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在一山

三年前初冬的一天，突然接到國泰兄電話。問我在哪。仍然是久違而熟悉的濃重鄉音。我說正在鄉下陪人考察古村落。我問他在哪。他告訴我，他們按照導航從江口下高速，走金屋塘，過瓦屋塘，翻茶山坳，到了一個叫水口的地方。我心里一驚。他走到了我那個偏遠的家鄉了。

國泰兄與我同在一山——雪峰山。他生性會玩。不拒絕繁華喧囂，崇尚時尚。更多的是與山水相依，和自然為伍。他多次說過，一座八百里大山，幾乎走遍了。而我所在的那一隅之地，對于他來說，還是個盲區。那里有湘黔古道重要的支線。經懸崖絕壁的磐山隘口，過“山多煙少，匪類糜常”的雪峰界，可達千年古商城洪江，遠上云貴川。

我們相隔也就不到五十里地。我說等我送走考察隊的一行，就過去見面，做向導。他呵呵一笑，不要麻煩了。自由行走。然后，他拍了兩張照片，發給我。他已經改變了住下的主意。他急于投入“群山萬壑的懷抱”。便悄然離開了“逼仄”的地方。“逼仄”是他后來給我說的對高山之地——雪峰山褶皺里的一個小地方的印象。磐山一帶古樹參天，山澗薄霧繚繞，崖壁巍然。路是從石壁上鑿出的新路。他們經過的時候，不時有落石砸下。險象環生。這段路對他還是有吸引力的。有人這樣描述這一人間秘境：山高路陡，溪繞水長。旅行登降，不堪其苦。行走姿勢，變換無窮。時而涉水，時而登山；時而下坡，時而穿坳；時而直立，時而傴僂；時而猿猱，時而蛇行。手展荊莽，足履危崖。聲喘氣竭，四肢俱累。

遺憾的是，因為天氣的原因，他們沒能爬上一腳踏三縣的高登山。1581米的山頂建有一座全石結構的古寺廟普照寺。寺廟石柱上刻有許多歷經滄桑的對聯。其中有一副是：高建祗園寬眼界，登斯勝地諒心寬。

國泰兄告訴我，邀朋友三五人，在雪峰山里行走，根本就不耽心那里有沒有熟人朋友。隨便一戶人家的門都可以打開，誰家都可以落腳。鄉野，沒有爾虞我詐，沒有人情世故，有的都是純樸、善良的人心，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愛護、幫助……到了這片天地，世界就廣闊了。我說，這是你心存善良的福報。

確實也是。這里，溝壑縱橫，樹木蔥蘢。因其獨特的地理環境，造成了“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有趣現象。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雪峰山人熱情好客、禮讓謙恭。平時或逢年過節客人到訪，他們熱情接待，從不失禮節。來的都是客。一碗糙米飯是心意，半杯淡酒也情深。有禮有節、熱情大方已成為雪峰山人們生活的待客之道。特別逢大的節慶活動，客人云集，猜拳行令，勸酒吆喝，歌聲陣陣，場面熱鬧非凡。人們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米酒的醇香在往來迎送中飄散，在客人的笑靨中蕩漾，在情意綿綿的牽手交談中增進彼此感情，如兄似弟，不分你我，濃情似火，不醉不歸，酣暢淋漓。

他身上印記清晰，深得鄉風民俗的浸潤，熟稔其道。所以在山里走得自由瀟灑，走得渾身煙火味。

樹上是鳥的巢

樹下是小牛犢的茅棚

哪里是我的家？

小鳥兒呀

給我純銀的翅膀

讓我去尋

如果我沒有尋到家

我就回來跟你搭鋪

這是他純粹如露珠的《小牛犢》。在山鄉水湄長大的他，對鄉土、對生活、對人民、對藝術都有深沉的情感。日月星辰，山山水水，乃至一跺土墻、一片青瓦、一扇柴門、一只小雞、一只小鳥、一段山路……甚至一天的十二時辰、一年的二十四節氣……一陣山霧、一聲吆喝、一個笑臉……都是他歌吟的物象。在他的眼里，雪峰山里的每棵樹都是一只朝向天空的飛鳥，它的一生都在練習飛翔。

應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的一天。在邵陽參加一個組稿會。晚上大家一起看電影。結束時，坐在旁邊一直默然的人說了聲，走。話語極其簡潔，但濃重的鄉音辨識度非常高。匡老師。我叫了一聲。是白天開會時，早早從會場退去的那個人。主持人介紹，他是一個文化館的攝影專干。之前，我在一些刊物上讀過他的詩。他的詩是我熟悉的。用詞淡雅，不張揚，不媚俗，形象生動，極具個性。有評論家說：出色的藝術感覺，對文字的高度敏感，這種得天獨厚的天賦和后天對藝術的忠誠追求，使得他的作品自成風格，迥出流俗。我也是仰慕久矣。只是沒有見過面，更不知道攝影是他的主業。他抬起眼睛，不經意地看了我一下，很禮貌地輕聲應了。其時光線有點模糊，但看得出，那眼神很特別，是男人那種極富誘惑力的眼神。腳步也很輕盈，落地沒一點聲音，但步伐堅定，顯得中氣十足。

雪峰山的事物，對于他來說永遠那么溫存靈性有故事：太陽快要落山了。群山，告訴我吧，你懷抱中的小木屋，它為什么老了，是什么原因它這樣落寞？是什么樣的風雨，奪去了它窗欞上最后的花朵？群山，說吧，是誰把這小木屋遺忘，他還會回來嗎？他是否還記得，山雀常常從門前飛過？在老屋的地板上，還能找到那根針嗎？很久以前，它從祖母的指尖滑落，斑斑銹跡，是否已吃掉它思念的光芒？群山，告訴我吧，是不是一個人行將老去的時候，我們才感到他的不朽？

他說過：漫游和攝影，等于自由和幸福。我常常為此激動得發抖，卻依然表面平靜。

不久前，看到他朋友圈的一張照片。他安靜地坐在一支蠟燭的光焰里，目光仍然是那么不事張揚的深邃。

讓我想到了雪峰山獨特的靈物金貓。寂靜的夜空下，萬籟俱寂，金黃色的金貓站在峰頂，胸懷丘壑，眼神金亮，睥睨四方。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