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澹泊 一唱三嘆

蘇轍（1039年—1112年），宋代著名文學家，與父親蘇洵、兄長蘇軾合稱“三蘇”，同列“唐宋八大家”，以散文著稱。其兄蘇軾稱他的文章“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蘇轍的著作《欒城集》中收錄了大量他的政論、史論和雜文作品。其散文《黃州快哉亭記》和《上樞密韓太尉書》較為全面具體地展示了紆徐條暢、汪洋澹泊的藝術特色，后者更是具體細致地闡發(fā)了其主要的文論思想—養(yǎng)氣說。本文將具體分析這兩篇代表作的行文結構和藝術手法，總結說明其文風特點，并通過字里行間的細讀品味窺見其文論思想。

“紆徐條暢、汪洋澹泊”是說蘇轍的散文行文從容緩慢，但是其論證通暢而有條理；文章氣度寬宏，但是其情感傾向是不追求浮華名利。“汪洋澹泊”是其兄蘇軾給予他的評價，而“紆徐”二字其實出自清代劉海峰評論蘇轍的政論文《民政策第二》時發(fā)出的感慨：“子由之文，其正意不肯一口道破，紆徐百折而后出之，于此篇可見。”這篇文章主要論述了宋代科舉的弊端，一般人在寫作此類文章時通常由直接的例子落筆，但是蘇轍先論述周泰民風的大不相同，直至文章的后半部分才自然切題，抨擊宋代科舉的弊病。“條暢”一詞其實原出自漢代王褒的《洞簫賦》：“原夫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洞條暢而罕節(jié)兮，標敷紛以扶疏。”后人李善為此句作注：“條暢，條直通暢也。”筆者在閱讀關于蘇轍的論文時發(fā)現(xiàn)，有學者以此形容蘇轍寫文章一氣呵成、承接自然流暢，覺得非常貼切。

“紆徐條暢”與行文論證

《黃州快哉亭記》是描景狀物的記敘文，《上樞密韓太尉書》是蘇轍19歲滿腔熱血、欲兼濟天下時所寫的干謁書信，兩篇結構都十分嚴謹有條理，將抒情和論證巧妙結合。以《黃州快哉亭記》為例，文章因緊扣題眼“快哉”，一篇之中七次提及而廣受贊譽，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融為一體。開頭和立論簡明扼要，第一段從描繪長江水勢之浩大落筆，指出登上亭臺就可以覽江流之勝，可謂快哉；第二段進一步引出題名源于蘇轍觀亭臺之景而生作文之意，并就亭臺之名展開論述，然后從多個角度描繪周圍的景象何其令人快哉；第三段以議論為主，首先交代了“快哉”一詞的典故來源，其次論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處世態(tài)度，最后表達了對張夢得不以己悲、自放于山水的樂觀人生態(tài)度的贊美。文章以寫景記敘開頭、感慨議論結尾。不同于一些文章上來就直直切題，隨即展開大段排比，舉出許多例子，氣勢駭人、奪人眼球，極具壓迫感的行文風格，蘇轍的行文如同登上快哉亭賞景時拂面而過的風那般恬淡自然，非常從容地由覽景著筆，開頭甚至不提快哉亭，而是由亭下的滾滾長江東逝水開始，正是為了更好地欣賞快哉亭之境決定登高而“窮目”，自然引出“快哉亭”這個主題，不緊不慢，不慌不忙，自然而然地鋪陳開來，言此意彼，不露聲色地為行文鋪墊。

另一篇《上樞密韓太尉書》同樣體現(xiàn)了蘇轍行文的紆徐條暢。寫《上樞密韓太尉書》雖然是為了拜見韓琦，但是直到文章的倒數(shù)第二段，蘇轍才落筆于對韓太尉的景仰和贊美。一般的干謁詩文都是圍繞對自己才能的夸贊或者對自己悲慘而不得志命運的回顧，再加上對所要拜見之人的大肆吹捧，滿篇都是阿諛奉承之語，辭藻雖精心雕琢，但言之無物，流于套話。相比之下，蘇轍這篇文章能流傳至今，廣受贊譽，非常關鍵的一點在于其言之有物，清晰嚴密地論述了蘇轍本人的養(yǎng)氣說。蘇轍在闡發(fā)自己的理論時的行文思路就是對他紆徐條暢行文風格的極佳例證。這篇書信一共有四段，第一段從寫文章應該有養(yǎng)氣之功談起，指出氣對文的重要性，接著提出了引領下文的“養(yǎng)氣說”。為了闡發(fā)這個總命題，蘇轍又舉了兩個具體事例—孟子和司馬遷，并在第一段的最后對這兩個例子進行總結，指出兩人之所以能寫出優(yōu)秀的文章，并不是學出來的，而是因為他們心中有“氣”，文就是氣之形，所以才會寫出好文章。第二段的論證則是以己為例，進一步深入。他列舉了自己兩種不同的學習經(jīng)歷，一是不交游，只學習一些古人遺留下來的過時的東西，二是“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通過對比論證養(yǎng)氣對作文的重要性。在介紹第二種學習經(jīng)歷時，他又列舉了四個自身的例子，包括他因為認識了什么人、去過什么地方而掌握了更多對作文有利的知識。直到第三段，蘇轍才由歐陽公的例子引出韓琦，表達自己想要拜見的意思。細細分析前兩段會發(fā)現(xiàn)，總體論述部分是總分結構，具體到每一段也都是總分結構—先提出一個具體的論點，然后舉例論證，并且運用了對比論證的手法，從正、反兩面論證養(yǎng)氣的重要性，行文脈絡清晰嚴謹，上下自然過渡承接，且言之有物。

“汪洋澹泊”與情感思想

蘇轍的這兩篇代表作不僅展示了他成熟的藝術手法，還體現(xiàn)了他個人的文論思想和情感傾向。總體而言，他不為浮華所迷惑，文章“外枯內(nèi)甘”，雖然沒有華美的辭藻，但是字里行間自有一種高妙體氣，踐行和體現(xiàn)了他的“養(yǎng)氣說”。以《黃州快哉亭記》為例，文章第三段開頭指出了“快哉”一詞的出處是楚襄王和宋玉在蘭臺的對話。他借助皇帝和貧民因思想和生活境遇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心理這種情況，提出了“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的論點，意思是，讀書人活在世上，如果心中不自得、不快樂，他去往哪里不都是憂愁的嗎？如果心中自得其樂，不因為外物而改變自己的情緒，那么去哪里不會感到快樂呢？提出這個論點后，又自然舉出他的好友張夢得的例子。張夢得就是不會因為外物而傷性的人，他不把貶官當作一件憂愁的事情，而是在大自然中陶冶自己。結合蘇轍寫此文的時代背景—元豐二年，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蘇轍則上書營救蘇軾，因此獲罪，被貶為監(jiān)筠州鹽酒稅。元豐六年，和蘇軾一起在黃州做官的張夢得修筑了一個亭子，蘇軾命名為“快哉亭”，蘇轍則為它作文紀念。不難想到，此時的蘇轍正處于人生失意之時，他對張夢得“不以物傷性”態(tài)度的贊美，其實也是自己不為貶謫而傷懷、隨遇而安思想的體現(xiàn)。文章沒有反復強調、再三申志，但是蘇轍本人不為浮華所迷的思想傾向一覽無遺。同時文章充滿感染人心、豪邁酣暢的“元氣”。要想真正理解蘇轍文中的“元氣”，還是要結合《上樞密韓太尉書》中蘇轍的“養(yǎng)氣說”，這也是蘇轍非常重要的文論思想。他在這篇文中提到，執(zhí)筆學文也將“學之三年終無成”，而通過周游天下激發(fā)其志氣，“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就自然而然成為好文章。

總體來說，蘇轍的養(yǎng)氣觀念類似于孟子的“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認為人只有養(yǎng)浩然之氣，寫文章時才能言暢，文章讀起來才有奇氣。同時，他舉了司馬遷的例子：“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這是在強調閱歷對養(yǎng)氣為文的重要性。他認為周游天下可以幫助人開闊心胸和眼界，增加閱歷，從而幫助人創(chuàng)作。他舉了自己的四個具體例子，一是經(jīng)過秦漢故都，盡情觀賞；二是眺望黃河，想象古時的英雄人物；三是到了京城，飽覽一切，知道了天地的廣闊、美麗；四是謁見歐陽公，知道了天下的好文章都匯集在這里。或許正是因為蘇轍本人一直堅持游覽名山大川、廣交天下文人學者，他的散文才能一氣呵成，汪洋澹泊，不沉溺于外物。

對蘇轍“養(yǎng)氣說”的理解也應立足于時代背景。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主張“養(yǎng)氣說”，而在文學理論上，他以復古為革新，反對當時之文，主張以西漢文辭為宗師，“文律還應似兩京”，這與他對宋代科舉考試不良風氣的批評有關。他認為，科舉考試是讀書人的指揮棒，僅以聲律記問之學取士是造成不良文風的重要原因，北宋中期古文運動雖然對原本“窮妍極態(tài)”和“浮巧侈麗”的西昆體有了一定的改善，但是在古文運動的踐行者內(nèi)部出現(xiàn)了一種“險怪奇澀”的不良文風。無論是西昆體還是古文運動內(nèi)部出現(xiàn)的不良文風，它們的共同特點都是只重視辭藻的雕琢，這也就不難理解蘇轍“閱歷養(yǎng)氣，養(yǎng)氣為文”的主張了。正是因為他在生活中認識到了一味鉆研文字如何出新、艱澀，“閉門造車”作詩方法的不足，他才主張人們走出書屋，在實際生活中增長自己的見識，寫出言之有物且氣勢豪邁的詩文，即“氣充乎其中而溢其貌”的好文章。他的這一觀點不僅體現(xiàn)在《上樞密韓太尉書》中，其他詩文中也有具體生動的體現(xiàn)。例如，他在《舟中聽琴》詩中寫道：“昔有至人愛奇曲，學之三歲終無成。一朝隨師過滄海，留置絕島不復迎。終年見怪心自感，海水震掉魚龍驚。翻回蕩潏有遺韻，琴意忽忽從此生。師來迎笑問所得，撫手無言心已明。”這里的“至人”就是師伯牙，他的老師就是成連。跟隨老師學琴三年，卻沒有真正有所領悟，跟隨老師去東海蓬萊，聽到波濤和鳥鳴的聲音，卻琴技大進，所要表達的觀點就是閱歷對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

總之，蘇轍散文的藝術特色可以簡要概括為紆徐條暢、汪洋澹泊。他汪洋澹泊的行文特點與他本人所秉持的“養(yǎng)氣說”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直接相關。秦觀說：“補闕（指蘇轍）則不然，其道如元氣，行于混沌之中，萬物由之而不知之。故中書（蘇軾）嘗自謂‘吾不及子由’，仆竊以為知言。”元氣和深不可測，確實是對蘇轍散文一語中的之評價。

基金項目：2022年安徽省高校優(yōu)秀青年人才支持項目“國學經(jīng)典對大學生思想政治教育價值發(fā)掘—以《論語》《孟子》《莊子》為例”（gxyqZD2022111）

作者簡介：蘇曼，女，漢族，安徽潁上人，阜陽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國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