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話的榛子

“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故鄉(xiāng)有我幼年的足印。幾度山花紅，幾度芳草綠，以往的歡笑依然在夢中……”腦海中這幾句歌詞固執(zhí)地循環(huán)往復(fù)。

爸媽家次臥的飄窗上擺著分量不等的兩袋榛子。一個個淺棕色的顆粒懶散地攤開身體，愜意無比地享受暖洋洋的日光浴。

終于圓滿完成2024年足以載入家庭大事記的一段行程。

從“代”父返鄉(xiāng)變?yōu)椤皫А备阜掂l(xiāng)是計劃中的事，不過有點倉促，提早了六七個月。也許是娘親剛剛經(jīng)歷過生死劫，由此催生了老爸的緊迫感。

四十多天前，激動的他老人家已開始忙活。娘親不免抱怨：“還好幾個禮拜呢，每天光惦記這事，覺不好好睡，飯也不好好吃，都瘦了很多。”情緒通過電話線傳染到我和連城。“昨晚后半夜我基本沒睡。”“為什么啊？”“心里有事唄，覺得責(zé)任重大。”耐心再耐心，不著急不生氣不煩躁。”

“要帶你們看看，我是從哪兒來的？根在哪里？”對于客居中原五十多年的耄耋老爸來說，不是頭回返鄉(xiāng)。但臨時動意、說走就走的暮年這次卻有了別樣意義。因為，“可能以后身體夠嗆再有機會了”。更主要的，它是父系的尋根之行。

車輪一圈圈碾過這么多年的人生悲喜，堅定地朝東北方向駛?cè)ァＭㄍ枢l(xiāng)的路灑落著熱烈的秋陽，我們的激動與興奮在它面前一覽無余。

八個多小時，老爸沒有片刻閉目休息。除了好奇打量窗外掠過的風(fēng)景，就是向我求證沿途的關(guān)聯(lián)性記憶，不時發(fā)出“都認不出來了”“變化太大啦”“我原來記得這里有XX”的喟嘆。

“故鄉(xiāng)的山，故鄉(xiāng)的水，故鄉(xiāng)有我幼年的足印。幾度山花紅，幾度芳草綠，以往的歡笑依然在夢中……”腦海中這幾句歌詞固執(zhí)地循環(huán)往復(fù)。

爾后是飽滿充實的每一天。

數(shù)日后戀戀不舍地返家。進門后，將老爸交付到一直笑呵呵等著的娘親手里，才算真正完成其“完好無損、少一根汗毛都不行”的重托。揪扯好幾天的心如釋重負，至此恢復(fù)平靜。再度溫習(xí)回憶，不過一周前的事，卻恍如舊夢。

幸虧有兩袋不辭勞苦、千里迢迢拎回的榛子，足以佐證一切都是“榛”實發(fā)生的。細心呵護在白紗網(wǎng)袋里的那堆分量少一些，是老姑從樓下早市買的。在若干品種中精挑細選，價格也最貴。當真?zhèn)€頂個的齊整漂亮，表皮光潔，內(nèi)瓤飽滿。多的那份呢，只簡單用個大塑料袋兜著。大小不一，有些還沾著沒剝凈的黑色果托殘片。

是“迷彩叔”給的。

大圓桌旁坐著十幾位奶叔姑級的長輩，談笑風(fēng)生，熱絡(luò)寒暄。我根本來不及認全。久未歸鄉(xiāng)，這份迷糊感從踏上響山東溝的土地就開始了。

然而陌生中又分明帶幾分熟悉。畢竟這里是老爸和我，兩代人從小生長的地方。一花一草，一苗一木，一山一水，年年盼著故人歸。終于，在時光中重逢。

“大哥，你還能認得我是誰不？”七位叔叔（六堂一表）依次上前，親熱拉著老爸的手讓猜謎，有的甚至激動得抱頭而泣。曾經(jīng)嬉鬧的小男孩們都已皺紋深刻。各有各的生活，幾十年積蓄的疏離被改不了的血脈親情瞬間沖淡。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想必賀知章與老爸在一千多年后達成了高度共識。

“是小菲吧，你都長這么大了。”“那會才不點兒，每天拿著鐵皮胰子盒到河溝里玩。”我不認得只能禮貌微笑的每位長輩好像都認得我。如果用李家熟知的“尷尬”一詞的用典來形容，就頗有點“監(jiān)介”了。原來小小孩童的我，在他們眼里，是如此統(tǒng)一的印象。

“背著你到處走，還記得不？你媽媽離開那些天，你哭鬧得沒完沒了，怎么都哄不住。”姑姑比老爸小18歲。多年未見，并不陌生。她很少提及曾吃過的苦、咽下的痛。只忙著和性格開朗、高瘦的姑夫?qū)ξ覀儑u寒問暖，照顧有加。

大家亂哄哄地聚在餐桌旁。正欲離席片刻，一位身穿迷彩服的堂叔叫住我。“小菲，跟我來一下。”嗯？我們穿過一樓杯盤狼藉的喜宴現(xiàn)場，到了外面。正納悶，只見他從農(nóng)用小三輪里取出一大袋榛子，憨笑著遞過來。一接，嗬，沉甸甸的，好懸沒掉地上。“這也太多了！”“不值什么錢。新鮮的你們那里見不到，拿回家慢慢吃。”

“夏末秋初，隨處可見的榛子叢逐漸成熟。有些急性子先下手為強，采些還泛青的，只為吃嫩白的仁。將榛子從托狀蒂中砸出時，汁液亂噴亂濺。要擋件衣服，否則沾上永遠洗不掉。有經(jīng)驗的人則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先放外面曬幾天，再用大棒砸、碾子壓或拿手輕輕撥拉，圓滾滾的果實很容易就掉出來。”榛子，這份來自山林的天然饋贈幾十年來一直在娘親的腦海里噼啪脆響。而今從字里行間滾落進現(xiàn)實，無疑安撫了娘親濃烈的思鄉(xiāng)情。

離開故土的鮮榛子有點嬌氣，怕捂怕霉。所以接連幾天，爸媽加班加點地趕工。砸開后，娘親不禁贊嘆姑姑那包賣相不錯：“就像流水線生產(chǎn)的，連上面的尖兒都幾乎一樣。”相比之下，“迷彩叔”那袋個頭有大有小，外皮也麻扎扎的。可是前者這點絕對優(yōu)勢在入口后就迅速消散。“一個大棚的，一個絕對山上野生的。這味兒一吃就能吃出來。”娘親做出權(quán)威總結(jié)。“穿迷彩服的到底是誰呢？”“一大堆叔，我哪兒分得出來？”“要不打電話問問你老姑，她最清楚。”“那不老扁嘛！”啊，這個名字我真不陌生，早在娘親的回憶文章里見過。

懷哥哥時，一日三餐幾乎全是苞米面糊糊和咸菜。一冬熬困下來，嘴里總發(fā)澀的娘親已了無胃口。每天望著從屋檐處滴滴答答流下來的雪水，焦灼的心思渴盼著新春的綠意。

于是爸媽踏著雪化冰消的泥濘，去荒地挖野菜。老爸很有把握地教娘親挖一種叫“雀卟啦”的野菜，不一會兒兩人就弄了一小筐。提進家門，正打算美美地吃一頓。奶奶卻說它們有毒，根本不能食用……

有一天爸媽坐在木凳上，見到老扁叔在啃粉皮蘿卜。娘親突然很想嘗嘗。她迫不及待地把蘿卜接過來一看，都糠了。咬了口，像嚼棉花套子。軟綿綿的，發(fā)甜，稍有些辣味。就很快也消滅干凈。

“噢，是老扁啊！你老扁叔剛出生時，頭被拉得特別扁，所以得了這個名。他打小性格活潑，好動，有點調(diào)皮。現(xiàn)在看他，和那會兒完全不一樣了。當時一排三間房，咱家和我大爺家也就是你老扁叔家共用。進門灶屋，各有各的灶坑，然后左右各一間屋，里面南北兩排炕。由于家里突發(fā)變故，他骨子里一直挺自卑。”

相聚時短，忙亂又熱鬧，我沒有機會單獨和老扁叔閑聊。匆匆見過一面的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便越發(fā)清晰而鮮活：耷拉的眉梢，黑圓的臉，樂呵呵地笑，魁梧的身材。而一個個他饋贈的親情榛子，不僅串起他的模樣，也無聲地講述了幾十年的風(fēng)雨往事。

聽，榛子，真的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