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姨,是一個生命力異常旺盛的女人,用她自己的話來形容,她就像死不了兒(學名大花馬齒莧,是一種北方農村常見的野花)一樣,即使遭遇雨打風霜,依然能在感受到陽光溫暖的那一刻,重新綻放。當然,后面那一句是我詩意的理解,她說的是前面那一句。
大姨今年不到六十歲,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她遭遇過得大小事故不下四五件,什么大水把房子淹啦;被大卡車撞斷肋骨啦;一圈的羊陸續生病最后所剩幾啦等等,但是在她身上缺鮮少見到自怨自艾的影子,就像是生活時不時給她一個重拳,她打幾個趔趄,然后依然挺直腰板,笑著說:“別想把老娘打倒!”
記得我小學時候的一個夜晚,父母接到電話后神色慌張的往外跑,后來我才得知那天大姨出了事兒。
農村秋收的時候需要將玉米鋪在地上晾曬,曬干后玉米會人工或者用機器將玉米皮剝下來。大姨家那年新購置了一臺玉米剝皮機,不知是因為新機器不好操作,還是因為大姨勞作了一天后精神恍惚,體力不濟,她在往機器里扔玉米時不慎將手套的一角卷入了機器齒輪中,當她反應過來想抽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剝玉米機攪碎了她的半個勞保手套,以及右手的三根手指。
從那之后,大姨的右手便成了剩下兩根手指的畸形樣子,這兩根手指被她笑稱為“嘎”(形狀像橄欖的一種兒童玩具,兩頭尖中間粗),她也因此得到了殘疾人證書。我猶然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出去,當試圖給她買票的時候,她挺驕傲地說:“你大姨有證,不用花錢。”
但我知道,右手的殘缺對于愛美的大姨來說意味著什么。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姨都要帶著手套來掩蓋自己沒那么完美的右手。但她從沒有在外人面前展現脆弱的一面,反而她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做飯等生活技能。大姨做的飯很香,尤其是烙肉餅更一絕。家里的小孩們都喜歡吃大姨烙的肉餅,每次饞這口了,她總說:“沒問題,去大姨家,吃的管夠。”
我媽幾次想學烙肉餅,但總是失敗,大姨鼓勵她時也沒忘了用自己的“身殘志堅”做榜樣“你看我用一只手加個‘嘎’都能做出來,你肯定也沒問題”。除了日常生活不受影響外,對精確度要求極高的裁縫活兒大姨竟也沒有丟,做被子、織毛衣樣樣手到擒來,甚至踩著縫紉機把家中老小裁褲腳、收邊的活計一并包辦了。
大姨會做裁縫活兒這件事說來話長了,年輕時候的她長得好看,一雙杏核眼,兩對酒窩,笑聲爽朗,性格大方。“你大姨年輕時候,每天都有一群小伙子爬墻頭看,沒想到最后竟挑了我大姨父。”我媽每次說起這件事來就憤憤不平,好像自家的白菜被豬拱了。
由于喜歡漂亮衣服,大姨又是偷師、又是抱書鉆研,愣是學會了裁縫。自此大姨成了村子里的時尚弄潮兒,墊肩襯衫、半身傘裙都是她玩兒剩下的,給她一張照片隔兩天便能琢磨出一模一樣的衣服。
按照故事的發展,年輕、漂亮、自由、肆意的姑娘應該有著轟轟烈烈的愛情,或者走南闖北的出去大干一場。但是我大姨并沒有拿偶像劇女主劇本,她和我大姨夫結了婚,承包了好幾百畝地種了果樹,又養了好幾頭牛,好幾百只羊。最忙的時候她經常早上5點鐘起床放完羊,緊接著去地里給果樹打藥、修剪枝條,然后再回家擠牛奶,當然還要抽空喂牛羊,剪羊毛。
生活就像鞭子一樣抽著她不斷前進,她有時也會感慨:不知道這些苦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在我的印象中,大姨的家里總是很熱鬧,不僅僅是動物多,還因為大家都喜歡去她家串門,而且一呆就呆上一天,農村的娛樂項目很少,無非喝茶、打牌、聊天,有時候到飯點了,大姨一聲令下:“都別走了,今天就在這兒吃。”擺出來女主人姿態,熟悉大姨的人自然也不會客套,有的甚至趕緊打電話叫自己的媳婦過來幫忙,緊接著一陣乒乒乓乓,不一會兒桌上就端上了熱騰騰的飯菜,大家紛紛搬凳子坐在一起,屋里推杯換盞,笑聲不斷,笑的最大聲的人,不用想,那肯定是大姨。
這幾年,大姨家承包地土地被征收了,家中的大女兒也嫁人了,小兒子出門讀書一年在家不了幾天,別人說:“你終于能過上好日子了。”大姨杏眼一瞪,我可不行,我一呆著渾身不舒服。后來我得知,大姨又找了一份倉庫管理的工作,每天凌晨3點便起床上班,一周只休息一天,很是辛苦。
“你可別說工作累了,你看看你大姨,這個歲數,起的不比你早?你就知足吧!”當我偶向母親大人吐槽工作時,我大姨又成了她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但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本人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她反而覺得新奇,“我和我單位的人都打成一片了,你看他們過年發的米、面都給我雙份,這面可香了,蒸出的饅頭特別暄乎。”大姨絲毫不提工作的疲憊,滿眼都是這兩袋面給她的幸福感。
上次回娘家,聽說我大姨剛做完一個小手術,趕緊去看望。見了面才發現她除了有些消瘦之外,依然神采奕奕。大姨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一邊向我們炫耀她一個人剛剛騎了好幾公里自行車,去商場特價搶購了一臺燃氣灶!
我感慨道:“大姨,您這精神頭看起來可真不像剛做完手術的。”大姨依舊笑聲爽朗,“你大姨我就是像死不了兒一樣,給點陽光就燦爛,皮皮實實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