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茶吧

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端著外賣，看大媽們跳舞，聽她們聊八卦。

她們一見我就興奮地叫，小李又來了，來來，你也來跳一下嘛。明知我不會去跳，但每次都熱情邀請。聽到我說不了，不了，她們笑得更開心。我一個大小伙子成了她們的婦女之友已經夠突兀，我再加入跳舞，估計要成頭條新聞了。

她們的舞步凌亂、動作僵硬，但洋溢在臉上的笑是真誠的，跳得也很投入，甚至有點忘我。這正是我喜歡的，沒有負擔沒有憂愁。我向往她們的生活，一想到我離退休遙遙無期就悲從中來。

小李，上次給你介紹的姑娘還不錯吧？要不要結婚了？中場休息，那個又瘦又高的王奶奶走過來問我。

我笑了笑，沒出聲。又吹了？來不及解釋，又矮又胖的田奶奶就搖搖晃晃地擠過來，小伙子，不要太挑剔了。是啊，是啊，婚后都是過日子。老太太們七嘴八舌教育起我來。我不斷地應承著，嗯，嗯，心里五味雜陳。

我有挑剔的資本倒好了。我32歲，沒房沒車，沒女朋友，天天被逼婚。女朋友談了不少，沒一個愿跟我結婚。我審視過自己的問題，除了沒房沒車，沒毛病，身高175厘米，濃眉大眼，農村出身，皮膚偏黑，比小白臉多了點陽剛之氣。本科還是211計算機專業畢業。每次戀愛都以甜蜜開始，過程也順利，我性格好，懂得謙讓和尊重女性，會干家務。按道理，我是結婚的最佳人選。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一到談婚論嫁女方就覺得我們不合適？

說到體面的事，只有住的房子了，這是一個現代化新小區，位置好，出門就是公交、地鐵站，還是市里一家有名事業單位的集資房，住的都是一些有頭有臉的人。而我，住的是出租房，三室兩廳。房子是我大學同學姐姐家的房子，她們為了孩子上重點小學方便，在學校旁租了房子，新裝修的房子舍不得出租，就象征性地收1500元給我住。其實，我就是替人看房子的，只是我羞于承認罷了。

后來我總結戀愛失敗的原因，好像都是在知道我住的房子是出租房之后。

面對這群熱心奶奶們的教育，我只有苦笑，還裝出一副虛心接受，認真改錯的態度。教育完我，她們又繼續跳，跳不動了才罷休。邊喝水邊八卦，這是跳舞后的高潮，也是我最喜歡的。她們又說起小區里的馬奶奶，一提起她，大家就義憤填膺。

也不懂得為兒女著想。

有福不會享。

聽說她女兒和女婿都和她斷絕關系了。

活該，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折騰。

一說起馬奶奶，我就興奮。這些奶奶們都是退休的，都有社保，而馬奶奶來自農村，女婿是單位處級干部，女兒有不錯的工作，老伴過世早，其他女兒已出嫁，在省城混得最好的女兒把她接進城來享福。家里有保姆，不用她帶小孩做家務。這樣的生活多少人都求不來，她偏偏去撿垃圾。女兒女婿怎么勸說都無用，便和她斷絕來往。

這群老奶奶越說越開心，她們的快樂無處不在，我卻莫名傷感起來。

在我耕作的高樓，每天早出晚歸，拿6000多元的工資，沒有新冠疫情前，年底還有兩三萬元獎金，過年時也可以大包小包拎著禮物回家，滋長一點自我滿足感。現在連獎金都沒了，還要起得更早，比原來更努力，生怕裁員名單上出現我的名字。

買房之夢越來越遙遠，考研也沒希望，加班回到家，連翻書的力氣都沒有。身邊的博士越來越多。有種四面楚歌的悲涼。

我曾異想天開，如果碰到一個富婆包養就好了，抑或有一個富豪千金看上我，我一定對她萬般寵愛，絕不會出現《消失的她》電影里的一幕。但這種可笑的念頭并沒帶來快感，反而催生悲涼。從此不再妄想，工作更加小心翼翼。

快樂的老奶奶們散去了，快樂還回旋在空中。我的心卻一點點涼起來。今晚沒有月亮和星星，天空灰暗，路燈影影綽綽。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變了形。一陣風吹來，殘留的樹葉簌簌往下落，枝丫狂亂舞著，我站立不穩，一個無根的人，隨時都會被風刮走。刮吧，使勁刮吧，一直心生恐懼，不如直接面對。

我點燃一支煙，沿著小區慢慢走著，消磨一下時光。手機不能再看了，近視度數已經1000多度，一個高度近視眼的同事在拿一個重物時，視網膜脫落做完手術，走路都小心翼翼。

我摘下眼鏡，世界模糊起來，亦如我煙霧彌漫的前路。朦朧的夜空溫柔如水，世界瞬時美麗。有時，朦朧比清晰更美，更耐人尋味。這時，我想起馬奶奶。如果我是她該多好，女兒在城里扎根，她也有根了。我如果是她，絕不去撿垃圾，天天看電視，吃大餐，到處去玩，那該多幸福。可惜，我不如她，連根都沒有，我的心更涼了。

夜越來越涼，風越來越大，我不得不回到我的出租房。回到房子里，心情好了很多，房子寬敞、整潔，整潔當然是房東要求的。但一想到這房子不是我的，我又沮喪起來。拿出啤酒，點燃香煙，打開電視。這時一個念頭鉆進我的腦海，一定要去會會馬奶奶，問問她為什么有福不享，非要去撿垃圾？如果可以，能認識他當官的女婿更好。畢竟，我在這省城無親無故，連朋友都屈指可數。

為了接近馬奶奶，我開始研究偵探小說，還學著那些黑社會大佬精心布局。為了更好實施計劃，我買來望遠鏡，以我住在主干道旁邊，17層高樓的便利，每天在不同房間視察小區。

馬奶奶起得很早，每天六點出門，先在小區轉一圈，接著就出小區門。每天中午12點回來，下午2點出門，5點回家，晚飯后7點出門，10點回來。我感覺自己擁有福爾摩斯的資質了。再深入調查，發現她和別的撿垃圾的人不一樣，她穿得很整潔，衣服基本七八成新，銀白的齊耳短發夾到耳朵后，一絲不亂，看起來有60多歲，中等身材，結實，皮膚呈黑紅色，面頰飽滿，沒有過多皺紋，眼睛又圓又大，沒有老年人特有的灰暗，反而神采奕奕。她左肩挎一個嶄新的編織袋，左手戴橡塑手套，右手拿鉗子。每到一個垃圾箱旁，她放下編織袋，用左手翻一下垃圾，發現有用的就用鉗子夾出來放進編織袋。編織袋里有礦泉水瓶、易拉罐、報紙、硬殼紙板等花花綠綠的。

一次，我正用望遠鏡觀察，發現馬奶奶剛好路過這棟樓，我抓起礦泉水瓶沖下去，裝著剛喝完水的樣子把瓶子遞給她。她接過瓶子，對我笑笑，謝謝。她的笑那么安詳、坦然，甚至有點溫暖，完全沒有拾荒人的怯懦、卑微。當她說出謝謝時，我的臉竟然有些紅了。

還有一次，我掐著她回小區的時間，裝出恰好扔垃圾的樣子，見到她，就把手中的袋子遞給她，里面是滿滿一袋啤酒易拉罐。她接過袋子看了看，朝我笑笑，小伙子，少喝點酒，傷身子。我心里一暖，尷尬地笑笑，說了一句偶爾喝。說完轉身離開，她在背后說，謝謝。我回頭對她笑笑，目光撞在一起，她的眼神溫和而犀利。我的心怦怦跳起來，臉開始發燒。

我對馬奶奶的興趣越來越濃，但兩次接近都無法解開心中疑惑，我的倔勁上來了，我就不信沒機會深入了解。我的倔勁在少年時代就體現出來，當時我們家在村子里是最窮的，建筑工人的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成了永久臥床的殘疾人，年邁的爺爺奶奶體弱多病，一家人的重擔壓在母親身上。早早輟學的姐姐幫襯了母親幾年也遠嫁了。為了改變命運，我努力讀書，考上了重點大學，一度成為父母的驕傲。但這倔勁走上社會后似乎沒多大用處。任我怎么拼命，還是買不起房，買房成了一根刺扎在心上。城里長大的孩子，畢業了不用工作都有好幾套房，甚至還有車。而我的工資，很大一部分還得補貼家里。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打在我臉上，我悠然地吐出一個長長的煙圈，閉上眼睛，所有郁結在胸中的煩悶吐出去了。接著，又把煙塞進嘴里，深深吸一口，在這一吸一吐里，獲得暫時寧靜。吸煙，是我生活里的奢侈品，能讓我獲得短暫的寧靜和快樂。

一個又一個的煙圈，讓我陷入迷離的幸福。這時，我又想起馬奶奶，似乎我的幸福和她牽扯到了一起。我拿出望遠鏡，這成了我生活的又一大樂趣。突然，我看見馬奶奶正朝這棟樓走來，背著大編織袋，拖著一大捆硬紙板。難怪今天回來這么晚，原來是收獲頗豐。我掐滅煙頭，拎起啤酒易拉罐，迅速下樓，馬奶奶剛好到我這棟樓，perfect！我脫口而出，想當年我英語過了六級，能和外國人交流英文，現在已經不記得幾個單詞，幾天前碰到一個問路的外國人，居然憋不出一句英語，外國人看我急得滿臉通紅，改用中文。

我來不及感慨，馬奶奶過來了。我又一次以丟垃圾和她偶遇，把啤酒易拉罐送給她，還熱心上前幫她拎垃圾，讓她感動了一路。

把馬奶奶送到她家樓下，發現她住23棟，離我住的13棟并不太遠，單數樓層一縱列，我和她之間隔著15、17、19、21棟，理科生的數學思維快捷而敏銳，我有點小得意。馬奶奶的垃圾就放在單元門進去的樓梯下。放好垃圾，她連聲說謝謝，我說著不用客氣，但并沒轉身離去，而是站在原地。她看著我，我看著她，臉上都掛著笑，但笑容里有了尷尬，不知要說什么。

馬奶奶率先打破僵局，要不，到我家喝口水？我正期待這一句，但當她說出時，我一下未反應過來，待在原地傻笑。馬奶奶有點尷尬，改天來，也行。不，我去！我頓悟。馬奶奶笑起來像個孩子。

馬奶奶家四窒二廳，約130平米，裝修精致，過分的整潔讓我不知所措，怯怯地問了一聲，需要換拖鞋嗎？不用，不用，進來吧！馬奶奶熱情招呼我進去。還是給個鞋套吧，不然把地弄臟。不用，不用，進來吧。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打掃衛生當鍛煉身體。

我小心翼翼地進去，地板是紅檀木的，有一種低調的奢華，還顯出幾分古樸。沙發是米色真皮，坐在上面很舒服，坐下就不想起來。這么漂亮舒適的房子，是我努力的目標，可惜遙不可及。想躺平，也躺不下，我那211大學畢業的榮耀還在支撐著一家人的夢想。

我什么時候才能讓父母住到這么漂亮的房子來？我的心緒開始煩亂，掏出一支煙叼嘴里，正要點燃，發現不合適，遂收起。沒事，你抽吧，我給你拿煙灰缸。端著一盤蘋果出來的馬奶奶放下蘋果就要去找煙灰缸。不，不用，我不抽了。我紅著臉說。

馬奶奶也不勉強，把蘋果放在我面前，熱情地說，來，來，吃蘋果。蘋果削了皮，切成塊狀，上面還插了牙簽。我不好意思，一邊應承著好的，好的，卻并不動手。馬奶奶突然伸出手，我洗過了，洗了才削的。我知道她誤會了。趕緊用牙簽戳一塊嚼起來，真甜。大媽，你也吃。馬奶奶一臉笑容，也吃了起來。

大媽，您好年輕呀，怕只有60歲？

哪里，我75了。馬奶奶開心地笑著。

真看不出來 ，您保養得真好，我覺得您最多60。馬奶奶更開心了，我哪懂什么保養，就是愛動，閑不住。

大媽，您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不孤獨么？我趕緊拋出問題，生怕沒有機會解釋心中的疑惑，也許這些解疑還可以跟廣場舞的大媽們八卦一下。

習慣了，以前在老家也一個人，老伴走得早，孩子們都成家了，各有各的生活。馬奶奶淡然地說。

您，條件那么好，為什么還要去撿……我最想知道的答案，但還是覺得不太禮貌，沒有說下去。

在老家，種莊稼、種菜，日子多充實，菜地里什么菜都有，吃不完送鄰居，那綠油油的田地，看著就舒心。平時，一幫老姐妹在一起嘮嗑，串門，照看田地，一天很快過去。初一、十五還去寺廟燒香，誰家有紅白喜事，要去念經，生活多滋潤。說到這，馬奶奶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在這大城市，天天關在屋里也見不著一個人，跟坐牢一樣。再不干點事，非得憋出毛病不可。她眼里的光熄滅了，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消失，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可以去跳廣場舞？我說。

馬奶奶搖搖頭，我不會跳，又不識一個大字，她們都是城里退休的，我一個鄉下老太婆，玩不到一起。

你可以去打麻將、打牌。我又說。

我不會，再說，坐不住，就喜歡動。

原本想給馬奶奶推薦一些消遣方式，卻想不出來了。但，你也不能去撿垃圾。我艱難地說出了我的疑慮。

除了這個我能干什么？再說，我靠自己的勞動賺點零花錢也不丟人，總比伸手要強啊，我一輩子不習慣伸手。

你女兒女婿有錢，不就等于你有錢？我不解地問。

用自己的最踏實。馬奶奶說著笑了笑。

我要是有你這么好的條件，肯定啥都不干，好好享受生活。我一臉羨慕，可能我幻想的樣子太沉迷，顯現出葛朗臺的嘴臉，把馬奶奶逗笑了。

閑著也無聊，真成廢人了。在鄉下，種種菜，給女兒們養幾只雞，感覺還有點用。到城里，成了無根的樹，再不干點事，非得枯死不可。她的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無根的樹，原來不止我一個。

我開始渾身難受，感覺身上有無數只螞蟻爬過，哈欠一個接一個，眼淚流了下來，鼻子又酸又脹。煙癮犯了，我趕緊起身告辭。

吃了飯再走，我一會就做好。我謝絕了馬奶奶的邀請，匆忙出門。

才到樓下，就迫不及待地點燃煙，深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來。醫生讓我少抽煙，說我的慢性咽炎很嚴重，再發展下去會有癌變可能，我也嘗試著戒煙，但那漫漫長夜不知如何度過。眼鏡新配的，花了1500元，由于度數太高，要用超薄鏡片，就貴。這時，胃也開始不舒服起來，嚴重胃炎，必須要按時吃飯，這是醫生反復叮囑的，我趕緊掏出手機點外賣。

此時，月光如水，我突然想起大學那會寫的一首詩《月色如水》，那會我曾是狂熱的文學青年，會寫一些酸溜溜的詩，讀了很多名著，也曾意氣風發，大有“達則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如今，兼濟天下成了笑話，獨善其身也很難。

我的快餐很快送到，外賣小哥白白凈凈，約摸二十多歲，還有一絲靦腆。看他風風火火的背影，我心里竟升起一絲邪魅，過不了多久，他也會變得皮糙肉厚。同時，我又慶幸，還好，我在辦公室，不用風吹日曬。我想，也許他也是大學生，他是否也在為買房而奔跑？他，也是無根的樹？

我端著外賣又到廣場，大媽們已翩翩起舞，看見我來，興奮地跟我打招呼。她們的快樂感染了我。她們退休后的生活豐富多彩，沒有任何憂愁。不像我，愁斷腸。我想起馬奶奶，試著想象她的各種舞姿，她在她們中間的各種畫面，怎么擺弄似乎都不協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確實是。

今晚的青椒小炒肉由于辣椒格外辣顯得更加美味，我一邊滿頭大汗大快朵頤，一邊跟著節奏扭動身子。她們看見我扭動，更加興奮，跳得更嗨。這時我才發現從不缺席的文奶奶竟然沒來。她們休息時我就迫不及待地問，文奶奶怎么沒來？正在嘻笑的大媽們突然安靜下來，一臉凝重。不祥的預兆涌上心頭，但我還是不敢亂猜。畢竟上次來到現在不過三四天而已。但不幸還是被證實，前晚文奶奶沒來，昨晚也沒來，打電話沒人接。奶奶們覺得不對勁，拿文奶奶給的備用鑰匙進去，發現她躺在衛生間，已經僵硬，她們報了警，經過鑒定顯示死者系摔在衛生間顱腦出血得到不及時救治而亡。警察要求通知家屬，奶奶們說她們會打電話通知她遠在美國的兒子，但文奶奶生前交待過，如果有一天她過世了，就請姐妹們把她的遺體火化后隨撒在一棵樹下即可，不要讓遠在美國的兒孫來回折騰，活著過好每一天就好。她把火葬費都提前留給了姐妹們。

看著她們凝重的表情，我也悲傷起來，那么鮮活的生命，才三四天工夫，竟然就陰陽兩隔。原來，她們也有悲傷，悲傷的并不止我一個，只是悲傷的緣由不一樣罷了。

悲傷加辣椒效應，我原本千瘡百孔的胃不舒服起來，接著開始劇烈疼痛。我來不及安慰那些沉浸在悲傷中的奶奶們，捂著腹部就跑。

奇怪的是，我剛跑幾步，又聽見了她們起舞的音樂聲。也是，悲傷既然無法挽回，就珍惜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吧，我覺得這些奶奶們已然成了哲學家。

社區診所的李醫生一見我就問是腸胃還是嗓子，我說腸胃。她又問，你又吃什么了？青椒小炒肉，青椒有點辣。天天說讓你忌辛辣戒煙酒，你就記不住。李醫生一臉責備。我只能尷尬笑笑，以后注意，一定注意。我嘴上說著，心里卻想，煙戒了，酒戒了，愛吃的戒了，還活什么？

一個青椒小炒肉就把我撂倒了，還有點來勢洶洶的樣子。一邊輸液，一邊疼得滿頭冒汗。我掏出一支煙，準備緩解一下疼痛。李醫生說，這邊還沒好，想讓嗓子也疼起來？我對著李醫生笑笑，不抽了，不抽了。李醫生白了我一眼，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點不知道愛惜身體。

煙收起后，嗓子又干又癢，像有什么東西堵在里面，很難受。我使勁兒咳，使勁震動嗓子，但是沒用，上不來，下不去，氣喘不上來，感覺快窒息了。我加大咳的力度，臉漲得通紅，還是沒什么用。

李醫生聞聲過來，嗓子也有問題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拿了一瓶“咽立爽”給我，我趕緊倒出一把白色米粒大小的藥丸塞進嘴里，苦澀的味道弄得我全身戰栗，還好，伴隨著苦澀，嗓子舒服多了。

夜里，胃又疼了好幾次，每次都得起來吃止痛藥才能緩解，早上起來，一身疲憊，心疼請假要扣100元工資。但想想還是身體重要。我決定自己動手做一碗蔥花雞蛋面。打開冰箱，除了啤酒、飲料只有兩個雞蛋。我把鍋架在灶上，點燃火，等油剛熱，拿一個雞蛋倒進鍋里，滋滋滋，一團黑乎乎黏稠液體，臭味熏天。我惡心不已，趕緊倒掉。第二個雞蛋只好先打碗里，還好，沒臭，有點干，可以將就。面條出鍋發現沒蔥花，倒點醬油也不錯。可是一看醬油早過期了，只好作罷。放點鹽算了，再一看鹽，結成石頭一樣的硬塊，只好用勺子刮一點，面條難以下咽，強迫自己吃了幾口。

打完吊針已是中午，腸胃絞成一團，疼痛伴隨著痙攣，分不清是疼還是餓，還是恐懼，李醫生說打針也不見效，得上大醫院做胃鏡，她欲言又止的神態，讓我預感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我有點蒙，全身軟得像一根面條，看著高聳入云的大樓，突然感覺自己越來越矮，幾乎要貼著地面了。

我佝僂著腰，捂著肚子，艱難地走著。冬天的風越來越冷，樹葉嘩嘩嘩往下落，“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我突然想起杜甫體弱多病的晚年獨自登高……我也不禁悲從中來，差點摔倒在地。

小李，怎么啦？馬奶奶正在路邊的垃圾箱旁。

胃疼。說出這兩字，我的鼻子一酸，淚滾落下來。

還沒吃飯吧？我搖搖頭。到我家，我給你煮雞蛋蔥花面，很快的。

我，要上醫院。我感覺臉上罩了一塊鐵皮，肌肉僵硬，說話費勁。腿越來越軟，站都困難。

馬奶奶看出不對勁，過來攙扶著我，我任由她把我攙到她家，顧不上客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把頭往后一靠，閉上眼睛。化療、死亡等字眼不斷閃現在腦海里，恐懼像一張巨大的網緊緊罩住我，我呼吸困難，全身冰涼，瑟瑟發抖。

你發燒了？端著蜂蜜水過來的馬奶奶被嚇到了。沒有，只是胃難受。我努力平復情緒。喝下蜂蜜水，腸胃舒服了一點，我努力不去想那可怕的結果，但還是做不到，正在恐懼中掙扎。一碗蔥花雞蛋面端了上來，我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馬奶奶看著我樂呵呵地說，慢點，慢點，別噎著。

吃完面條，腸胃熨帖了很多，但一想到那可怕的字眼，我的淚再也忍不住一路狂飆。

怎么了？馬奶奶趕緊遞紙巾給我。

我得絕癥了，馬上要死了！我抽噎著。

呸呸呸，年輕輕的，怎么能這樣咒自己。

是真的，我哭得更絕望了。

沒事，還沒檢查，怎么能嚇自己，檢查出來還有誤診，退一萬步，真是，也能治好，現在科技多發達呀。馬奶奶拍著我的背勸慰道。

我的情緒緩和了一些，但還是怕，怕去醫院，真的被宣判那一刻會被嚇死，不去，也怕，越拖越嚴重。

馬奶奶主動提出陪我去醫院，她，讓我想起了遠在家鄉的母親、奶奶，我的淚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在經歷了絕望、恐懼和驚心動魄的兩天后，終于證實我得的是胃潰瘍，雖然醫生一再強調，如果不及時治療，再嚴重極有可能發展成胃癌。但畢竟現在還不是，我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經過這次醫院風波，我和馬奶奶的關系親近起來。

你經常吃外賣對身體不好，要不，過來跟我一起吃？馬奶奶看著我，一臉的溫和、真誠。

這，這，不太合適吧？

不來也沒關系。我一個撿垃圾的。她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孩子。我知道她誤解了，連忙解釋，我是怕麻煩您。她連忙說，不麻煩，不麻煩，我一個人也要吃，還不好做，兩個人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

那我每月給您交600元生活費，吃晚飯。不用，不用交錢，她開心地說。那怎么行，這是長期的，您不收錢我不來了。那就100元，怎么樣？不行，太少了。通過一番推讓，最后定了300元。

以后每天可以吃上熱騰騰的飯菜，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我心里涌過一絲熱流。

那你女兒他們回來吃怎么辦？一問出口，覺得太唐突，只好把目光從馬奶奶臉上移開。

孫子功課多，他們工作忙，很少回來。馬奶奶一臉淡定從容，看不出悲傷、難過，甚至沒有一丁點不悅。

他們是因為你撿垃圾不來的吧？我又問出最核心最冒犯的問題，話一出口，就恨自己真是嘴上沒個把門的。

馬奶奶卻不在乎，淡然地說，孩子小時，總想著他們，孩子長大了，又整天圍著老伴轉，現在老伴也走了。我得為自己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然一輩子白活了。

我被震驚，夸馬奶奶有主見，馬奶奶見我夸她不好意思起來，甭說我了，說說你。

你多大了？

32。

要結婚了嗎？

早得很！

我開始對著馬奶奶痛訴工作、生活上的種種不如意，馬奶奶認真聽著，時不時點點頭。聽我傾訴完，她嘆了一口氣，你們年輕人也不容易。但怎么著，身體最重要，不要把身體搞垮了。我使勁點點頭。

那你有什么夢想？夢想？小時候曾經想過當作家、科學家，長大后發現小時候的夢想都成了滑稽的笑話。現在能保住工作就不錯。如果非得說一個夢想，那就是賺很多錢，買房買車，娶妻生子。這個夢想是不是很可笑？

馬奶奶眼睛瞇成一條縫，這個夢想挺好的，人怎么能沒有家呢？家是最基本的，你的夢想會實現的。

那您的呢？一說出口，我感覺自己瘋了，瞬間尷尬起來。不敢直視馬奶奶，偷偷看她一眼，她的臉紅紅的，低著頭。她是不是生氣了？我趕緊道歉。

她的臉更紅了。我開始局促不安起來。過了一會，她抬起頭，輕聲說，其實，我也有一個夢想。說完，臉更紅了，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我的興致起來了，您的夢想是什么？

就是，提供人們喝茶的地方，閑了可以來喝茶、聊天的地方。茶吧！對對，類似這種，但不要錢。馬奶奶的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城里有很多像我一樣從農村來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沒事干，很無聊的。還有像你這樣從農村進城的年輕人，不工作的時候也可以來，大家還可以搭伙一起吃飯，多熱鬧。

太驚艷了！我被震驚，半天說不出話，呆呆地盯著馬奶奶的臉。她羞得低下頭，是不是我的想法太可笑了。我“噗”一聲笑出來，妙，太妙了，您居然有這么神奇的夢想。

真的？她盯著我的臉。真的，真的，非常好。

那你給取一個名字。我思索一下，脫口而出，農民茶吧，對，就叫農民茶吧！她鼓起掌來。

說干就干，我去做了一塊匾，金黃的底板，燙金的鮮紅大字“農民茶吧”端端正正地掛在馬奶奶家大門左邊。馬奶奶興奮極了，她到處去邀約人們來喝茶、聊天。但他們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后來見到馬奶奶還繞道走開。馬奶奶的情緒萬分低落，她一直喃喃自語，他們為什么不來？這里不是鄉村，這里是城市。

我抬頭看著鱗次櫛比的大樓，感覺心中被高樓堵滿了，陽光透不進來，溫暖也抵達不了。一張張臉，都懸浮在高樓之上，模糊、陌生。連我安慰馬奶奶的語言都浮在高樓之上，蒼白、飄渺。

馬奶奶終于迎來兩個客人，撿垃圾時認識的，一老頭，一老太，穿得破破爛爛，身上背一個臟兮兮的編織袋，手里拄著一根棍子。

他們到馬奶奶家門口，局促著不敢進，馬奶奶熱情邀請半天，才在門口墊子上搓了搓腳底，抬腿邁進去，左右打量著不敢動。馬奶奶一再邀請，他們才露出怯怯的笑，慢慢地走到沙發旁邊，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邊緣。馬奶奶問什么，他們答什么，之后就是小心翼翼地笑。雖然如此，馬奶奶還是很開心，不停地給他們泡茶，削水果，拿瓜子。

我后來才知道，馬奶奶撿垃圾賣的錢大部分都給了拾荒者，有時候還會捐到社會需要的地方。

自從我去馬奶奶家搭伙吃飯后就很少去小區廣場看那些奶奶們跳舞。可怕的春節臨近，離回家的日子越近，憂愁越盛，害怕父母問帶不帶女朋友，更怕村人問買房沒有。

在恐懼中加班加點，想讓回家時腰包充實一些。很長一段時間，由于加班沒去馬奶奶家吃飯。元旦那天，買了很多熟食，還給馬奶奶買了一件中國風紅棉衣。

按了半天門鈴，不見有人出來，又按半天，還是沒人，我使勁敲門，還是沒反應。我趕緊撥打電話。喂，你好，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傳來。請找一下馬奶奶。

對方頓了一下，哦，那是我媽，她現在說不了話。

她怎么了？我急切地問。她中風了，高血壓又不吃藥，女子聲音里有些不滿。

她，現在在哪兒？

老家。她非要回去，聲音里充滿了無奈。

我還想說什么，手機里傳來忙音。

農民茶吧，匾還在，那幾個紅色的大字像烙鐵，刺得我眼睛生疼，不敢多看一眼！我抬起頭，林立的高樓聳入云霄，突然，那高樓向前傾斜下來，嚇得我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