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民族團結之基,是民族精神之魂,更是國家統一之本。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其綿長的歷史邏輯、縝密的理論邏輯、清晰的行動邏輯。歷史維度,“大一統”思想是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內生動力,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實踐,是五千年中華文明史發展的歷史選擇。理論維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國共產黨推動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創新的理論成果,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根植于民主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以及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體系。行動層面,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不斷踐行與創新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踐成果。以社會互嵌建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治理結構,以經濟互嵌夯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物質基礎。從歷史、理論與行動的維度剖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邏輯理路,不僅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理論闡釋,而且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指明了未來行動方向與實踐路徑,達成歷史、理論與現實的邏輯統一。
[關鍵詞]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民族融合;民族理論;民族互嵌
中圖分類號:C9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07-0015-09
基金項目: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共產黨農地產權政策調試的重大成就與歷史經驗研究”(22BDJ081)、西南科技大學研究闡釋黨的二十大精神專項項目(23SKC01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楊毅豐(1985-),
男,四川綿陽人,西南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史、中共黨史。
中國共產黨在百年奮斗歷程中,始終把民族工作放在重要位置。從2014年召開的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1]285到黨的十九大,正式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寫入黨章,作為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綱”,成為實現中華民族根本利益和最高利益的重要保障,其所體現的價值重要性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研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日益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
以CNKI為例,其收錄的以“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題的文章多達近萬篇,其中近三年每年新增達2000篇以上。上述研究成果從基本內涵、歷史淵源、培育路徑等方面,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討論。從研究視角看,當前學界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研究,大致可以歸納為三類取向的研究:其一,從歷史的維度,闡明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過程。如嚴慶等(2018)從歷史過程性出發,提出“大一統”是一以貫之著古代“華夷一統觀”、近代“中華民族觀”,以及當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等各階段的脈動。[2]許曉東(2021)從歷史脈絡的角度,強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中的多民族“歷史互動”因素,指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經歷了一個從“自在”向“自為”轉變的歷史過程。[3]馬強(2023)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提出“中國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外部基礎。[4]概言之,無論是強調歷史過程,還是關注“歷史互動”,或是強調“歷史地理環境”,上述學者均把歷史作為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基本維度。其二,從理論的維度,深入闡釋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創新。陳立鵬等(2021)從時代背景、地位意義、內涵特征、實踐要求等四個維度,總結歸納了習近平總書記關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系列論述的理論要點。[5]董慧等(2022)認為習近平總書記不僅深刻總結了黨領導民族工作百年歷程中所形成的寶貴經驗,而且從現實的民族工作出發,創造性地提出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原創性命題,開辟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新境界。[6]嚴孝珍等(2023)從從理論淵源、科學內涵、意義價值等三個維度,對習近平總書記關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系列論述,進行了學理分析。[7]上述研究,不僅厘清了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相關論述的基本要點,而且充分肯定了其原創性與價值意蘊。其三,從實踐的維度,討論以“民族互嵌”為中心的鑄牢路徑。郝亞明(2019)從社區治理的維度,提出民族互嵌的社會結構與社區環境,對促進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作用,是其“不可替代的重要環節”。[8]高永久等(2022)則基于民族互嵌的理論視角,考察了中華民族共同體與民族互嵌的內在邏輯關聯。[9]鄭洲(2023)以云南省洱源縣鄭家莊為例,對建構民族互嵌式社區治理共同體進行了個案分析,提出了民族互嵌式社區的創建路徑。[10]上述研究,從價值意蘊、邏輯關聯,以及治理個案等不同維度,肯定了民族互嵌理論與實踐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的積極價值。
這些豐碩的研究成果從概念內涵、形成過程、理論框架,以及鑄牢路徑等多個層面,提出了獨到的見解與認知,建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體系與實踐陸路徑。不過,何以在歷史與未來的橋聯中,建構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現實路徑,仍然是需要深入討論的基本問題。本文嘗試從縱向的時間維度,從現實的鑄牢路徑出發,厘清既是歷史經驗、既有實踐之間的邏輯關聯,從而為以“民族互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有益的理論認知。
一、內生動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演變邏輯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一種自體生發的動力,這個動力來源于中國各民族自古以來追求團結統一的民族性格。從具體過程看,以華夏部落為起點,自在的中華民族逐漸形成漢族,同時,漢族通過與少數民族聚居,吸收其他民族的成份。
(一)從“大一統”到“中華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生動力
在中華文明的發展史中,“大一統”思想貫穿于中華民族形成和發展的歷史進程中,其所蘊含的“統一文化”,是推動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內生動力,構成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石。
從“大一統”思想發展的歷史過程看,傳統中國對“大一統”的闡釋,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內生動力。一是從制度文化維度,闡述了“大一統”的思想內涵。《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是“大一統”概念的文本淵源,該文獻從王朝與歷法關系維度,提出“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11]1-3《春秋公羊傳》提出了“大一統”的文本概念,這可視為“大一統”思想的最早源流。秦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后,統一度量衡也成為其“大一統”的重要標志。漢代以后,儒家思想得到較快發展,并在漢武帝后逐步成為較為主流的官方意識形態。作為漢儒代表者的董仲舒在曾對《春秋》所持的“大一統”思想予以了肯定性評價:“《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12]2523兩宋時期,從正朔、文字、度量衡維度解讀“大一統”的傳統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夫諸侯稟命于天子,所謂時月日、度量衡不容有毫厘之異,故當巡守之際,而協之、正之、同之,凡此者所以一人心也。”[13]這一闡述賦予了“時月日、度量衡”以王朝治理的意義,把“協之、正之、同之”作為“一人心”的重要策略。
二是從地理空間維度闡發“大一統”。《春秋公羊傳》在《成公十五年》篇中曾提出了“一乎天下”的思想:“《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以為內外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11]101至隋唐時期,“大一統”的思想開始被賦予了某種程度上的地理空間的內涵,《唐大詔令集》卷二十八在冊封太子的詔令中提及“大一統”的概念:“惟辟奉天,必建儲位,率命上嗣,以立人極,所以大一統而貞萬邦也。”[14]92此文把“大一統”與“貞萬邦”的并用,表明“大一統”開始與地理空間產生了關系。兩宋時期,宋人對“大一統”的理解也提出了“一天下”的觀點,如歐陽修曾有“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與“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等兩類可謂“正統”的王朝。此外,傳統中國還從王朝正統性性維度,闡述了“大一統”的思想。如宋人王稱在其《東都事略》卷三中曾有“太宗以明繼圣,而能廣文之聲,卒其伐功,乃大一統”[15]21的提法。元人在論述元世祖功績時也有“大統始一”“大一統”等提法。
近代以來的中國人民對帝國主義侵略的抗爭,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生成的催化劑。在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民族意識實現了社會性轉變。費孝通認為:“中華民族的形成經歷了從自在到自覺的過程。所謂自在,指業已形成的中華民族處于未被覺知的狀態。所謂自覺,指對中華民族的覺知、認同。作為一個自在的實體,形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統一體。”[16]36這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在歷史發展中逐步變成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從鴉片戰爭開始,西方列強入侵帶來了空前的民族危機,各個階層的先進中國人都在思考國家前途和命運,中國的未來向何處去,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潮被激活,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逐漸被喚醒。近代以來,梁啟超提出并向國人傳播介紹了“中華民族”概念。[17]52-54此后,一批先進的中國人在民族危亡的歷史背景下,對“中華民族”的概念與內涵進行了熱烈的討論。孫中山對“中華民族”的概念予以繼承與發展,并提出“漢族當犧牲其血統、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于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中華民族之新主義”。[18]187-188此后,傅斯年提出了“中華民族是整個的”,顧頡剛提出了“中華民族是一個”,費孝通則進一步提出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在這一歷史過程中,各民族同胞為保家衛國,譜寫了可歌可泣的民族英雄壯舉。1904年,西藏爆發“江孜抗英斗爭”,江孜軍民堅持了三天三夜,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仍用石頭拼命抵抗,寧死不屈,最后跳崖犧牲。[19]1934年,云南佤族聚居地滄源人民保家衛國,發生著名的“班洪抗英事件”。[20]歷史充分說明,不斷凸顯各民族是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不斷厚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實現國家獨立、民族解放、人民幸福的根本所在。
可以說,從古代到近代,“大一統”思想的衍生與發展,所蘊含的政治、思想、民族、文化有機統一的多重意蘊,是形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根基,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密碼,推動了近代中國關于“中華民族”概念生成與思想發展,從而使得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在實踐創新中不斷賡續發展。[21]9中國自古以來的“大一統”思想,與中國共產黨領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高度契合,一脈相承,體現了要求國家統一,構建美美與共的社會秩序的向往,彰顯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
(二)從民族形成到民族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史實踐
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歷史,實質上就是各民族交流融合,凝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過程,是各民族共同締造、發展、鞏固統一的歷史。中國歷史發展實際看,無論中原王朝疆域大小如何,無論國家處于統一還是分裂時期,各個民族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從來都沒有出現絕對隔絕的狀態,通過交往、交流、交融所產生的各民族休戚與共的狀態,一直是中華民族發展的主要態勢。中華民族以華夏部落為起點,“奠定了以這疆域內部多民族聯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統一體的基礎,形成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22]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主體民族,漢族是不同民族融合的產物。在先秦時期,除居住在黃河流域的夏族、周族、商族外,還有分布在周邊的夷、狄、蠻、越、戎、羌、氐等民族。隨著夏商周等政權的建立,這些民族之間互相交融,初步形成了華夏族。秦漢時期,華夏族進一步在國家政權的支持下,融合了其他民族,形成了漢族。魏晉南北朝時期,鮮卑、羯、氐、羌、匈奴等少數民族在中原地區建立少數民族政權后逐步漢化,融入了以漢族為主的中華民族。隋唐時期,也有契丹、突厥、回紇、高麗等民族在與漢族的交往中逐步漢化。宋元明清時期,各民族的交往更為密切,以漢族為中心的民族融合則更為頻繁。
除漢民族的主動性融合外,少數民族在“大一統”思想的發展與民族文化的交融方面,也作出了積極的貢獻。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民族融合的重要階段。其中北魏孝文帝改革是這一時期民族融合的典型代表。北魏孝文帝詔令:“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年三十以上,習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降爵黜官。各宜深戒。如此漸習,風化可新。”[23]536除“斷北語”外,孝文帝推動了“禁胡服、改復姓、定官制”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從文化維度促進了“大一統”的豐富與發展。在“大一統”思想的驅動下,在經濟、文化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的各種活動中,我國境內各民族在血統上不斷混雜,[24]118在經濟上互為影響,在文化上互為交融,從而成為命運的共同體。這體現在歷史地理上,就出現了“絲綢之路”“茶馬古道”“蕃尼古道”等連接各民族區域的交通大動脈,它們既是各民族經濟、文化方面互通有無的通道,又是感情上的聯絡線。
二、理論創新: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生成邏輯
黨的民族理論創新,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根基,從理論邏輯回應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什么、為什么”的問題。在自古以來形成的“大一統”歷史根基之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提出,既來源歷史而又超越歷史。中國共產黨在百年奮斗歷程中,民族理論不斷與時俱進的創新發展,成為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最新成果。這就意味著我們現有的民族理論,既根植于馬克思主義的民族理論,又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基于中國國情,針對中國問題,提出了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的中國方案。近代以來,中國革命和建設的歷史,也充分說明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應用于具體實踐活動之中,就必須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在中國國情的基礎上形成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才能充分發揮出這一理論的重要指導作用。中國共產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領導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創新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根植于民主革命時期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的最新成果,因此,要追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理論邏輯,必須厘清中國共產黨民族理論形成的百年歷史。
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重要的理論啟示。馬克思主義者從唯物史觀的立場出發,提出了一系列關于民族問題的概念、理論與政策,構成了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從理論框架看,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主要涵蓋以下三個理論要點:一是闡述了民族與階級的關系。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民族具有歷史屬性,民族問題的產生根源于資本主義的私有制,因而“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一消滅,民族之間的敵對關系就會隨之消滅”。[25]270這一觀點為無產階級政黨制定民族綱領奠定了理論基礎。二是提出了堅持民族平等與民族團結的基本原則。民族團結理論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基本內容。馬克思從共同利益的角度考察了民族團結的經濟基礎,指出:“要使各民族真正團結起來,他們就必須有共同的利益”。[26]116此外,馬克思還從世界各民族國際聯合的維度出發,強調民族平等與民族團結的關系,認為“國際合作只有在平等者之間才有可能。”[26]564馬克思關于民族平等與團結的基本觀點,構成了中國共產黨民族平等理論的理論淵源。三是提出了民族自決等解決民族問題的基本策略。在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民族自決是馬克思主義者為解決民族問題而提出的基本策略。列寧從十月革命后俄國復雜的民族關系問題出發,先后撰寫了《論民族自決》與《關于自決問題的爭論總結》等一系列民族理論文獻,提出了“民族自決”的理論。列寧的民族自決理論是基于反對一切民族壓迫政策的基本手段提出的,在認可各民族擁有民族自決權的同時,又要求無產階級須“把各民族無產者之間的聯合看得高于一起,提得高于一切。”[27]239從這個意義來講,列寧此處的“民族自決”是被壓迫的各民族對帝國主義民族壓迫政策的自決。同時,列寧又從俄羅斯內部的民族問題出發,提出俄國內部的少數民族對大俄羅斯族之間的民族自決,提出把“聯邦制”與民族自決結合起來作為解決國內民族問題的策略。列寧指出:“聯邦制是各民族勞動者走向完全統一的過渡形式。”[28]218列寧關于民族自決的理論,對中國共產黨早期的民族政策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推動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理論建構,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基礎。中國共產黨成立后,尚處于幼年期的中國共產黨把列寧的民族自決理論運用于中國革命的實踐。1922年,中共二大提出了通過“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的方式解決國內民族問題的民族綱領。1923年中共三大審議通過的黨綱決議案,也提出了以各民族自決的方式解決西藏、蒙古、新疆、青海等地與中國本部的關系等構想。由于中國共產黨對民族問題的認識還處于萌芽時期,這一時期的民族綱領也帶有較強的“移植”痕跡。隨著對中國革命認識的深化,中國共產黨逐步開始著眼于中國革命的具體實際,探索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1934年11月,中國工農紅軍總政治部發表了《關于瑤苗民族中工作的原則指示》,提出了處理民族問題的基本主張:“漢民與瑤民的民族平等,與瑤民的徹底的民族自決權。”[29]9811935年5月,紅軍總政治部發布《關于爭取少數民族工作的訓令》,提出了“遵從少數民族群眾的宗教的風俗的習慣”“反對輕視、鄙視少數民族的大漢族主義的愚蠢的偏見”、宣傳“民族自主和民族平等”,以及“特別注意與培養他們自己的干部”[30]101等民族政策。8月,中共中央在沙窩會議決議中,進一步提出了“民族統一戰線的可能”與“造成他們自己的干部”[30]180等民族工作綱領。此外,在長征時期,紅四方面軍在也制定頒布了《關于少數民族工作須知》《關于少數民族工作的指示》《對番民的策略路線的提綱》等民族政策。概言之,長征時期中國共產黨更加注重根據中國革命與民族問題的實際探索民族理論的建構,實現了從對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教條式移植到民族理論的中國化的轉變。全面抗戰爆發后,中國共產黨進入了深入探索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中國化的新階段。1938年,毛澤東在《論新階段》的報告中提出“各民族與漢族有平等權利”“有自己管理自己事務之權”“與漢族聯合建立統一的國家”[31]621等。1941年,陜甘寧邊區開始建立回民與蒙民的區、鄉等基層自治政權,開始了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實踐探索。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把“各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應實行民族的區域自治”[32]767作為一項基本的民族政策,寫入了具有臨時憲法性質的《共同綱領》。
(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根植于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的民族政策體系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在民主革命時期創立的新民主主義民族理論的基礎上,在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實踐基礎上中國化的民族理論與政策體系,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材料。
推動民族識別工作,以政治平等夯實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政治基礎。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立即著手準備民族識別工作,至1979年共計完成了55個少數民族的識別工作,至此,新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基本完成。在民族識別工作中,中國共產黨在參考斯大林關于民族特征論述的同時,又以全面調查為基礎,結合中國民族的實際情況,形成了中國化的民族識別理論。民族識別工作,不僅“識別”出了一些在過去不被認可的民族,使其獲得了平等的民族地位與民族權利,而且也增進各民族內部的族群認同與民族間的團結友愛,從而建構了民族內部團結與民族之間團結相結合、平等團結互助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框架,增強了中華民族框架下的民族認同與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國家認同。這種新型的民族關系框架凸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真正本質,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生成的重要理論源流。
繁榮民族地區經濟,以經濟平等夯實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經濟基礎。民族地區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有機組成部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在實踐上重視民族地區的經濟發展,努力縮小經濟差距、促進經濟平等,塑造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互惠互利的中華民族經濟共同體。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就把青藏公路、蘭新鐵路、包頭鋼鐵聯合企業等交通運輸與基礎工業發展項目納入新中國的第一個五年計劃,以改善民族地區的基礎設施,促進地區間的經濟交流與合作。改革開放后,中國共產黨又通過少數民族對口支援政策、民族地區定額補助制度、“西部大開發”政策、“興邊富民行動”等政策與行動,大力發展民族地區經濟。新時代以來,中國共產黨又把民族地區作為脫貧攻堅行動的重點地區,實施“精準扶貧”政策。中國共產黨始終如一地重視發展民族地區經濟,促進了民族經濟的穩定、繁榮發展,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夯實了堅實的經濟基礎。
強化各族群眾的政治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思想基礎。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十分重視從思想建設與政治認同維度,不斷推動民族團結工作。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不斷深化新時期民族關系的理論認知。1981年10月,中共中央在闡述新時期民族關系時,就曾提出“漢族離開了少數民族不行,少數民族離開了漢族也不行”的思想。1998年7月,江澤民同志視察新疆工作時,進一步把這一觀點闡述為:“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各少數民族之間也相互離不開”。[33]160從民族關系的“兩個離不開”到“三個離不開”,中國共產黨對新時期民族關系的認識不斷走向深化。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又從各民族群眾的政治認同維度,建構民族團結。2010年5月,新疆工作座談會圍繞夯實民族團結提出了“增強各族人民對偉大祖國的認同、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34]383形成了“四個認同”的重要論述。2015年5月,中共中央印發《中國共產黨統一戰線工作條例(試行)》,新增了“對中國共產黨的認同”,進一步把“四個認同”發展為“五個認同”。2021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闡述“五個認同”時,又進一步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聯系起來,指出:“堅定對偉大祖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共產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高度認同,不斷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35]508從“兩個離不開”到“三個離不開”,從“四個認同”到“五個認同”,中國共產黨對民族關系與各民族群眾政治認同的闡述在民族工作的實踐中不斷深化,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了積極的理論意義。
三、民族互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行動邏輯
黨的民族政策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具體的政策舉措與行動方案,從行動邏輯維度回應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如何做、怎么辦”的實踐問題。2022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新疆時指出“要推動各族群眾逐步實現在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嵌入,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36]這一論述為以民族互嵌建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理論支持與根本遵循。
(一)以社會互嵌,建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治理結構
2023年12月2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廣西調研時,指出:“建設多民族群眾互嵌式社區,是促進各族群眾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途徑。”[37]多民族群眾互嵌式社區是民族互嵌的基本形式,也是實現民族互嵌的社會基礎。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維度推動社會互嵌,即是要推動民族互嵌社區的建設。一方面,應從社會結構上實現空間維度的民族互嵌。從社區建設規劃層面推動建設一定比例的民族互嵌社區。政府在規劃城鎮保障性住房、集資房等社區時,應當在堅持公平原則的同時,采取一定的分流、引導、鼓勵舉措,推動各民族群眾實行“同一小區”“不同樓棟”“不同單元”的混居雜居,同時要抓住民族地區棚戶區改造的契機,通過經濟引導鼓勵不同民族群眾“雜居”。此外,政府通過應從政策設計上,強化對開發商設計與銷售等各環節的引導與跟進,推進商品房樓盤的民族互嵌社區建設。從社區公共文化設施方面,提高互嵌式社區的吸引力。在社區設計過程中,應在現代化建筑的設計中融入民族元素,建立能夠滿足各民族群眾的公共服務設施,從而吸引各民族群眾的入住社區,建構起各民族群眾共住共居的“互嵌式”生活空間。另一方面,應從社區治理上建立各民族群眾共治共建共享的互嵌式社區治理共同體。實現互嵌式社區治理,必須積極培養少數民族黨員干部,以充分發揮少數民族干部在社區治理與聯系少數民族群眾中的橋梁作用。同時民族互嵌式社區還應在社區中設立“民族調解室”等社區服務機構,以解決少數民族群眾在社區居住過程中遭遇的糾紛與困難。成都市武侯區晉陽街道吉福社區根據社區藏族居民多的特點,聘任少數民族退休黨員干部參與社區治理,擔任業主委員會主任、小區支部書記等,團結各民族層面主動參與社區事務治理,同時社區還設立了“民族調解室”,建立了“特約調解員”制度,在解決涉及民族因素的居民糾紛與鄰里爭端時發揮有效的調節與化解作用。
(二)以經濟互嵌夯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物質基礎
經濟發展與居民收入是民族互嵌式社區存續與發展的經濟基礎。因此,從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維度推動民族互嵌式社區的發展,必須從經濟層面夯實物質基礎。首先,拓寬就業渠道,破解各族群眾就業難的困境。政府部門應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依據民族互嵌社區居民就業的難點重點,通過免費的職業技能培訓,提高其專業技能與崗位適配度,為互嵌社區的民族群眾提供更多就近就業的崗位與通道。如云南楚雄“幸福里”社區通過縣國投公司搭建企業用工與群眾就業的橋梁,為社區各民族群眾就業與企業用工提供“訂單式”服務,探索了“幸福里產業工人社區”民族互嵌社區建設新模式,在提升社區民族群眾經濟收入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都市武侯區藏文化街區還積極探索民族互嵌的創業型社區,鼓勵各民族群眾聯手與合作,共同從事民族特色餐飲經營活動,不僅建立起了各民族群眾互利互惠的經濟共同體,而且在經濟交往中促進了民族交往與文化互融。其次,立足實際工作,破解民族互嵌式社區居民的民生難題。民族互嵌式社區的居民來自不同民族,在生產生活習慣、思想觀念等方面存在較大的差異,因此社區工作必須兼顧統一性與特殊性,考慮社區各族居民在子女入學、醫保社保、人口登記等方面的實際困難,避免因語言、文化、習俗、技能等差異而形成民族分殊與固化。如2014年獲“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集體”的成都市武侯區漿洗街,經由成都市政府協調少數民族流出地干部到民族互嵌式的社區、街道掛職鍛煉。通過民族地區的掛職干部,漿洗街有效解決了社區民族居民在生活與就業中遭遇的實際問題,積極開展面向各民族群眾的政策宣傳工作。經由互嵌式社區的實際工作,滿足了民族互嵌社區居民的生活幸福感,夯實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經濟根基。
(三)以文化互嵌強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情感認同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內在靈魂。民族互嵌式生活共同體,必須打破各民族之間的文化隔閡與文化阻礙,實現文化維度的共融互通,建構起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化紐帶”。第一,在物理空間中搭建文化互嵌的平臺,消除居民文化隔閡。成都洗面橋社區通過建構了民族舞蹈與現代交誼舞有機互動的“激情廣場·天天歌舞”文化品牌,促進社區各民族居民之間的了解互動與欣賞學習。都江堰市朝陽社區則通過開展民族故事會、民族服飾與民族才藝展示等文化娛樂活動,通過開設“走進藏家”“民族美食”等文化節目,充分展示各民族的文化特點,促進社區居民的相互了解。這些形式多樣、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娛樂活動,吸引了各民族居民的廣泛參與,為社區內不同民族居民的互動、互助搭建了平臺,促進了各民族群眾的手足相親、守望相助,探索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化模式。第二,以文化互嵌為抓手,涵養互嵌式社區居民的文化認同。以文化活動載體,拉近社區居民的心理距離,凝聚社區共同體意識,是文化互嵌的重要抓手。社區應通過民族傳統節日,積極開展社區各民族居民共同參與、頻繁互動的體驗性的群眾文化活動,增強各民族群眾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如廣西南寧市蟠龍社區結合春節、中秋節、“三月三”等傳統節日,打造了“鄰里文化節”的文化品牌,以長桌宴推廣地方特色美食,以唱嘹啰山歌、舞香火龍豐富文娛生活。經由上述文化互動活動,促進社區各民族居民之間的交往交流,增進民族間的互信與交融,夯實了夯實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文化根基。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也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動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根植于中華民族“大一統”思想的歷史建構與民族交融的歷史變遷,根植于中國共產黨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理論創新與民族政策體系的理論建構,根植于新時代以來中國共產黨民族工作的偉大實踐,有其綿長的歷史邏輯、縝密的理論邏輯、清晰的行動邏輯。在新時代,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不僅要從歷史維度闡明其思想根脈,從理論維度闡釋其可能性,而且須從實踐維度不斷深化民族互嵌式社區等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行動路徑研究,在社會、經濟、文化、情感的多元互嵌中,匯聚起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代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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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4-21 責任編輯:王 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