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蕪野與桃源之間

魯敏說過一句令人心有戚戚的話，大意是對于一個作家而言，鄉土“太安全”了，太容易形成四平八穩的審美了。這里的“安全”也不難理解，那就是由于鄉土文學具有綿長的寫作傳統，發展得根深葉茂，形成了一些相對成熟的寫作范式，一個哪怕對鄉土了解并不深刻的寫作者也可依附現成的路徑，寫出像模像樣的作品，提供大差不離的經驗和審美，甚至獲得不小的聲譽。然而，這“安全”里自然隱伏著危機，平庸的增量和個性的模糊還在其次，更大的傷害是把千差萬別的鄉土經驗抽繹為幾種本質化的描述，極易造成刻板的鄉土想象，掩蓋鄉土的真實面目。

比如說，當討論鄉土文學的寫作傳統時，現代時期，我們會歸納出魯迅開創的鄉土批判和沈從文開創的鄉土抒情這兩大譜系；當代時期，我們會提煉出“十七年”《山鄉巨變》等鄉土紅色經典、趙樹理與孫犁等地域特色鮮明的鄉土寫作、改革開放背景下反映鄉土現代性艱巨轉型的《人生》等等。這樣的歸納當然沒有錯，但也要注意這只是為了表述方便的一種權宜，無論對于寫作者，還是對于鄉土的實際樣貌而言，它們其實沒有那么涇渭分明。以沈從文而論，1937年，再次回到湘西的他發現《邊城》里順天知命的自然大化已然逝去，“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的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寄寓著深廣憂患的批判精神的《長河》便直接因應于這個“杞憂”。可見，在沈從文那里，抒情和批判從來都是一體的。

對鄉土本質化的想象，背后其實是生態立場和發展立場兩副不同的取景器，而這幾乎也是內嵌在鄉土文學之中的兩難。在前者看來，鄉土是人類的后花園，是安放個人鄉愁的精神征象，是遠離工業文明、洋溢自然靈魅和淳樸風土人情的淵藪；在后者看來，則是未被現代化照拂的沉睡之地，是貧窮、愚昧和閉塞的同義詞。由于二者偏重的不同，以至在新世紀頭一個十年中，生態寫作和底層寫作，成為隱含博弈的兩股寫作思潮，質疑與留戀、出走與回返、審視與依偎，面對鄉土的諸多復雜對立之意緒，給作家制造了互為否定的難局，而新時代鄉土文學若面向未來深化與拓展，就理應正視和克服這種兩難。

一味強調發展而忽略人文和生態建設所造成的偏失，是不少鄉土作家的關懷所系。十多年前，羅偉章便曾在《我們的路》中這樣寫道：“從沒出過門的時候，總以為外面的錢容易掙，真的走出去，又想家，覺得家鄉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最讓人踏實的地方，覺得金窩銀窩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可是一回到家，馬上又感覺到不是這么回事了。你在城市里找不到的尊嚴和自由，家鄉就能夠給予你嗎？”小說里的鄭大寶回到了青岡樹漫山遍野的家鄉，希望修復自己在城市打工生涯所遭受的心靈創傷，但是只不過短短一天多時間，故鄉就在他心目中失色了：“故鄉的蕪雜和貧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于水面的石頭，又突兀又扎眼，還潛藏著某種危機。故鄉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樣純樸，可現在看來，他們無不處于防御和進攻的雙重態勢，而且防御和進攻沒有前和后的區分，它們交疊在一起，無法分辨。”十余年后，羅偉章在《誰在敲門》中用更耐心的筆觸細描鄉土。小說從父子兩代和兄弟姐妹之間種種微妙的關系入手，貼著生活的肌理展開。敘事者許春明作為孝子參與葬儀，并在與無數親人和鄉民的相逢中去思考和質詢，他既為仍未完全崩解的鄉土禮俗所震撼，被鄉土倫理最后的溫情所撫慰，也洞察到了異變的蔓延和親情的潰散，憑吊無處安放的鄉魂。像沈從文一樣，他在小說中把抒情和批判融為一體，對鄉土之變這一噬心主題進行了有力的介入和揭示。

也有作家轉換了視角，比如喬葉。十多年前，喬葉在非虛構小說《蓋樓記》和《拆樓記》中，集中呈現了農村非法用地、拆遷、賠償等一系列亂象，重心亦在反思飛速發展中鄉土人文生態的異變。十多年后，《寶水》里的主人公青萍為嚴重的失眠癥所困，她辦理提前退休后從象城來到寶水村，幫朋友經營民宿，并在那里得到了最好的療愈。寶水“水自在，月自圓，葉老自落，人老自知，時辰一到，啥都是清亮的”，這里凸顯的自然性，其實是經歷過簡單粗暴的發展后，以激活鄉土內生活力為追求的新發展階段所帶來或者說所修復的。隨著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政策的推進，各方都在努力尋找生態保護與經濟發展的平衡點，在推動鄉村經濟奮進的同時，不以犧牲人文和自然環境以及生態多樣性為代價。只是知易行難，其間的摸索和實踐，為寫作者留下了較為豐厚的空間。喬葉由批判轉向抒情，并通過對鄉土民宿等產業的觀察，為鄉土的兩難情境提供了一種解決之道。

入圍“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的《金翅魚之歌》關注的也是鄉土的兩難問題。陳集益在這部小說中，通過一個京漂青年像西西弗斯一樣的堅持，把“70后”的成長經驗與鄉土發展的路徑抉擇結合起來。小說主人公陳集科因為自幼喜歡故鄉山水，積極參與社會環保公益事業，而新時代對美麗鄉土建設的吁求持續不斷地為他提供了價值認同與情感動力，他也順理成章地被招募為與時代一同成長的歷史主體。小說中有一幕寫集科與水電站的雷老板互嗆，集科說：“你破壞了河道，造成這么大的生態損失，你心里難道真的就沒有覺得虧欠，沒有覺得對不起山鄉人民嗎？”雷老板說：“我對不起山鄉人民？我給山鄉花錢修路造橋裝自來水，以后水電站都運轉起來每月給政府納稅，你難道不知道？”二人的對話清晰呈現了這種兩難的癥結，也佐證了生態環境的修復在實現鄉村振興中所無可回避的現實困境和觀念困境。后來，在上級部門的協調下，陳集科提出了在水電站設計中為金翅魚的洄游辟出專門過道的方案并獲成功實現，兩難的問題獲得雙贏的解決。雖然，這一解決的象征意味顯然更大，但將生態關懷體貼地納入鄉土敘事，則是小說的一個亮點。

當然，就像很多經典作家說過的，文學其實并不用提供答案，所以我們也大可不必用鄉土寫作者寫到的各種提振鄉村經濟和文化的政策是否適用、是否可行來評判一部作品的優劣，關鍵還是發現和提出問題的能力，而這一能力的關鍵又在于書寫者是否有真正介入鄉土生活的站位，是否有真正“深描”鄉土的職志。是的，“深描”，這已經是一個頗為時髦的詞匯了，但是很多人在使用它時，都把它理解為“深入描寫”的縮略語，其實并不是這樣。“深描”借鑒自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的“深描”理論。格爾茨認為，“深描”是闡釋人類行為和意義的基本前提，能否做到“深描”，關鍵是研究者能否深入“文化持有者”的內部，以“當地人的視角看事情”。簡單羅列觀察到的現象，提供貌似客觀的程序細節的記錄，這只能算“淺描”，它缺乏共情，也缺乏意義。這不是人類學者的工作，更深層地解釋這些行為現象背后的文化涵義，才是人類學家要做的。明乎此，也就可以理解鄉土文學的“深描”了：總匯鄉土的新變遠遠不夠，還要朝向社會轉型期鄉土深層文化結構以及連帶的鄉民的倫理結構、情感結構和經驗世界的腹地不斷掘進，努力潛入人心的褶皺和紋理中，去傾聽和叩問經歷了日新月異的發展，經歷了以生態文明建設賦能鄉村振興的實踐之后，鄉土的兩難是否真正得到疏解，或者又有什么新的癥候。

質言之，今天我們討論當下鄉土文學，討論新農村寫作應避免重新蹈入對鄉土做過于清晰的本質主義理解和闡釋的覆轍，而應換一副更綜合的取景器，以真正深扎的站位和開廣的觀照，呈現鄉土發展的復雜和非均質的多重面向，在現代化的大潮之下，鄉土的發展未必一定趨向同質化，而且即便大勢相同，那處于潮流中的個體的經驗，無論是弄潮兒還是被卷入者，也一定是千差萬別的。所以，如何塑造能夠真正深刻認識中國鄉村問題的復雜性、體現鄉土經驗新的具體性和示范性的人物形象，是新鄉土寫作者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作品能否經得起時代和歷史考驗的重要問題。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