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書寫

汪曾祺先生的小說，是我的枕邊書，每日耽讀與揣摩，從無中輟。“人間送小溫”是他的寫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品格，他的人與文是一致的。所以，我把他當作父執人物，并把他的情懷當作自己的創作理念。

因此，我的寫作姿態就放低了：寫小人物，關注民間情感，把能貢獻溫暖當作自己的創作倫理。

小人物與人間的本質更近些，他們的生態往往就是寫作者的生態，因為寫作者從來都是卑微的一類人。所以，寫小人物就是寫自己，能讓人在書寫中，自然而然地看清自己。創作的過程，也是受用的過程。

累積幾十年的人生體驗是，小人物在現實中是“小”的，但在人性層面卻大得無邊。首先，小人物有草木品格：兀自生長，不計冷暖。他們堅韌、隱忍、沉靜、皮實、忘我，活得本分，自適、自足。這就了不得，如草木雖被磐石擠壓，也能鉆隙而出，向上生長。其次，小人物有天地性情：被人輕鄙，被人污損，卻絕不倉皇失措，他們從容地應對，以失為得，正如天地——人一不如意就罵天，但老天從不怪罪，陽光依舊照進那家的庭院，雨露依舊滋潤那家的田園；人一亂性就咒地，但大地從不計較，即便瘠瘦與旱澇加身，只要播下種子，也會讓種子沒心沒肺地生長，貢獻出果實。海子曾說，收獲過的大地一片蒼涼。他說的是真相，也道出了土地道德的核心所在，即蒼涼背后是孕育和再生，是不息的生命力。其三，小人物有光明本性：因為他們不被人照耀，所以他們自己發光，正如螢火蟲在暗夜里行走，自身就帶著一盞小燈籠。也就是說，良心、悲憫、喜生與善，這些溫暖的東西，足可以讓他們不迷失自我，也不加害于他人。己心嫵媚，而世間嫵媚；己心溫暖，而世間溫暖——這是我對汪曾祺的認知。以前我認為這是他的個人修為，能冷眼看風物之后，才知道，那是來自民間，是土地教化。

這個認識使我獲得了寫下去的底氣。

我原來的書寫，追求陰冷、殘酷、堅硬、放縱、激烈，以為這樣才有敘事力量。現在我再這樣寫，就感到慚愧、自私和欺世。背陰處的積雪，可謂堅冷，最終也會被柔軟的陽光所融化；慈母輕輕的一聲怨嘆，會陡地在逆子心中生出一大片波瀾，且久久不息，以至于決然逆轉，痛改前非。我愈來愈清醒了，真正有力量的，是柔軟、溫暖而綿長的東西，因為它是人間性的存在，與實際人生接近，能作用于人心。

真實的人生狀況是這樣的：對具體的死，人往往不怕，懼怕的是“死”這個概念；對現世的貧窮，人往往能夠應對，不能承受的，倒是貧窮的意識。正因為此，溫暖的書寫多么重要，它對世道人心有益。

我的小說，會一直這樣寫下去。

選自《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