會有抵觸。你曾提起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不平等的婚姻是會破壞幸福的’。我也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秋穎,我相信這次去哈爾濱會找回女兒,萬一找不到,我也不回來了,也許去了眾所共赴之地,享受永久的寧靜。”
“谷偉,你可不要想不開,可不要尋短見啊!”王秋穎泣不成聲。
五
整個醫院病房出奇地靜,為數不多的病人有的在昏睡,有的在睜著雙眼靜靜地躺著。幾位醫療人員怕打擾患者,來回腳步也是輕輕的。王秋穎躺在床上,呼吸比前幾天輕松順暢了很多,體溫接近正常值,病情在好轉。可王秋穎精神壓力愈加嚴重,她要崩潰了。女兒曉芳到現在仍無消息,丈夫谷偉又聲稱找不到孩子也不想活了。王秋穎給谷偉打了五十次電話,他一直在關機。
王秋穎焦慮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夏的夜空。夜空群星璀璨,大大小小,或明或暗擠滿了天空,王秋穎分明覺得這些星星眨著詭異的眼睛在嘲笑自己。“你在傻干!”谷偉的喊聲又在耳邊響起。“自己對工作是在傻干,為了患者,為了工作忽視了孩子和愛人。到頭來自己不如霍萍萍這樣在醫院混日子的人,如今自己副高職稱都沒評上,這是圖什么呢?如果因為評不上職稱,就忽視患者,忽視工作嗎?這點自己也做不到呀。”秋穎又想起了父親臨終時的場景,她輕輕地嘆口氣。
時間已是下半夜三點鐘。“谷偉,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你真死了,連尸體我都難尋呀!”王秋穎嘟囔著,昏昏然。
忽然,耳邊響起熟悉的歌聲:“為了尋找愛人的墳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但我只有傷心地哭泣/我親愛的你在哪里/叢林中有一株薔薇/朝霞般放光輝/我激動地問那薔薇/我的愛人可是你……”這是格魯吉亞民歌《蘇麗珂》,歌曲描寫的是姑娘四處尋找死去的戀人的情景。王秋穎小時反復唱過,此時耳畔響起此歌聲,是不祥之兆吧?“想死就死吧!”怒火忽然從王秋穎心底躥起,她一下子坐了起來,盯著窗外玻璃上翻飛的黑色蝴蝶出神。“谷偉,實際上你不是敢于擔當責任的男人,不是對愛情忠貞不渝的男人。當愛人工作、事業遇到困難的時候,你缺少真正的犧牲精神,堅定的意志。一切都不能成為你背叛婚姻,踐踏愛情的借口。頂天立地的男人就應當有對家庭對愛情無怨無悔的犧牲精神,哪怕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你谷偉根本就不配是朝霞般放光輝的薔薇,充其量就是窗外這丑陋的黑色蝴蝶。沒有原則,沒有頭腦,沒有胸懷,不向廣闊的原野去飛,偏要向著屋里飛,向死胡同飛。偏要飛蛾撲火,最終被窗玻璃撞死。”
電話鈴聲響起,是微信視頻提示音。王秋穎的心在劇烈跳。啊,手機上出現了女兒曉芳的臉!
曉芳瘦了,瘦了很多,臉原本胖乎乎的,現在顴骨突出,下巴變得尖尖的,目光是那么憂郁。
“孩子,你到哪里去了?都要把媽媽急死了。”王秋穎泣不成聲。
“媽媽,你不要哭。我已經回家了。我和爸爸生氣,跑到了哈爾濱,找了一家復印社打工。我和同學通電話,知道您病了。我掛念你,就回來了。病情咋樣?好些了沒有?我急得不行了。”
“媽就要好了,你看現在不是精神多了?”
“抓緊治啊。你這病純粹是累的,你圖個啥呀?”
王秋穎五味雜陳,不知該怎樣回答孩子的話。
“我想去看您,但隔離,我又去不了。”曉芳說。
“媽媽過幾天病就好了,出院了,到時回家好好陪陪你。”
曉芳在擦眼淚。
“孩子,你不念書,跑出去打工,將來該咋辦?”
“班主任和我通電話了,和我談了很多,我明白了。大人的事兒我干涉不了,但我應管好自己。到什么時候,人生的路都得靠自己走。只要自己方向明確,意志堅定,外界的干擾都不算什么。您放心,我在學校吃住,好好學習。”
“你爸爸去哈爾濱……”
還沒等王秋穎把話說完,曉芳就把視頻關了。曉芳不愿意提及爸爸,更不愿意看到爸爸,她對爸爸充滿著恨。
六
六月二十八日,在經過近十天的連雨天后,徹底放晴了。天空出奇地藍,空氣出奇地清新,草木出奇地綠,花兒出奇地美。就在這一天,王秋穎康復出院。也就在這一天,上級宣布免去劉煥之的院長職務,全院上下一片歡呼。新上任的魏院長穿上防護服,主持了熱烈又溫馨的王秋穎大夫出院儀式。市委書記穿上防護服也參加了活動。儀式上,魏院長對王秋穎平時忘我的工作精神和取得的成績進行了高度評價,對王秋穎新冠防疫中的突出表現進行了表彰,宣布本年度職稱量化考核王秋穎排名第一,唯一的副高級職稱名額非她莫屬。市委書記也講了話。他說:“黨和政府不會忘記王秋穎等醫務人員在新冠肺炎防控戰役中的突出表現,人民也將銘記這些奉獻者的功勞。對于醫院原院長劉煥之貪污腐敗行為紀檢部門要深入調查,嚴肅處理。他又說我們黨對于這樣喪失黨性,喪失良知的腐敗分子要狠狠打擊,絕不手軟!
王秋穎雖然康復出院,但必須到賓館隔離半個月。鄺懷林大夫胃病犯了,差點兒胃穿孔,科里大夫缺人手,工作開展受到影響。怎么辦?王秋穎隔離半個月后,又主動請纓回科里繼續工作,繼續為新冠患者服務。魏院長說王秋穎剛剛康復,養身體是關鍵,可王秋穎決心已定,強烈要求返回疫情防控崗位。王秋穎重新穿上防護服,整日忙碌著。
谷偉在哈爾濱經歷尋找女兒無望間,從朋友的電話得知女兒已歸家的消息。旅途中,他心緒難平。反思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愈發覺得韋麗麗可惡可恨。難道為了面子,六十萬資金就要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啦?就這樣便宜了她韋麗麗?要和韋麗麗攤牌,明確告訴她不還錢就上法庭!谷偉眼前閃現出美麗的杜鵑花兒,閃現出王秋穎的笑臉。谷偉眼圈兒發紅了。
那位讓王秋穎牽腸掛肚的新冠男孩兒也康復出院了。孩子媽媽對王秋穎心存感激,聽說王秋穎特別喜歡大興安嶺的杜鵑花,特別想送她一束。此時已不是杜鵑花盛開的時節,她走了五家工藝品商店,終于買來了一束。谷偉也給王秋穎送來了一束。王秋穎把花插在業務室的花瓶里。花兒不妖嬈,淳樸無華,呈現出自然樸素之美。這花兒雖然是工藝品,但分明香氣十足,整個病房,整個醫院,甚至整個小城好似都有此花的濃郁馨香。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