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紅于1933年初在哈爾濱開始發表小說作品,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在她短短的三十一年生命里,不到十年的創作生涯,給我們留下了《棄兒》《生死場》《商市街》《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近百萬字的作品。然而,蕭紅的處女作公開發表究竟是哪篇?是小說,是詩,還是散文?當今國內眾說紛紜。1932年至1933年,我在哈爾濱當報社副刊編輯時,蕭紅曾用名張迺瑩,筆名悄吟、田娣。我和蕭軍是刊發蕭紅處女作的當事人,追訴史實如下。
第一首詩《春曲》的發表
1932年春,我和蕭軍在哈爾濱經常給報社投稿,認識了幾位報社編輯。經《東三省商報》編輯陳稚虞介紹,我在道外十四道街的東三省商報社擔任了副刊《原野》編輯。蕭軍經《國際協報》編輯裴馨園介紹,到《國際協報》擔任專訪,協助編輯副刊。
是年5月間,我在來稿中收到一篇新詩,詩的題目是《春曲》,附有短箋,箋后署名張迺瑩。《春曲》是首短詩,共兩節八句:“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春天到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短箋寫的大意是:編輯先生,我是一個被困在旅館的流亡學生,我寫了一首新詩,希望能在你編的《原野》上發表出來,在這大好春光里,可以讓人們聽到我的心聲。
稿紙和信紙用的是八行信紙,寫文字用的是紫色鉛筆,紙張陳舊,字跡工整。我看信封上的來信地址,只寫了“寄自旅館”四個字。我每天收到許多來稿,有熟人的,也有陌生人的,但還沒有這樣自述身世的奇異的來稿。雖然當時認為此詩抒發的感情很真摯,有一定感染力,但作者到底是何人很難確認。我又看了一遍詩稿,就把它放在待發的稿件里了。
那時的哈爾濱被日本人占領不久,偽政權剛建立,對報紙還沒有規定檢查制度。報館的編輯和記者,雖然已經成了亡國奴,還仍以“無冕之王”自居,寫的稿子只要寫上姓名或筆名就可以發表出去。當時,我給一些朋友發表的稿子,反映了人民遭受的一些苦難和當亡國奴的憤慨,也借機用微薄的稿費幫助生活困難的朋友。署名張迺瑩的這篇稿子,我沒有很快發出的原因,是想了解一下實際的情況再處理。
蕭軍(當時筆名三郎)受《國際協報》副刊編輯裴馨園邀請,去幫助他編輯副刊《國際公園》,住在裴的家里。有一次我到《國際協報》編輯部去看蕭軍和裴馨園,他們在副刊編輯室正看一封求援的信。老裴看見我就說:“你也看看這封信,是什么意思。”我接過來一看,筆跡很熟悉,是封求援的信。信上說,她是北平大學女子師范學院附中的女學生,九一八事變后家鄉淪陷回到哈爾濱,因為欠下旅店費無力償還,竟被作為人質失去了自由。從前,她是反對包辦婚姻離開家鄉的,所以現在得不到親友的同情和幫助,希望得以幫助。信末署名和我收到的那封短箋上的署名一樣——張迺瑩。
蕭軍遞給我那個信封,我看到寄信的地址寫的是:道外十六道街東興順旅館二樓十八號。張迺瑩住的這個旅社,與東三省商報社相距不遠。
裴馨園有些顧慮,因為前不久有人用女人的名義,約他到新世界飯店會面,他高高興興地去了,結果被幾個不相識的青年人一頓羞辱。從此,再有以女人名義寫信給他,他總以為又是有人在設圈套捉弄他。這時他心有余悸地說:“這真是一個女學生被困在旅店里嗎?如果是真的,我們可以給她一些幫助。”
我說:“前些日子,我也收到她寫的信,還有一篇詩稿,只是沒有寫明地址,無從了解真情。如果這人當真在十六道街的東興順旅館,距離很近,無妨去看一看。”
蕭軍仔細地看了看信上的筆跡,肯定地說:“我看就是一個女人寫的,也許她是真的被困在那里了,即使是壞人設的圈套,我們也不妨去看一看。”
我是最知道蕭軍的,他一貫見義勇為,好打抱不平,又多年練習武術,曾多次和武術界的名手比試過且都占上風,即使獨自一人遇到三五個壞人,那也不是他的對手。我贊成地說:“三郎,你先去探探虛實吧!”蕭軍同意了。就在這天下午,他到東興順旅館探虛實去了。
第二天上午,蕭軍到東三省商報社來看我。他說,他去東興順旅館了,那人確實是一名女學生,人很年輕,看她畫的畫,寫的新詩,都很有才華,應該給以同情和幫助。當天,蕭軍邀我同去認識認識。因為東興順旅館與東三省商報社只隔一道街,相距很近,我就一同去了。經過蕭軍介紹,我們彼此開始認識。以后,有時我和蕭軍同去看望,有時一人去看望,經過逐漸了解遂成了朋友。
在哈爾濱發大水時,蕭紅獨自一人離開東興順旅館找到蕭軍,暫住在裴馨園家。蕭紅在老裴家沒住多久就病倒了,蕭軍把她送到道里的市立醫院住院。出院后再未回到老裴家,他們搬到道里公園對面中國第一道街街口歐羅巴旅社第三層樓上一個小房間里同居了。
我知道她和蕭軍已經相愛結成伴侶,為了祝賀他們,我就在所編輯的《原野》副刊上,把他倆寫的詩和文出了一期專刊。這時,《春曲》前四句“這邊樹葉綠了,那邊清溪唱著。姑娘啊!春天到了”首次刊發出來。原來的后四句“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當時已經不“酸”了,我就沒有給刊發。
在這期專刊上,還有他們相識以后寫的一些散文,現在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專刊在他倆手中保存很久,后來蕭軍和蕭紅離開了哈爾濱,專刊也不知什么時候失落了。
蕭紅是以小說和散文著稱于世的,她的詩發表得很少。1937年,她將自己1932年至1937年寫的詩,編輯成一本《蕭紅自集詩稿》,在離開上海去武漢前,擔心路上丟失,由蕭軍將詩稿及其他文稿、信件打成一個包裹,留給了魯迅夫人許廣平代為保存。1949年許廣平將蕭軍當年留給她的包裹,送到了北京的魯迅博物館。1980年,《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第三輯,將《蕭紅自集詩稿》的七十一首詩全部刊發出來,讓世人一睹風采。
學者、專家陸文采和冷淑芬著文評論:“蕭紅是個‘不以詩名,別具詩心’的女作家,她的詩歌創作里已展現了她別具一格的藝術特色。這給她充滿個性筆觸的抒情詩,帶來了獨有的藝術魅力,是她將近十年文學藝術探索中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是她思想跋涉和藝術探索的一個縮影。”可見,蕭紅的詩在她的文學創作中,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首次刊發
蕭紅的第一篇小說《王阿嫂的死》,在1933年10月她和蕭軍第一次自費出版的《跋涉》一書中,篇尾標明的時間是“1933年5月21日”。《春曲》的前四句也收在此書中,附在《王阿嫂的死》一文的前一頁。
蕭紅的另一篇小說《棄兒》沒有收入《跋涉》中,它真正發表的時間是1933年5月6日至17日,在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上連載。從紙面標明的時間看,《棄兒》的寫作早于《王阿嫂的死》一文。為此,后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就把《棄兒》傳為蕭紅的小說處女作。
至于蕭軍和蕭紅出版的《跋涉》中,為何《王阿嫂的死》篇尾標明的時間是“1933年5月21日”,我沒有詢問過,也許是該文發表后予以修改的時間。關于蕭紅小說處女作《王阿嫂的死》具體刊發時間,我和蕭軍都是當事人,是最有事實根據的。
1932年冬天,裴馨園在他負責編輯的副刊《國際公園》上,發表了一篇自己寫的雜文《鮑魚之市》,因諷刺了市長鮑觀澄,被提出抗議,只好離開《國際協報》,由陳稚虞暫任副刊編輯。不久,陳稚虞就介紹我到《國際協報》擔任副刊編輯助理。
這時,蕭軍和蕭紅在道里商市街二十五號院內居住,蕭軍當了這院主人的家庭教師。我去他們的住處看望。未承想,幾個月未見,蕭紅竟變成又黃又瘦、精神萎靡的少婦了。
1933年的新年前,《國際協報》搞“新年征文”,蕭軍和幾個朋友都勸蕭紅也寫一寫,蕭紅就動筆了。記得蕭軍在一次見到我時,把蕭紅的小說稿子送到我手上,題目是《王阿嫂的死》,署名悄吟。
《王阿嫂的死》寫的是王阿嫂丈夫被張地主逼瘋燒死,王阿嫂也被張地主踢打,以致在產后死去,新生兒未能活成,養女又成為孤兒的悲慘故事。小說中王阿嫂最大的抗爭,只能是“哭”與“死”,她哭已死的丈夫,哭自己已死的心。文章在揭示人性之惡的同時,反映了農民身上的耐力和生的韌性,以及當時黑暗的農村狀況。我和陳稚虞看后都認為寫得真實感人,文筆流暢,情感充沛,決定發表。蕭紅在哈爾濱以“悄吟”為筆名,從此開始正式從事文筆生涯。這年她二十一歲。
《王阿嫂的死》在“新年征文”發表后,在哈爾濱文壇頗有影響。這也激發了蕭紅的創作熱情,她不再只給蕭軍抄稿子了,一旦有創作動機,就自己動筆寫文章。這時期,她寫的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說,很快用悄吟、田娣的筆名,在幾家報紙上刊發。這些大都是她在東興順旅館給我繪聲繪色講過的事情,雖沒有當時她“表演”得動人,但充滿了詩情畫意。這種寫作特色,正是她后來在文壇上所顯露出的超人的天才表現。
由于日本鬼子、漢奸、走狗在哈爾濱橫行霸道,人們的生活日益困苦,這對蕭軍和蕭紅是場深刻的民族仇恨教育。這一時期,他倆寫的作品都是反映社會現實的,十分真實。 這階段,蕭紅受蕭軍的影響是最大的。
關于蕭紅《王阿嫂的死》的首次刊發時間和報紙版面,在蕭軍的回憶錄《人與人間》第二百一十五頁,有一段明確的文字:“一九三二年終,報社要在新年出版一份‘新年征文’特刊,我和其他朋友們全都鼓勵她寫一寫。起始她是謙遜的,缺乏自信的……好在,這特刊是由熟人所編,文章不會落選,于是她就寫了《王阿嫂的死》,這個短篇被刊登了,受到朋友們的鼓勵了…… 這就是她從事文學事業正式的開始。”
對蕭紅的這段事,我和蕭軍在晚年曾經面對面談過。1981年6月27日,蕭軍和女兒蕭耘參加黑龍江省在哈爾濱舉辦的紀念蕭紅七十周年誕辰學術會議后,專程來遼寧省本溪市南甸鎮家中,探望我和夫人王采南,我們共同回憶了蕭紅在哈爾濱的許多往事。蕭軍一再對我說:“你還是寫吧!現在研究蕭紅的生活和作品的人很多,在國內外已經形成了一種蕭紅熱。只要你寫得真實,早晚是會證明哪些是不真實的。社會的歷史,個人的評傳,任憑少數人和別有用心的人,怎樣以訛傳訛,弄假成真,總是不會長久的。歷史的真實自會做出真實的結論。”
蕭軍父女離開回京后,我將這次談話內容記述出來,寫成《蕭軍來訪談蕭紅》一文。稿子寫成后我先將稿件寄到北京,讓蕭軍認真審定。1981年7月22日,蕭軍在來信中說:“寄來稿和信均收到,稿初看了一遍,還提不出什么意見來,待再看再說。”蕭軍日后也沒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見。此文于1985年10月在《東北文學研究叢刊》第二期上全文刊發,其中就有蕭紅的《春曲》和《王阿嫂的死》當年發表的事實經過。這篇稿后來被收入遼寧省政協和本溪市政協共同編輯出版的《歷史珍憶》一書。
我認為,當年的張迺瑩(悄吟)離開哈爾濱后,1935年在上海以蕭紅為筆名,得到魯迅先生的關愛和幫助自費出版《生死場》一書,奠定了她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蕭紅在未受到魯迅先生親切教誨和熱心幫助之前,蕭軍在哈爾濱就是蕭紅文學天才的第一個發現者,是她成長發展的第一節“人梯”。當然,在哈爾濱時期,中共滿洲省委的金伯陽也常去看望蕭軍和蕭紅,并送去黨的地下刊物《滿洲紅旗》;中共黨員金劍嘯、羅烽(筆名洛虹)和舒群(筆名黑人)等,也同他們有密切往來。革命文學青年之間的相互影響,同樣不可忽視。
蕭紅作為中國文學史上一位杰出的女作家,無論她的散文、小說還是詩,在現代文學史上都有待深入研究和全面評價。而對于她的處女作如何首次刊發,以史存真,自有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