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耕山野的性靈書寫

二十一世紀的中國，處于轉型期的特殊時段，生存壓力驟然加劇，生活節奏急管繁弦，生命節律密不透風。內卷逐漸成為知識分子和普通大眾必須直面的生活、工作、學習甚至業余生活新常態，勞逸結合、氣定神閑、優游自在、身心愉悅，漸漸成為稀有和奢侈的精神狀態和生活情態。人類與生俱來的親近自然、返璞歸真，卻不是可以輕易從基因深處消失的集體無意識。或許每個風塵仆仆的現代人心里，都住著一個陶淵明、梭羅、利奧波德、葦岸，都在寂靜的晨昏之際抒發著類似《歸園田居》《瓦爾登湖》《沙鄉年鑒》《大地上的事情》一般的自然情懷。“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我們歆羨古人的躬耕壟畝，采菊東籬，皈依自然，仰觀俯察，游目騁懷，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心靈深處不時涌動著人與自然親密無間、物我兩忘的沖動和幻想。囿于實際生活和工作壓力，這往往只能是一種夢幻神游，真能把自己的自然情懷書寫在大地上，需要勇氣、耐心和行動力。

2011年，作家王騫在濟南南部山區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他在業余時間稼穡于此，休閑于此，寫作于此。“種地，種山，種自己”。他把對山野和田園的摯愛，摁進了這一本《種山記》的字里行間。王騫的散文是一個海納百川的容器，植物的柔美和土地的蒼茫，現實的忙碌和偷閑的愉悅，田園的小巧和精神的闊大，銘記的土地與耕耘的歲月，完全熔于一爐，浩瀚復雜中透著一種單純潔凈的品質。他以二十四節氣的傳統時令轉換的敘事方式，檢索了自己的種植史，從對植物與地理的透徹觀察，到對農業勞動與食品質量的深沉思索，文字風格既沉重瓷實飽滿溫暖，又靜謐悠然。他寫出了蕓蕓眾生人生中那遼闊的沉重感，也指證了那豐盛廣大的自然世界，其實不過是自己返璞歸真、詩意棲居的自然情懷蘇醒后的一個語言鏡像和存在家園。

勞動是人類最古老的行為方式和生存策略，王騫生活、工作于省會城市濟南，卻心存大地詩意。他厭倦了都市的喧囂之后，幸運的是，還能在濟南南部山區尋找到自然世界和田園壟畝。2011年到2018年，王騫在濟南南部山區鳳凰嶺租下一個院子，開始種地生活，他躬耕勞作于壟畦之間，心靈和精神融入山區的地氣和菜蔬之間。應該說，王騫骨子里非常喜歡安靜的山野田園，而拒絕喧囂都市物欲橫流的氛圍。在追問自己離開都市皈依田園的深層原因時，王騫寫道：“有時候，我問自己，究竟什么吸引了我？其實，那是因為不喜歡喧囂的、嘈雜的、被動的、死板的生活；還有，對于遼闊的、神秘的、變化的、溫潤的甚至殘酷的大自然，我還沒真正親近過呢！”說到底，人類來自大自然，尤其人類文明就是勞動孕育的。筆者多次注意到，在英語單詞農業（Agriculture）中，本身就蘊含著另外一個英語單詞文化（Culture），這恐怕不是偶然的，正是人類櫛風沐雨的辛勤農業勞動，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明。

大自然原始粗獷的氣質令王騫著迷，于是他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自然的懷抱，種植蔬菜，采集野果野菜，體驗飽滿的勞動之趣。我不清楚王騫先生是否閱讀過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中的這段話：“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臨的跡象。整整過了一冬的北風，已經從天涯返回。看著曠野，我有一種莊稼滿地的幻覺。踩在松動的土地上，我感到肢體在伸張，血液在涌動。我想大聲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鋤頭拼命勞動一場。愛默生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與這世界上的勞作保持著基本關系。勞動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們自己與泥土和大自然發生基本的聯系。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從未踏上土地。”如果他讀到過，一定會產生某種惺惺相惜的共鳴感。在山丘田園之間，王騫真正體會到了這種零距離親近土地的驚喜與激動。“真正開始種地才體會到土地給予人的驚喜：一粒種子埋到土里，每一天都在變化，多少天之后，突然變成了一個抱不動的大冬瓜！”種植，然后看著播下的種子萌芽、生長、開花、結果，這種既古老又永遠不落伍的桑麻之樂，從古到今，早已融入到中國人乃至全人類的血胤中，生生不息，歷久彌新。無論是陶淵明的種豆南山下，還是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種植土豆和番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勞作當然會勞累，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勞作當然也會帶來幸福，但那是和痛交織在一起的幸福。”勞有所獲，或者說勞動本身就是幸福的源泉，伴隨著勞累和休憩，勞動讓王騫亦苦亦樂，而且一定是快樂遠勝于辛苦。

王騫在山丘田園的種植，離不開鋤、鐮、?、锨，愛屋及烏，喜歡農業勞動，也就順便喜歡農具。王騫筆下的農具，已經宛如海德格爾對梵高《農鞋》的著名闡釋，具備了神性與詩意，具備了現象學般的“回到事物本身”的冷靜與虔誠。著名作家閻連科在《711號園》中，細談過他種植蔬菜過程中對鐵锨的喜愛：“對于鐵锨，我有著天然的好感。小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這種農具，我至今時常想起父親種菜的時候，把鐵锨插在土里，在手心里唾一下，一腳踩下，隨手一翻，一捧松軟的泥土攤在面前，那個動作，瀟灑極了。等父親休息的時候，我搶過鐵锨，干不動活，但把鐵锨拿在手里，無論是平端如槍，還是豎起如矛，都覺得像極了威風凜凜的戰士。”只有深切喜愛農事勞動的作家才會對一件順手的農具如此喜愛。農具帶著作家的體溫和手澤，深深進入大地的皮膚和肌理，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得力助手。無獨有偶，王騫深切地體會到，在眾多農具中，“最方便、最應手、用途最多的，非鋤頭莫屬。鋤頭在地面平直滑行，可以清除地面的雜草；略微調整鋤刀入地的角度和深度，可以去除地里深層的草，鏟除雜草的根部；鋤刀深度入地，帶動整個鋤頭深入土層，可以起到翻地的作用，替代鐵锨和镢頭的部分功能。農作物生長起來，需要除草兼培土，鋤頭是當之無愧的重要角色。一邊用鋤頭鋤草，一邊用它翻起泥土，堆到作物的根部，一舉兩得。有時候，向左或者向右旋轉，調整鋤刀與土地的角度，就是將鋤刀斜著使用，用鋤頭在地里蹚出土溝，用于播種或栽秧，可以替代镢頭的作用。”

王騫對自然風物和農事勞作有深切的熱愛，對那些傳統、熟悉的事物以及樸素、自然的人性也一往情深。他仰觀俯察，淺吟低唱，在大地之上和草木之間呼吸視聽，在曠野里神游云天諦聽大地的歌吟，他在田園中贊美，在散文里寫下明澈、坦然或悲憫的聲音。他記述山丘與田野、動物與植物、記憶與沉湎，直面人間的苦難，頌贊平靜的靈魂，感受現代生活的行色匆匆對心靈的擠壓和傾軋，也昭示一種來自遠古的天地神性與勞動信念的力量。王騫的散文，有山野肌膚，有河流血脈，有巖石骨骼，也有泥土和花葉的魂魄。從他對待農具的態度，也可以窺見他的田園勞作深情：“用過的鋤頭，也懂得珍惜，平日沾上泥土，就用石片拭去，再用雜草擦抹，保持鋤頭的干凈。這樣的愛惜，如武人擦槍，如文人凈筆，是心系此物了。”王騫的文字是對田園記憶的抒懷和山野大地的贊歌。他的寫作旨趣既有北方土地般的廣袤粗獷，又像草葉上的塵土一樣卑微謙恭。他站在濟南南部山區農業試驗的經驗的視野上，懷想泥土世界和蔬果野菜的天然與淳樸，也領會個人放飛生命的燦爛與欣喜。他以誠懇的地方性、泥土性、農業性視角，有力地抗拒了后工業時代的喧囂物欲，正如他的目光在一草一木一花一果間移動，同樣能夠發現令人驚駭的山野面貌和花草詩意。他的語言拙樸密實，細節描寫真切、纖細而富有質感。

他一以貫之地記錄日常山居生活中令人感動的部分，關懷大地上細小事物對靈魂的滲透與影響，并以赤子之心的坦誠率真，描繪了濟南南部山區山野大地質樸的容顏以及他對樸素的農事活動的理解。王騫的寫作，與陶淵明、梭羅、利奧波德、葦岸、閻連科的田園敘事一脈相承，并且能夠發揚光大。王騫躬耕田園的休憩處有一小木屋。“小木屋右后方一座小山，曰大孤堆山，左后方一個小丘，曰小孤堆山。大孤堆山位于一片平地中央，十五分鐘即可登頂。駐足山巔，極目四望，東西南北皆有山巒，唯此山拔地凸起，大而孤也，大孤堆山，名副其實！貌似謙虛，實則孤傲，自有一番氣度和風骨。”臨山而居，自然濡染了山野的真淳與靈氣。躬耕之余，登山長嘯，庶幾竹林七賢之風，謝家子弟之氣。對于自己的種山，王騫明白，這幾乎是一種行為藝術：“何謂種山？簡單解釋，就是在山上播種、耕種，讓作物向上生長。桃花源原本就地勢較高，倚山、背山，在此耕種，可謂種山。其實更深一層，種地、種山，都是在自己的內心耕耘，都是種自己。”把自己融入到山野之間，實現物我兩忘、神游云天的境界，王騫找到了詩意棲居的世外桃源、化外之境。

王騫筆下的文字，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呼朋喚友來到南部山區他田園里的小木屋，對酒當歌，品茶論詩。菜肴幾乎全是就地取材，吃著那些帶著泥土清芬的蔬菜水果，朋友們推杯換盞，海闊天空的聊天，人文的情誼與自然的風情交相輝映，相得益彰，傳達了一種非常有意義的價值觀——那就是遠離塵世的名韁利鎖之羈絆，忘情于山水之間，保持赤子般的真誠情懷。自己耕種的田園，的確需要親朋好友們來欣賞，才能獲得更大的幸福體驗。笑語喧喧，共同勞作，共同欣賞植物的生長、鮮花的盛開和秋日的累累碩果，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間，在種植與收獲之間，讓時光緩緩地流淌，潺潺湲湲。朋友的陪伴和交流，妻子的理解和幫助，讓王騫的勞動擁有了一種人文的溫度，人間情懷驅除了勞動的寂寞，慰藉了自己內心世界的寂寞。伴隨著二十四節氣的時令轉移，大地上的植物隨著節氣的推移不斷地發生變化。王騫在勞動之余，其實一直在觀察這些細微的植物的變化，黃瓜、冬瓜、茄子、蕓豆、辣椒、秋葵、蘿卜、白菜，各種各樣的蔬菜，讓他的田園姹紫嫣紅，讓他享受到了詩意棲居之樂。勞動之余，王騫其實也非常喜歡到南部山區的鄉鎮集市上去趕集，他觀察、選擇、購置農具，走進一個又一個的店鋪，品嘗一樣又一樣特有的風味小吃。與農民兄弟一起快快樂樂地享受集市的歡樂，這種集市本身也有著濃濃的鄉村氣息和鄉情民俗色彩。

這本書圖文并茂，相映生輝，使讀者直觀地感受到了王騫躬耕田園的地理實況和植物生長的葳蕤茂盛，看圖與讀文，交叉享受田園的四季風光。小木屋的精致玲瓏，大水缸里的清水碧綠，豆角起舞的清影，紅杏枝頭春意鬧，黃菊紅柿比嬌媚，風中搖曳的高粱葉，向日葵盡情綻放，葡萄架上瑪瑙綠，山楂樹上果實紅，小荷才露尖尖角，秋葵開花又結果。諸如此類的攝影，很好地呈現了生命之綠、勞動之美和收獲之歡。文字與插圖呈現互文、互補、互滲，讀者從中獲得的閱讀愉悅感愈加深化。尤其是其中隨著二十四節氣而次第出現的美圖，總是目不暇接，把古老的大地煥發出的生機與活力表現得淋漓盡致，細致入微。

十里春風，滿樹桃花，菜畦碧綠，花果飄香，王騫曾經在詩意與田園中間沉醉不知歸路。他深知種山與寫作是打撈記憶和留住美好的必由之路，他的散文正是對此最好的實踐與詮釋。從返璞歸真，到性情傾瀉，再到得魚忘筌，欲辨忘言，散文美學風格的漂移與他對人生經驗的體認相得益彰。他的山居生活讓其文學品質更為抱樸見素，語意更為自然本真。他把生命體悟落實于自然事物和生活本體，建基于寬闊廣袤的山丘大地之上，在遠離日常生活的塵囂時刻，他竭力為大地上的事物樹碑立傳，為物質時代的精神肌理賦予溫情暖意，淡雅的鄉愁與生命的圓熟互為一體，不衫不履之間，足踏芬芳泥土，把散文寫在了濟南南部山區的山野間。

躬耕山野之間，神游云天之外，王騫的行為藝術般的種山與寫作，令人向往。作為一段難忘的記憶，有這些獨抒性靈的文字留存，也算是對他有趣的種山生活、獨特的心靈體驗的一個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