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的空間轉變與記憶重構

摘要：尼日利亞作家欽努阿·阿契貝的小說《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通過空間與記憶的關系，展示了殖民主義如何改變伊博族的傳統社會景觀和個人身份認同，揭示了文化沖突的復雜性和悲劇性。烏姆奧菲亞代表了伊博族原始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組織形式，承載著個人和集體的記憶；兇森林成為傳統信仰與外來宗教碰撞的地方；教堂、法庭和政府等新機構逐漸侵蝕和取代原有的社會結構。年輕一代更容易接受新文化，而老一代則堅持傳統，導致代際沖突和社會分裂。奧貢喀沃試圖通過破壞教堂來恢復傳統秩序，但最終被殖民者逮捕并自殺。他的悲劇象征著傳統社會在殖民壓迫下的瓦解和失落。

關鍵詞：《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空間轉變；記憶重構；空間秩序

中圖分類號：I3/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2-0169-04

Spatial Transformation and Memory Reconstruction in Things Fall Apart

Lu Jiarun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Languages and Cultures， Hohai University， Nanjing 211100）

Abstract： Things Fall Apart， a novel of Nigerian writer Chinua Achebe， explores how colonialism alters the traditional social landscape and personal identity of the Igbo people throug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pace and memory， revealing the complexity and tragedy of cultural conflicts. Umuofia represents the original way of life and social organization of the Igbo， carrying personal and collective memories; the evil forest becomes the place where traditional beliefs collide with foreign religions; new institutions such as churches， courts， and governments gradually erode and replace the existing social structures. The younger generation is more receptive to new cultures， while the older generation insists on tradition， which leads to generational conflicts and social fragmentation. Okonkwo attempts to restore traditional order by destroying the church， but is ultimately arrested by the colonizers and commits suicide. His tragedy symbolizes the disintegration and loss of traditional society under colonial oppression.

Keywords： Things Fall Apart; spatial transformation; memory reconstruction; spatial order

尼日利亞著名作家、詩人、“非洲現代文學之父”欽努阿·阿契貝（1930—2013）的尼日利亞三部曲“從19世紀英國殖民者入侵一直寫到尼日利亞獨立后伊博族人民生活的巨大變化”［1］，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非洲本土文化上。有學者認為，此書是對康拉德的《黑暗之心》關于非洲黑暗的中心描繪的顛覆，“在帝國背景下，宗主國與殖民地的地點和風景被賦予了特定的含義，成為西方文學中的定型化想象。”［2］阿契貝描繪了尼日利亞伊博族社會在殖民主義和傳統文化之間的沖突和變遷，對傳統上原始野蠻的非洲書寫進行逆寫，挑戰了西方對非洲的刻板印象，呈現了復雜的社會和文化圖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非洲文學被歐洲視角所主導，而阿契貝的作品打破了這一局面。一些學者對于該作品的研究將目光放置于創傷、殖民敘事的視角，鮮有注意到小說中的空間地理和記憶書寫。小說通過主人公奧貢喀沃的視角展示了伊博族的民族文化和傳統社會的空間秩序，隨著殖民力量的介入，原有的秩序被顛覆，從原有的物理空間烏姆奧菲亞村到新的空間結構，包括教堂、監獄、法庭被引入，導致原有的社會結構與文化記憶發生斷裂。空間不僅是物理環境的表征，同時也是社會秩序、文化觀念、權力結構的展現。記憶作為連接過去與現在，甚至延伸到未來的橋梁，在民族身份重構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亦是導致個體和集體的傳統身份變為破碎文化身份的關鍵。小說主人公不僅試圖保存被殖民破壞的文化記憶，也在新的空間秩序中不斷尋找自己的位置。文章試圖探討空間與記憶的關聯，展示殖民主義如何改變傳統社會景觀和個體身份認同。

一、原始空間的秩序與記憶描繪：烏姆奧菲亞

烏姆奧菲亞作為一個邊緣地帶，意味著伊博民族主要居住在一個相對隔離的空間，并未受到外來文明的侵犯，反而保留了更為原始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組織形式。這里作為主人公奧貢喀沃的故鄉承載著他個人與民族的記憶和集體身份。其傳統空間權力秩序展現了最原始的文明社會，同時也代表了一種未經外力破壞的文化狀態。在奧貢喀沃童年的記憶里，他的父親烏諾卡“一輩子懶散，鼠目寸光”［3］4，去世的時候什么頭銜也沒得到。在奧貢喀沃的眼里，父親是一個反傳統的人物。伊博族依賴于農耕與狩獵，推崇的是英勇善戰，精明能干的人。很顯然，烏諾卡與這里的民族文化格格不入，根據伊博族傳統文明所賦予的權力秩序，奧貢喀沃的父親因為得了一種病去世而不能埋葬到墳墓里，“這種病是對地母的一種褻瀆”［3］21，然而，奧貢喀沃對于這些做法沒有任何發聲，并沒有因為與父親之間的血緣關系反對一系列人們眼中所謂的“正確”的民族文化。在西方殖民者沒有到來之前，原有的社會秩序和分配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民族文化的選擇。伊博族社會的權力結構明顯傾向于男性，由于父親懦弱無能，奧貢喀沃勵志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在摔跤比賽中接連打敗對手，成為村里的佼佼者。許多文化習俗體現了對男性力量的崇尚，“人們傾向于認為男性是一個同質的群體，而沒有區分他們之間的權力差異，特別是關于他們的男子氣概”［4］。嚴格的性別角色劃分使該民族男性被期望履行特定的角色，崇尚勤奮勇敢。

他在族群中取得的成功同樣也離不開社會文化，通過展現力量，和對傳統的堅持來贏得人們的尊敬。為了展現勇氣，奧貢喀沃不得不最后殺死養了多年且有深厚感情的養子伊克美弗納。正是由于原始空間的文明秩序，他才有機會成為人們心中的英雄，擺脫父親的失敗懦弱的稱號，傳統文化陋習的限制，呈現了一個多面又復雜的文化圖景。通過奧貢喀沃的視角，可以看到伊博族的傳統信仰和社會結構，烏姆奧菲亞成為奧貢喀沃的一個重要記憶空間。個人記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集體記憶的根本，“個體是處于‘特定集體’和社會語境內的個體，受特定社會文化的制約，具有一定的集體性”［5］。可以通過奧貢喀沃的個人空間記憶映襯出伊博族的群體社會情景。很顯然，這種社會秩序基于祖先崇拜、宗教信仰、傳統習俗和神話故事。

二、閥限空間與記憶重構：恩邦塔與兇森林

奧貢喀沃失手用槍打死了一個小女孩，“殺害一個同族人是冒犯地母的罪行，犯了罪的人必須逃離本鄉。”［3］143他不得不從原始空間逃走，七年后才被允許回到族里。于是出現了空間的轉變，他帶著家人逃到了母親的故鄉——恩邦塔。恩邦塔可以說是奧貢喀沃的記憶重構之地。他曾經在烏姆奧菲亞多么充滿雄心壯志，在恩邦塔就有多么意志消沉，他現在“好像一條魚被扔到了干燥的沙灘上，奄奄一息”［3］151，因為差點成為氏族首領卻被趕出家鄉而心有不甘。由于本土文化的原因，奧貢喀沃忽略了母系的記憶。他的舅舅烏杜成說“母親是至高無上”的，認為他應當感激母系氏族收留他，希望他能夠不再郁郁寡歡，而是重振旗鼓。恩邦塔所代表的女性景觀喚醒了主人公部分記憶圖景，而奧貢喀沃卻局限于自我意識里，需要回顧記憶場景，重構在恩邦塔的記憶，以此來適應新空間的秩序變化。

“白人”殖民者騎的自行車被本土人稱為“鐵馬”，在族群內出現了白人的傳說，“能造厲害的槍，釀厲害的酒，還能把黑人搶到海那邊去做奴隸”［3］162。實際上白人們所帶來的槍械代表了一種科學技術力量和殺傷力，這種技術使他們在物理沖突上占上風，給當地人帶來了恐懼。殖民者帶來的酒改變了當地的飲食習慣和文化優勢，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當地人文化喪失和身份認同危機。一方面，人們對白人的技術文化恐懼和欽佩；另一方面，人們也意識到了外來元素對于他們種族文化的破壞和威脅。傳教士的到來在恩邦塔引起了騷動，白人跟當地人交流需要翻譯，由于翻譯的主觀因素和文化偏見所在，不可避免地引發記憶的重構。“記憶的轉向”的一個前提是人們對記憶的重構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更關注真實的記憶和表達，雙方的真實意圖和想法由于翻譯的能力有限無法準確地表達而產生許多誤解。

閾限空間是一種過渡空間，位于兩個不同狀態或者不同區域之間，它可以是分割又連接兩側的真實物理狀態，也可以是心理上的或者是象征性的。這種在邊界地區的交匯點上形成的社會文化和狀態顯示了兩個不同的差異。兇森林就是一種閾限空間，它代表伊博文明生與死的邊緣，“這里埋葬著所有死于兇惡疾病的人”［3］171。被族人視為不潔和危險的地方，是邪惡的人和物的最終歸宿，是社會秩序與混亂的邊緣，兇森林兩邊的空間產生兩種完全不同的狀態。

對于烏姆奧菲亞來說，兇森林是傳統信仰和外來宗教的碰撞場所，氏族的人把這塊地給殖民者蓋教堂，根據傳說，“傳教士應該全部死去，但是他們沒有”［3］174。文化傳統所說的可怕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這完全打破了族人原有的認知，一些人不再相信傳統文化的描述，開始融入白人所代表的西方文化。教堂的建立標志著舊信仰體系和新興宗教之間界限的模糊和重構。對于沒有社會地位而轉為信徒的人來說，兇森林被看作是未知和可能的地點，邁進去就有重新定義自我的機會，也可能是新身份的開始。對于堅守傳統的人們來說，兇森林不僅是死亡與生命的邊界，也是西方文化與伊博文化的邊界，在閾限空間內，人們經歷了從一個狀態到另外一個狀態的轉換，并且涉及對于傳統氏族過去經驗的重新闡釋，即記憶重構。

三、權力劃分與空間重構：教堂、法庭、政府

隨著殖民主義的沖擊，烏姆奧菲亞原始的空間秩序遭到了破壞。一開始首領們認為“這種古怪的信仰和白人的上帝是不會持久的”［3］165。但是漸漸地沒有頭銜的族人都紛紛加入教會，并要了一塊地蓋了教堂，令首領們大吃一驚，人們逐漸開始不再信仰傳統。教堂的引入，不僅是物理空間的變化，更是精神空間的重構。教堂作為殖民文化的入侵，建立在伊博文化的土地上挑戰了傳統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它是引發沖突的空間。

奧貢喀沃的兒子恩沃依埃后面出乎意料地轉向了信徒，“現在我們已經蓋起了教堂”［3］176。不斷地吸引著恩沃依埃，他內心猶豫不決，最終作出決定高興地離開父親。由此可見，奧貢喀沃家庭的代際沖突展現了社會內部對于外來文化的態度，年輕一代更容易接受新的文化形式，而老一代則堅持傳統，人們如何在變化中保持連續性，成為外來殖民者到來后族人們面對的一個大問題。奧貢喀沃的兒子選擇信仰宗教，重新審視和詮釋自己的傳統，他試圖用新的信仰去解釋伊克美弗納的死，去讓父親親手殺死曾經的好兄弟變得合理，這種記憶重構引起了個體內心的矛盾和沖突，也意味著非洲傳統與歐洲殖民文化的碰撞。

除了教堂以外，白人還帶來了政府和法庭。“烏姆奧菲亞人恨透了這些外地來的、蠻不講理的差吏”［3］199，這些差吏隨意毆打他們，殖民力量開始慢慢瓦解傳統社會結構和文化記憶。以教堂和法庭所代表的新的外來宗教和政治體系逐漸侵蝕和取代原有的民族價值觀，導致傳統信仰的邊緣化。殖民主義不僅帶來了壓迫和剝削，也引入了新思想、新技術，從而導致被殖民社會深刻的變革。殖民文化和傳統文化的相互作用構成了殖民歷史的重要維度。然而對于新文化的入侵，傳統的氏族人民又該如何應對？

四、身份尋求與抵抗

“空間”可能使人想起沒有生命的混沌領域，表現出同時態和多元性。它可以用來指結構主義者們的那些共時性系統，或者用來描述N維度的身份空間［6］。精神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受到物理空間的支配和影響，也體現著物理空間背景的多元復雜。奧貢喀沃在母親的故鄉度過了整整七年即將回到自己的故鄉，他心里想的只有身份地位重回巔峰，但是一位長者說出了他的擔憂，“你們年輕人不懂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是什么意思，結果一種可惡的宗教在你們中間扎下根了”［3］192，這種新的外來文化使一些人背離傳統文化、褻瀆神靈、打破了固有的文化習俗，許多年輕人選擇背棄傳統，“不光出身卑微者和賤民，連一些有身份的人也參加了教會”［3］198。而奧貢喀沃深深根植于伊博族傳統，隨著英國殖民者的到來和基督教的傳播，他所珍視的傳統價值觀和社會秩序開始崩潰。

烏姆奧菲亞人面對白人的入侵并不是未作出反應，他們甚至會詫異為什么大家不反抗，他們的子女、他們的鄰居都加入了“陌生”的隊伍，可是又怎樣改變那些追隨殖民者并且已經獲得權力的人們呢？從宏觀的大環境來看，族群內部因為殖民者的入侵發生了內斗，甚至有些人開始尋找傳統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相似之處，以此來闡釋自己接受大環境的選擇，接受了外來文化的人詆毀傳統習俗。對于奧貢喀沃來說，對他最大的打擊是家鄉的變化，“人們眼里看的，心里想的，總離不開新宗教、新商店”［3］208。并沒有人在意這個曾經的戰士回來了，他的內心滿懷失落，“他看到氏族在土崩瓦解”［3］209。

于是他開始采取行動，在一年一度的祭拜地母儀式上破壞教堂。教堂被毀后，他一度以為生活又可以恢復到從前，但是他被殖民者帶進了法庭，投進了監獄。“他想著在白人法庭所受的待遇，發誓要報仇。”［3］231他呼吁大家同外族人作戰，瘋了一般殺死了前來制止他們開會的外族人。在最后，他發現烏姆奧菲亞不再是以前那個團結的民族了，他們面對入侵不會采取行動，甚至充滿恐懼，奧貢喀沃自殺了。“奧貢喀沃的悲劇在白人地區行政官的筆下卻成為他平定野蠻部落的成果。在小說的結尾段，阿契貝提及白人行政官要將奧貢喀沃之死寫入他的書中，這本書的名字早已擬定——《下尼日爾地區原始部落的平定》。”［7］暗含了深深的諷刺，奧貢喀沃為了氏族的死亡在殖民者的眼中竟是平定殖民地的勝利成果。

然而，令眾多研究者討論的是奧貢喀沃的自殺，“一些評論家認為，他的失敗是由于他個人性格的弱點，也有人將其歸咎于烏姆奧菲亞社會的分裂和殖民者對文化價值的破壞。”［8］奧貢喀沃無法適應社會的變化，他的悲劇結局源于非洲傳統與外來殖民入侵的矛盾與掙扎，他試圖捍衛傳統，但最終發現自己孤立無援。從一定角度來說，他的死也展示了個體與社會的疏離，隨著新文化和政治力量的入侵，他發現自己在變化的社會中越來越邊緣化，無法適應也無力反抗。同時，他的死亡是英雄悲劇的體現，他是傳統文明的一個強有力的展示，但在殖民主義的洪流中卻孤立無援、無能為力。他的自殺象征著傳統社會在殖民壓迫下的瓦解和失落，批判了殖民主義對非洲文化的破壞，這不僅是奧貢喀沃的悲劇，也是當時社會的悲劇。

五、結束語

在殖民主義入侵下，原住居民會面對自我認同的危機和傳統文化根基動搖帶來的改變。在這種情況下，記憶的重構尤為重要。當人們的傳統價值觀受到威脅的時候，總是想保持傳統抑或去尋找辦法來適應新的環境。奧貢喀沃通過回憶和重新詮釋傳統文化和歷史，從而保持對個人身份的把握，試圖在新的社會中尋找現實的生存方式。同時，烏姆奧菲亞的變化揭示了原始文化與外來文化碰撞之后形成的復雜局面。一方面，傳統的社會、權力秩序和文化記憶遭到威脅；另一方面，這種碰撞促使烏姆奧菲亞的人們尋找文化融合的可能性，是探索新秩序，保留舊傳統，還是融入新文化？人們的經歷和選擇承載了原始空間秩序和記憶重構的象征意義，造成了一代人對自己文化根源的遺忘和失聯。通過這部小說，阿契貝向世界展示了非洲的復雜性和豐富性，讓人們反思殖民主義帶來的文化沖突的根源。

參考文獻：

［1］瞿世鏡.尼日利亞的“后殖民小說”［J］.社會科學，1997（8）：70-73，36.

［2］朱峰.顛覆“黑暗的中心”：《瓦解》對非洲風景的重構［J］.外國語文研究，2021（3）：43-51.

［3］欽努阿·阿契貝.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M］.高宗禹，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4.

［4］劉巖.男性氣質以及性別的社會結構：對話瑞文·康奈爾（英文）［J］.外國文學研究，2013（5）：1-8.

［5］廖宇婷.“個體”與“集體”：記憶詩學軸心范式及其問題性［J］.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4（4）：219-226.

［6］陸揚.空間與城市［J］.文化研究，2014（2）：122-134.

［7］朱峰.家鄉土地上的流浪者：《瓦解》中奧貢喀沃的悲劇［J］.外國文學評論，2013（4）：130-142.

［8］OSEI NYAME，KWADWO.Chinua achebe writing culture：representations of gender and tradition in things fall apart［J］.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1999（2）：148-164.

作者簡介：盧佳潤（2001—），女，漢族，山東煙臺人，單位為河海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