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英雄于東來

“利他到天真，真實到奇葩，誠信到呆萌”的公司為什么突然紅了用“爆紅”形容于東來，其實并不準確，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翻紅”。

從二十多年前，他就受到關注。1996年，他和兄弟一起帶著2萬元跑到北京要捐給國家造航母，引來央視報道，當時他只開了一家叫胖子店的糖煙酒小店；2003年他創立的胖東來在非典期間捐款800萬元，彼時胖東來還沒有離開許昌。他后來回憶，2003年之前，公司都是在生存線上掙扎，2003年之后，開始思考“什么是善良”“如何讓人們更幸福”。

過去雖然也間斷性有知名企業家去走訪交流，但他的影響力主要在圈內——在互聯網思維碾壓一切的時代，他是個另類般的存在，所創造的情緒價值超過商業價值。他的模式看起來存在先天缺陷，即使其自身，也曾一度難以在河南省內復制。

然而從2020年開始，情緒價值就是商業價值。于東來熱度漸漲，火出了圈。2020年他兩次大額捐款，引起關注。2022年胖東來超市在8月推出“網紅大月餅”，剛上架就銷售一空。2023年3月，于東來因給員工設立“委屈獎”而登上熱搜；4月，他怒斥“加班不道德”再次上熱搜；6月，這位號稱中國最任性的老板宣布退休了，主戰場轉移到視頻平臺傳道授業，連上了幾個熱搜。

之前胖東來的種種神奇之處也被再次發掘，二次創作全網可見。線下店哀鴻一片的今天，它所有店面門前居然都會排起如朝圣般的長隊，有的店開業時還需要交警來維持秩序。于東來由此成了中國零售業之神、商界頂流，唯一能與他PK的就是雷軍。考慮到小米2023年凈利潤193億元，而于東來自述2023年胖東來凈利潤不過為1.4億元。不得不令人感嘆：噸位決定地位的時代過去了。

和于東來同期“翻紅”的，還有河北滄州信譽樓創始人張洪瑞、江蘇蘇州德勝洋樓創始人聶圣哲。不用再重復他們故事的細節，若用一堆形容詞來萃取他們理念中的共同特征，就是“利他到天真”“真實到奇葩”“誠信到呆萌”。他們性格各有差異，都并非道德完美主義者，可對快樂、善良、規則這些詞均懷有信仰，愿意為維護“人之為人”的尊嚴而犧牲規模與增長。

大道至簡，沒有資料顯示他們的領導力受到了哪種理論的影響，他們可能也并沒有為此而溯源，但智慧到達一定層面都是相通的。

東方管理哲學中，他們看起來與稻盛和夫一生傳遞的理念頗有暗合之處。稻盛堅信一切始于心，終于心，人生中發生的一切事，全都由我們自己的心靈吸引過來，塑造過來。正如此，面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抱什么想法以怎樣的心態對待，人生將因此發生巨大變化。

在西方企業界，MSC領導力心智模型，即正念（mindfulness）、無私（selflessness）、仁慈（compassion），也正受到更多管理者推崇。他們信奉彼得·德魯克的經典理念，認為領導者的真正領導力來自于作為領導者的你自己，“除非你先做好自我管理，否則你無法管理其他人”。而正念、無私與仁慈，是造就那些偉大領導者的基本特質（《領導者的心智模型》，[丹]拉斯姆斯·侯格、[美]杰奎琳·卡特）。

一個以心為終極武器的人，一個以正念、無私與仁慈來引領企業的人，也很容易被視為是軟弱的，不敢面對沖突，無力解決矛盾。不過，于東來們卻有另一種力量，不但讓自己更自信，也能影響他人的內心，那就是“致良知”的力量。

500年前王陽明先生提出“致良知”，他將之稱為“學問大頭腦”，是千古圣賢相傳的一點真骨血，因此極為珍惜。他找到“致良知”，不是課堂上學來的，不是書上看來的，而是在自己“創業”過程中，受盡磨難，往內參悟，終于才找到的。

一兩句話很難把“致良知”說清楚。簡單而言，“知善知惡是良知”，善就是對，惡就是錯。良知是不慮不知、不學而能、不證自明的東西，每個人天生都有，只是被私欲和功利所遮蔽了，“致良知”就是一個擴充良知、恢復良知的過程。

良知人人都能說，卻很難做到。就像所有生意人都知道誠信很重要，即使是騙子也愿意和誠信的人打交道，可在現實商業世界中，誠信卻是奢侈品。我們遮蔽了誠信這個良知，是看到誠信的人會吃虧，這就如同《三體》中的黑暗叢林，每個人都是帶槍的獵人，我假設你發現我就一定會開槍，所以我要先開槍。

于東來們反其道而行之：我把自己的槍先扔掉，我用極度的誠信，來把你良知上的私欲擦掉，讓你意識到和我打交道不誠信是可恥的，這就是“致良知”。

“致”的過程，如同用鞭子趕牛，穿鞋子走路；“良”不是善惡之分的那個“良”，是生命本有的、當下的、自然的一種良好的狀態；“知”，不同于知識之“知”，也不同于知道的“知”，而是一種反求諸己的道德修養。

從他們對員工的態度，可以更好理解“致良知”。于東來說：“強制帶薪休假，加班要罰款。”張洪瑞說：“不是顧客第一，是員工第一。”聶圣哲說：“上班不用打卡，員工報銷不需要領導簽字。”對員工如此關懷，看起來已幾近表演，真要如此，不怕把員工慣壞了嗎？

換一個角度看，我們是否也愿意子女在這樣不內卷、不內耗的環境中工作？這就是“良知”，把自我的良知喚醒，浸染到更大的范圍，就會跳出原來的零和博弈關系。你就會發現，原來員工并非天生愛計較，顧客并非是來占你便宜的，供應商并非習慣性偷工減料。

當然，這只是理想狀態。好的場能激發出人性最大的善，壞的場能激發出人性最大的惡，于東來努力造出一個良知的場。做企業有不同的選擇，這不是唯一選擇，甚至未必是最佳選擇，但造類似場的人越多，受益的人就越多。

我們習慣將商場比為江湖，于東來們更像是古龍小說中《歡樂英雄》的主角，他們營造了一個不一樣的江湖。誰說英雄一定要轟轟烈烈？也有人平淡、干凈而精彩地生活著。“他們有時做得很對，有時也會做錯。但，無論如何，他們做事，總不會做得血淋淋的，令人覺得很惡心。他們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夠令別人歡樂。”

對于東來們最好的保護，就是不要將他們封神，他們走上神壇，行為就容易變形了。他們只是人，能在殘酷的商業世界中做到真快樂的人。稻盛和夫的利他之說，MSC領導力心智模型，亦或陽明心學的“致良知”，這些概念與形式都不重要，這些學說的核心，都是幫助領導者認知到生命是整體的、活潑的、躍動的，把創業變成一段欣悅的旅程。

于東來最近有一句話頗受爭議：如果企業倒閉，我們依然很快樂，倒閉就輕松了，這才是真正走在了信仰（美好）的路上。乍看起來，這簡直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但多想一層，才能理解到其中的深意：能自己快樂，給人快樂的企業，想倒閉也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