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畫

濰縣城的書畫家中，譚謨偉是比較獨特的一個。

他用指頭作畫。

這消息傳出來，坊間一片嘩然。

指頭光禿禿的，連根毛兒都沒有，怎么畫？蘸一次墨抿一指？這不是泥瓦匠抹膩子嗎？

等畫到了市面上，更有人指著墨跡吆喝：“這是指畫嗎？你看，這是手掌，這里手腕，敢情是把胳膊涂黑滾出來的?！?/p>

“胡鬧！”

“老祖宗留下的東西，都被糟蹋干凈了?！?/p>

……

說歸說，大家對指畫還是挺好奇的，尤其是于祉那幫學生，天天把手涂黑，在紙上一通瞎摁，美其名曰：效仿賢哲。

于祉跟譚謨偉是老朋友了，知道他書畫雙絕，擅長篆隸，尤精章草，山水淡雅可喜，墨竹瀟灑有致。唉，不知道這老東西哪根筋搭錯弦兒，老了老了，弄出這些幺蛾子。

于祉想請他來澹園講次課，最好現場作幅畫。

指畫好不好，總得看看再說吧。

一大早，譚謨偉還沒來，老少爺們兒倒把澹園擠了個水泄不通。澹園向來是不禁游賞的，難不成改了規矩，全轟出去？

于祉知道，他們就是圖新鮮，瞎嚷嚷幾句，沒啥，真正擔心的是那十幾個玩書畫的老古董，個個冷眼橫眉，肚子里沒憋好水兒。

“老譚呀，不是我設鴻門宴坑你。自古創新維艱險，指畫能不能在濰縣城立足，就看你那十根老蘿卜爭不爭氣了?！?/p>

他往太師椅上一坐，蓋碗刷拉刷拉抿著茶，倒把澹園里外抿得鴉雀無聲。

譚謨偉來了。

依舊是千層布鞋、土藍長衫、八棱瓜皮小帽，再加一臉和氣。他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做個八方揖，然后開講：

“指畫古已有之，《歷代名畫記》中就有‘張璪手摸素絹’的記載。只可惜，這些作品沒能傳下來，我輩無緣一睹盛唐指畫的風采。直到康熙年間，高南村將指畫發揚光大。南村公祖籍高密，與濰縣城一衣帶水，一脈同源；他的學生李鱓、高鳳翰，與板橋公并列“揚州八怪”，在濰縣留下無數指畫佳作。指畫與咱濰縣城淵源頗深，若沒人繼承這一脈，豈不可惜？”

這邊學生還沒舉手，那些老古董先開腔了：“雞爪子亂抹，這技藝不學也罷?！?/p>

“話可不能這么說?！弊T謨偉臉上團著笑，嘴上卻半點不讓人，“畫好不好，無非是畫什么，怎么畫。韓干畫馬，戴嵩畫牛，包鼎畫虎，板橋公畫蘭畫竹畫山石，各有師承，各得緣法，輪不到我來品評。我只問諸位一句：這些，你畫得過列位先賢嗎？畫不過怎么辦？就此擱筆荒廢一生，還是另辟蹊徑以圖超越？”

學堂里冷寂下來，老古董們面面相覷，反倒是學生中有人高喊一聲：“當然要超越！一輩新人勝舊人嘛！”

譚謨偉沖他豎了大拇指：“繪畫一脈，每代都有人創新：新構思，新布局，用色不拘一格，運筆獨樹一幟，更不用說新創的筆法墨法皴法……我就不明白了，用手指作畫，不過是稍作嘗試，怎么就天理不容了？”

老古董發話了：“用手指畫竹石，你就能超越板橋公？板橋公的蘭葉一筆而成，你也來個一指蘭？”

這話戳到痛處了。

手指最大的弊端是存不住墨，筆畫長了受限。

譚謨偉招呼小童拎著墨桶上前，把衣袖攥在手心，浸滿墨，就地畫起線來。

他弓著腰，小步向后挪，時而扭轉手指、手腕甚至手臂，讓袖子里的墨流入手心，流向手指，那條線粗細一致，墨色均勻，圍著學堂四壁一圈，在于祉身后完美合龍。

“誰能用筆來這么一條線，譚某此生不再動筆，更不動指。”

還有人不服氣：“一條線罷了，看把你能的！你敢跟我比畫嗎？”

譚謨偉笑著接茬兒：“寒潭兄的梅花是城南一絕，正要請教。只不過，你一支筆，我卻有十根手指，勝之不武，還有想賜教的嗎？”

老古董都是有備而來，吵吵嚷嚷著，轉眼就湊了十人。魏寒潭的梅、肖玉脯的鹿、鶴鳴翁的松鶴圖、顧二東園早春、袁六西山晴雪、馮十三麓臺秋月……濰縣八景都快湊齊了。

于祉安排學生擺桌子，鋪毛氈，磨墨，二十張夾宣對面鋪開。

對面十個都沒動。十對一的局，好意思搶著動筆嗎？況且他們也對譚謨偉的指畫充滿好奇。

譚謨偉倒沒閑著，深吸一口氣，挽起袖子蘸墨，這里滾一肘，是山；那里蹭一掌，是石；旁邊兩指勾幾道彎兒，是梅花的老枝……看架勢，十幅畫要一起動手了。

那十個不敢再等，拿出壓箱底的本事，潑墨揮毫。

要在平時，隨便哪位現場作畫，不得喝彩連連？現在，所有眼珠都黏在譚謨偉的十指上，誰還顧得上他們？

譚謨偉先把十幅畫的布局抹出來，洗凈雙手，十根手指同時蘸染不同的顏色，在紙上交替作畫，當真是百年難見，亙古未聞。學生看呆了，老少爺們兒拍手叫好，就連老古董們都不時停下筆，看得直愣神兒。

不到晌午，十幅畫作完，竟比那些老古董都快。再看作品，件件精致，筆筆傳神，澹園里喝彩聲不斷，譚謨偉的指頭畫，在濰縣城算是叫響了。

送走眾人，于祉讓人刷洗地面，順便拿筆蘸水在青石板上練字：用指廢筆者，以筆所難到處，指能傳其神，而指所到處，筆勿能及也。

寫來寫去，都是高秉《指頭畫說》里的句子。

孫女光著腳跑過來，拉著爺爺陪她玩。兒媳婦連忙吼她：“翠兒聽話，別踩了爺爺的字兒?！?/p>

于祉盯著孫女的小腳印愣神兒：那足跟結實，足弓纖細，五個小腳趾圓潤可愛，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好，好！”于祉哈哈笑著，“天然成趣，自得其神。來，爺爺陪你一起畫?！本挂踩恿斯P，雙手蘸水，在地上拍起手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