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黃金時代的幻滅之歌

“一座岳麓山，半部近代史。”這是一句湖南人非常容易拿來自夸的句式，雖然在全國各地都被不同程度地套用過，但岳麓山上的墳塋，的確有太多可以值得感慨的人生況味。他們大多數都是名載史冊的知名人物，后人很容易以一種敬仰的心態去膜拜，這種仰視，往往成為了一種隔膜。要打破隔膜，進入他們的生命，感受他們的溫度，需要借助很多細節與場景，長沙青年作家索文的新作《浮粱店湘水流沙》，就是這樣一部別具新意、細節扎實、情緒飽滿的長篇小說。《浮粱店》借主人公晚清巡警盧磊一的自述，把岳麓山上一位傳奇的“有志者事未竟成”的遺憾英雄，寫出了全新的立體感和豐富性，他就是辛亥革命成功后，擔任湖南副都督僅9天就被暗殺的革命元勛——陳作新。

歷史是歷史，小說是小說。這樣的判斷確實會讓我們清醒，但即便如此清醒，我們很多理性的努力，也往往是徒勞的，因為總有東西是一團迷霧，難以用思維導圖梳理干凈，也總有一些故事或者傳說，升騰在半空時會帶著真實事件的引力，真實的東西會藏身于這些看似虛構的材料之中。這也許正是《浮粱店》這種歷史題材小說的魅力所在。

所謂浮粱店是一家開在長沙半湘街的老茶館，其實它賣的不是茶，也不是古董，而是一位百歲老人的故事。時間線從1888年到1996年。這位老人的講述，只講到了1912年。故事集中發生的時間，是1905年17歲的盧磊一從鄉下到長沙小西門警段擔任巡警開始，一直到1910年長沙發生“搶米風潮”，辛亥革命風云突變的前夕。

為何將小說的開端之年選擇為1905年？也許是因為這是長沙開埠的第二年，時代大劇變前正是各方勢力斗爭最激烈的時期，中外與新舊、革命與立憲、游民與官紳、江湖與廟堂，各種思潮爆發最為集中。

這一年，長沙青石橋宜新浴室首次放映引進的無聲黑白短片，電影自此開始傳入湖南。所放映的電影有“大變把戲”“倫敦回祿”“美女化身”“兵式體操”“大游月府”等。這一年，美國人胡美來到長沙，翌年他在熱鬧的西牌樓創建了中國最早的西醫醫院之一的雅禮醫院。這一年，清政府宣布從次年開始廢除科舉取士，許多考了幾十年沒有進步的老秀才，夜晚的油燈自此熄滅了。這一年，也是《猛回頭》《警世鐘》在長沙廣為流傳之時，陳天華在日本投海自殺，在全國引發了軒然大波。

索文寫作的視角里，有風云激蕩，有上流社會。他筆下有擔任過四川提督的黃忠浩，也有領銜提出“不準任何人將長沙一寸土地賣給外國人”的湖南頭號鄉紳王先謙，同時也有活躍在長沙官員與市民間的美國醫生胡美。

但“大風起于青萍之末”，他小說的第一視角卻是最卑微的民間，有寶慶幫的碼頭腳夫與他們的帶頭大哥，有開面館，開炒貨店，開瓷器店，做屠夫，做更夫的小店主與城市下層勞動者。一條街道上的蕓蕓眾生，大多數能勉強生活，但各有各的人生困局：如老巡警陸景軒是查私煙的高手，雖然能撈不少外快，但一直被祖上破落丟失了“進士第”所困；稍微有點產業的店主如葉紹棠，則被“福壽膏”所困；澧洲哥老會的絕頂高手老魯，突然成為駝子，背負一個銅鍋，裝著死去兄弟廖大哥的骨灰，一生肉身為墳。更多的，是連混口飯吃都成很大問題的人。盤點了一下小說里的人物，大多數是來自全省乃至全國各地到長沙市面上討生活的，老一代人中不乏1876-1879年間“丁戊奇荒”從山西逃難過來的，故事的起點暗線就埋在這里，新一代人涌現到1910年長沙的“搶米風潮”，是為故事的高潮點，這其實是市井小民填飽肚子的一段故事。這樣的故事，縱然有守望相助的兄弟之情、同僚袍澤之誼、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愛，但生活的主題終究是朝不保夕，是今天剛過上兩天安穩的小日子打個小牙祭，明日就可能被“拍花子”，被匪徒用刀砍死。所謂臺風過境，沒有一片樹葉是能幸免的，這就是小說的人物底色。

幾乎所有的人物不免墜入黑暗，至少全身蒙灰，但《浮粱店》有兩點還是令人眼前一亮的，一個是對美食的熱愛，哪怕是做一碗“水飯”，醴陵的攤主也是認真的，更不用說陳記面館的“帶迅干”拌面，芬兒晚上送來的宵夜，夜里挑擔子賣的餛飩，九門將從湘江捕的各種野生魚，花樣繁多的各式蒸菜。索文專門寫過一本美食書，名為《胖子美食家》，他對美食的寫作能力在《浮粱店》再一次大放異彩，結合他資料文獻的調查，復刻了晚清年間長沙諸多市井美食，熱氣蒸騰活色生香。另一個就是人物的特點。小說中大多數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武藝在身，主人公盧磊一本身是杜師傅路上撿的棄嬰，杜師傅是遠近聞名的武術高手，幾個兒子都是絕頂高手，這不由令人想起湖湘近代史上傳奇的武術大家杜心五。其他人，不管是警局里的老陸、打梆子的老蔡，還是賣豬肉的謝二表，都是隱藏在市井中的武林高手，這些人一出場就自帶光芒。在亂世中習武，一方面是為了保全自身性命，從象征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凸顯人物主體性的一個非常好的方法，我的身體我做主，所以他們能夠在人生終局的悲劇來臨之時，通過一身的功夫綻放出異樣的光彩，成為了那個“大丈夫”。索文寫武林中人，他自己身體力行，不僅自修搏斗之術，也有一撥“江湖”中的朋友相互交流，他這種關注練武之人的寫作，其實接續了湖湘的一種傳統，從杜心五到平江不肖生，包括何頓前幾年出版的《國術》，這是湖湘文化的另一種傳承。尚武精神的藝術化具體落地，塑造出面對悲劇時代卻并非毫無作為、反而能挺身而出的人物群像，令人敬佩不已。

《浮粱店》的故事底色，是巡警視角下的一個接一個的命案，一開始還只是個人恩怨、家庭糾葛，如“久病床前無孝子”的鹵菜店老板胡掌柜夫妻的殺父案、橘子洲兩族斗毆借外來戶“彭拱魁”尸體訛詐的案中案……但這些“純民間”的案件，慢慢地隨著時間和人物的鋪墊，開始有了一定的“公共性”，如開當鋪的周老板因兒媳周洪氏私下祭奠陳天華，他誤以為是兒媳偷情，竟然拿著銅燭臺就往兒媳婦后腦勺一砸，事發之后反而攀咬兒媳私祭逆黨。每一個小人物，不得不被時代拉進大劇變。如盧磊一的二師兄，是杜家武功最好的傳人，卻因家貧不得不接受王先謙的聘請，成為其貼身保鏢，他們一行在寧鄉考察礦產時，在苦竹寺煤礦遇到哥老會數十倍人的埋伏截殺——只因當時革命黨與哥老會開始了合作，要暗殺三大鄉紳立威——打斗場面之精彩堪稱全書名場面。中間還有長沙開埠之后，洋人的儲油倉庫著火，糾纏的保險案中，中國人、日本人、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都摻和進來了。最后一輪的高潮故事，是革命黨要炸鐵路和來長的盛宣懷，卻借用了曾擊殺盧磊一家人的白蓮教的“青兵”，盧磊一一心要為家人報仇，糾集了同事與江湖同門死士，打了一場死傷二百多人的火光沖天的群架。而他的對家，正是盧磊一五年來最為親近的義兄陳作新。

小說里的“陳作新”當然不是歷史中的陳作新，只是索文對那一代辛亥元勛個人的理解，從《浮粱店》的視角，能看到什么呢？第一眼是那種頹廢不羈的生活面貌，就是天天買醉示人。第二眼卻是細致周到的江湖義氣，這點和真實的陳作新是一樣的，他是一個革命活動家，有煽動力和人格魅力，對自己認的義弟也是百般照顧，不僅在長沙照顧生活工作，當盧磊一出差到醴陵、武昌，他都有周全的保護。第三眼是他通天的人脈，他與譚延闿、黃忠浩、禹之謨、王先謙這些新舊人物都有往來，都能平等交流。第四眼是他無法圓滿的日常生活，不管是愛情還是親情，他少年無父無母，覺得一個認來的弟弟彌補了親情。早年喪偶之后，與醴陵彭家的女族長“彭宗子”苦戀十年卻不敢走入婚姻。其實何止陳作新一人，辛亥革命期間，新軍中不少年輕的領袖都被暗殺，英年早逝時不過30來歲。第四眼是他的糾結與自我搖擺，他要暴力革命卻沒有軍事力量，不得不借助于信仰和認知，還有他們南轅北轍的民間會黨力量，而這些會黨的一些暴行，大多他們并不認同，會黨中的某些人甚至曾加害過他的親朋好友。他們的一生有太多的意不平，但時事糜爛至此，又有什么人能獨善其身呢？安全或者圓滿，很大程度上難道不是相關一個“大丈夫”的榮辱嗎？理想與現實、認知與目標之間的差異，最終造就了很多人的悲劇。但他們是先驅，不是先知，歷史來不及讓他們做得更好、更完美，他們只是一個未實現理想的理想主義者。

如果我們只是從教科書或墓碑上去理解這些人物，難免會產生高大上的英雄主義的刻板印象，對這些人物標簽化的理解，也很難讓我們激發出共情，對歷史的真實與復雜也無法產生身臨其境的感知。但讀完《浮粱店》這部小說，再去查詢文史資料中的陳作新與辛亥元勛的故事，更加令人動容和感慨，歷史留給我們的直接資料太少，但歷史畢竟通過它的方式給我們留下很多的環境、氛圍和線索，索文在這其中披沙淘金，創作出一幅全新的畫卷，讓我們能夠去觸摸、去感知那些歷史的精彩與遺憾。

湘軍崛起到1930年代之前，被很多歷史學者稱為湖湘一地的黃金時代。湖南與湖南人能從邊緣到中心，對中國現代化的進程有很大的影響——軍事上，政治上，思想上，教育上，乃至生活方式上。維新變法到辛亥革命前后，更是這個黃金時代中最關鍵的歲月，湖南人的影響不僅在長沙、在武昌，也在北京、在日本、在美國、在上海……一串近代史上非常閃亮的名字，從湘江出洞庭，到全國乃至全球各地。有些人像流星，有些人像彗星，像恒星一般的人物畢竟是少之又少，絕大多數人只是湮滅在歷史中的塵埃而已。《浮粱店湘水流沙》是浮生一夢，黃粱一夢，也是塵埃傳，是恒星傳，是獻給長沙這塊神奇的土地的一曲哀歌，一曲頌歌，一首安魂曲。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