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19世紀末起,伴隨晚清民國時期興起的留德熱潮,德國首都柏林匯集了大批中國知識分子,逐漸形成了一個以中國留德學人為主體的聚居區域。本文在柏林唐人街的歷史語境下,以海外中餐作為切入點,通過考察彼時留德學人在柏林唐人街的歷史足跡與中華飲食記憶,觀照近代中德兩國的文化交往與柏林唐人街的時代變遷。
【關鍵詞】柏林唐人街;留德華人;海外中餐;飲食記憶
在中德兩國長達幾個世紀的交往歷史中,中國人在德國的足跡可追溯到19世紀上半葉。從19世紀末起,德國首都柏林聚集了一批近代中國文化與政治領域的風云人物,以康德大街為中心形成的柏林唐人街成為中國知識精英的薈萃之地。近年來,隨著德國華僑華人歷史逐漸進入史學研究與公眾視野,關于德國唐人街的歷史書寫與記憶實踐亦呈現出豐富的文化與思想維度。本文以晚清民國時期的柏林唐人街為觀照,通過留學或歐游日記、報道、回憶錄等史料與文本,探究留德學人在柏林唐人街的歷史足跡與中華飲食記憶,以此審視近代中德兩國的文化交往與柏林唐人街的興衰歷程。
一、晚清民國時期的留德潮
僅就德國柏林一地而言,當地的華人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中葉,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至1960年代初,1980年代至今。在此期間,又以第一個階段的中國留德學生潮蔚為大觀。晚清政治家、洋務運動領導者李鴻章1896年出使德國,在柏林拜訪鐵血宰相俾斯麥時,“斯普雷河畔早已有了來自中國的留學生”。自19世紀中期起,中國知識精英群體出現了“睜眼看世界”的潮流,開啟了近代中國人的海外留學史,可查證的最早留學德國的中國學生是廣東籍人士陳觀海。1867年,德國巴陵會(BerlinerMission)選拔并派遣陳觀海遠赴位于柏林的巴陵會神學院(SeminarderBerlinerMission)學習神學和語言學,從而使其成為史料記載的近代中國最早的留德學生。此外,隨著清政府在1895年甲午戰爭中慘敗和1900年被迫簽訂《辛丑條約》,近代的有識之士都紛紛“毅然走向與傳統的決裂,開始新時代的真理追尋之路”。從19世紀末起,晚清的官派赴德乃至赴歐留學活動與洋務派派遣軍事留學生密切相關,來到柏林求學的中國知識精英開始真正系統地登上近代中國與德國的歷史舞臺。
19世紀60至90年代,清政府內部形成以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為代表的“自強新政”派,興辦洋務教育,倡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先后建立了外國語學校、軍事學校及技術學校等三類在管理和教學方面都較為“西式”的新型院校,并在容閎的努力下從1872年起開始辦理留學教育。1876年李鴻章首次奏準派遣卞長生等武弁七名赴柏林斯邦島(Spandau)軍事學院學習,為期三年。1877年清官員劉錫鴻也來到柏林,在動物公園(Tiergarten)大使館區首次設立了中國駐德辦事處。1881年清政府又派福州船政學堂學生十名來柏林學習。1890年清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準讓出使德國柏林的大臣每屆酌帶兩名學生,一邊在柏林學習,一邊協助大使館工作……中日甲午戰爭后中國的年年失勢也使清政府進一步認識到救國必須有新人,而新人的培養必須從教育入手。1901年逐漸將留學教學推廣至各地,通令各省選派留學生,分長短期兩類,學習重點也從最初的軍事方面擴大到農、工、醫及格致四科。
近代中國留學生匯聚柏林并非偶然,而是由多重因素造成的。從外部來看,1871年統一后的德國在經濟、科技、社會等方面發展迅猛,20世紀初的經濟實力甚至趕上并超越英、法而僅次于美國。德國在數年間從一個分裂軟弱的聯邦崛起為走向現代化的世界強國,成為近代中國、日本諸國的學習典范。1913年出任駐德公使的顏慧慶這樣記錄德國首都柏林的情形:“當時的德國經濟繁榮,國力鼎盛。從城市的清潔及整齊有序的角度來看柏林,其確是一座優美的城市……在柏林城內,使人駐足流連的是皇宮、博物館、豪華大飯店、大百貨店、劇場、歌劇院以及公園和花園。”作為西方文化重鎮之一,德國還擁有豐富浩瀚的藝術文化,學術在世界上亦享有盛譽。德國的大學創辦歷史可追溯至14世紀,首都匯集了柏林洪堡大學、柏林自由大學、柏林工業大學、夏里特醫學院等蜚聲世界的高等學府。因此,留學德國對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具有巨大的吸引力,成為其學術文化視野中的一種自然選擇。
就內部而言,近代中國備受西方列強欺侮,在國家內外交困、民族風雨飄搖之際,作為精英群體的中國知識分子轉向西方學習,探索西方的文明之道,嘗試中西文化的會通,以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和道路,“中國傳統文化推力和德國文化的拉力在此期漸成為一股合力,是形成中國人留學德國熱潮的一個重要原因”。彼時的留德熱潮離不開清政府洋務派在政治、經濟與制度上的扶持。1901年起,清政府頒布政策,提倡、鼓勵自費留學,推動了國家的留學教育;1904年頒布了駐德公使呂海寰所擬定的《留學西洋章程》,對留德教育展開了較為系統的指導、管理和推動工作。國內對促進留學運動采取的一系列政策與支持,加之1905年孫中山因游說革命到訪柏林,以及維新派代表人物康有為游歷柏林的經歷,無不喚起了青年對于留學德國的向往。通過九次游歷柏林,康有為在1907年出版的《歐洲十一國游記》中對近代德國在各個方面取得的成就贊賞有加,他尤其推崇德國的教育和政治體制,認為中國最應當學習的西方國家并非英美,而是“一切以德為冠”——在他看來,中國最應以德國為現代化的借鑒與鏡子,向其學習并派遣留學生至德國。柏林由此逐漸成為中國青年向往和求知深造的新目的地,在這股留德熱潮之下,大批中國知識分子奔赴德國的政治文化中心。
二、柏林唐人街與中國知識精英
直至1930年代,匯聚于柏林的中國學子以夏洛登堡(Charlottenburg)區域的康德大街(Kantstra?e)為中心開展日常學習與生活,逐漸形成一條以中國留德知識分子為主體的頗具規模的唐人街(德語為Chinesenviertel,直譯為“中國人區”或“華人區”)。中國留學生在柏林的居住條件往往與當地中產階級家庭學生看齊,一般“借住在身份相當的康德大街或臨近街道的德國人家中”,其在異國的“新故鄉是柏林的夏洛登堡區”。中國留學生聚居在這一城區更多是出于實際的原因。當時中國駐德大使館和幾所柏林高等學府都坐落于該區,附近旅店老板以低廉的房租向留學生出租較好的公寓,加之康德大街生活便利,因此得到中國留學生群體的青睞。季羨林在《留德十年》中就曾提及自己抵達柏林之后安頓在康德大街的經歷:“清華老同學趙九章等,到車站去迎接我們,為我們辦理了一切應辦的手續……老同學把我們先帶到康德大街彼得公寓,把行李安頓好,又帶我們到中國飯店去吃飯。”
離康德大街最近的高等學府是柏林工業大學,在這所大學深造的中國留學生(以工科學生為主)既是柏林唐人街的主要居住者,學成歸國后也成為近代留德學生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細分群體。20世紀初,內憂外患的中國亟須救國興邦的現代科技人才,這批歸國的留德工科畢業生之中涌現出許多中國現代科技領域發展的中堅力量,他們或擔任民國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要職,或創辦大學和擔任大學校長,或引入現代教育理念,創辦其他各類教育機構,“為現代中國的高等教育事業發展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足跡,成為名副其實的‘留學德國的校長一代’”。例如曾擔任民國政府教育總長及廣西大學校長的馬君武、曾任湖南公立工業高等專門學校校長的賓步程、曾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的顧孟余、曾任同濟大學校長的阮尚介、曾任西北大學校長的李儀祉、曾任南京大學校長的朱家驊、曾任重慶大學校長的胡庶華等,均于20世紀初就讀于柏林工業大學。
據統計,1901學年在柏林洪堡大學注冊學習德國文學、哲學、政治學、神學等專業的中國人有120余人。此外,1912年至1920年的留法勤工儉學運動、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和1919年的五四運動蓬勃發展,使得尋求救國“科學”與“民主”真理的有志青年陸續來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德意志故鄉,“形成了早期留德來柏林的中國人員中的新一類”。近代留德的中國留學生絡繹不絕,1924年達到高潮,“僅柏林一地就有近千名中國留學生”;1930年代,留德人數從1934年的400余名,上升至1937年的700人,其中公費占20%,自費占80%。作為在柏林高校學習的中國知識青年,無論官費還是自費,他們大多來自富裕家庭,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衣著得體,舉止優雅,往往德語流利,風度翩翩”。一份對柏林大學1898年至1945年中國留學生檔案的統計顯示,在此期間,僅柏林大學一所高等學府就共有近700名中國學生注冊就讀,其中大部分學習化學、機械、電機、醫學和陸軍,少部分學習文科。
除了中國留學生群體,彼時的柏林唐人街還留下了朱德、宋慶齡等革命先行者的紅色足跡。他們先后來到柏林參加國際共產黨和反殖民主義統一戰線的活動,積極地在政治圈內與愛國青年和同識之士討論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國際無產階級團體密切合作。由此,在中國留學生最多的德國首都柏林,薈萃了大批20世紀中國極具代表性的文化與政治風云人物。中國留德知識分子“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塑造了當時德國人對中國人的族群印象,他們作為一個古老文化的載體受到當時人們的‘高度尊重’”。
三、近代留德學人的中華飲食記憶
作為一種文化傳統,“飲食是最早而且可能是最有代表性的海外中華文化的標志”,餐飲業也是華人在德國經歷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構成透視柏林唐人街歷史與文化的一個窗口。20世紀二三十年代,伴隨中國學生的留學德國潮,柏林出現了一批新開設的中國餐館,一份1931年的《留德指南》這樣描繪道:“近年來以留學生增多,柏林中國菜館的生意亦日興月盛,現在已有天津、津漢、中國、東方等數家。”這些中餐館正是集中于康德大街,其中最知名的為1923年開業的天津飯店。天津飯店由中國駐德前公使館的廚師經營,既是柏林第一家中餐館和德國首個面向當地顧客營業的中餐館,也成為柏林唐人街上的標志性建筑和中國知識分子的聚餐首選。1924年的《申報》特別報道了天津飯店:“此肆于上年春開張,系一咖啡館之舊址,布置尚整齊,侍者均穿禮服,尚有柏林上等餐館之規模……此館之市口甚好,生意頗盛,主顧大半為中國學生,其他國人間有之。”
就中國留學生和其他旅德華人而言,以天津飯店為代表的中餐館是他們一到柏林的必訪之處。在諸多當時的留學或歐游日記中,都留下了此類記錄。季羨林曾描寫自己抵達柏林后去中餐館:“老同學……又帶我們到中國飯店去吃飯……服務極為熱情周到,能蒸又白又大的中國饅頭,菜也炒得很好,價錢又不太貴,所以中國留學生都趨之若鶩,生意非常好。”民國教育家董渭川在訪德時也盛贊柏林中餐館:“吃飯多半是到康德街中國飯館里去……那條街上有好幾家,也有南北口味的差別……居然可以吃到饅頭、稀飯、餃子等,雖系‘逾淮之橘’,也大可解饞。”
柏林中餐館之所以受到中國留學生和當地其他族群的歡迎,主要有幾方面的原因。其一,食物除了其基本功能,還連接著煙火生活和故里他鄉,透露出綿厚的風土人情。飲食承載人類的飲食記憶,也凝練出一方水土與一方人的飲饌之道和文明智慧。對于在柏林的中國人而言,中餐極大地撫慰了他們身處異國他鄉的“中國胃”,聯結著自己思念故土家園的情感。對于康德大街中餐館的其他食客,飲食是中華文明的具象表達,中國飲食文化的精致之美,色、香、形、器的統一之美,以及蘊含著深厚禮儀傳統的禮儀之美,無不讓外國食客感受到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中餐館吸引了柏林的波希米亞人、德國人、蒙古人、印度人、日本人等來自其他族群的食客,受到德國當地社會的普遍認可。1925年,德國當地報刊《柏林日報》(BerlinerTageszeitung)形容天津飯店的飲食“也符合歐洲人的美學和腸胃”,在德國美食評論家的眼中“既高檔又充滿異域風情”。
其二,1920年代,在一戰中戰敗的德國割地賠款,貨幣馬克貶值,生活物價較之其他歐洲國家更為低廉,柏林唐人街的中餐館對留學生而言并非一項高昂的經濟負擔,而是物美價廉:“他們在飯館里或中國菜館里,僅貴一二個馬克,也可舒舒服服地吃一頓飽。用不著自己動手,卻有堂倌服侍你非常的周到。并可選擇你所喜歡的東西,還可喝杯酒,以助雅興。”對懷揣美元、英鎊的留學生來說,德國的物價更為便宜。彼時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每月八十美元的官費尚屬拮據,但若在德國,每月二十美元足以過“上等的生活”。
其三,柏林中餐館盡管不多,但在裝潢、食材等各方面都頗為考究,不僅能提供優質的餐飲品質和服務,還別具特色,故而吸引了源源不斷的中外食客。1935年訪德的民國電影皇后胡蝶描述柏林的中餐館:“內部的裝修完全用中國的美術色彩……所用菜肉原料是由倫敦運往的……除了廚子之外,其他一切堂役都是德國人。其他的中國菜館如天津,漢津,及南京等,都是一般地沒有中國人的員役。”早在一百年前,柏林的中餐館率先使用進口食材,完全雇傭德國員工,致力于打造高端的中餐品牌,這在全球唐人街和海外中餐館的歷史中別樹一幟。曾于1920年代求學德國的水利專家沈怡、應懿凝夫婦在《歐游日記》中描繪了每日同中外友人出入柏林各大中餐館的盛景。彼時柏林中餐館甚至已開始供應中國江南地區的傳統美食——大閘蟹,且品種、做法、味道都“真真道地”,其背后緣由不僅如作者所言,與“德國貨輪常往來于歐亞”有關,蘊含著民國時期中德密切交往的經貿史與航運史,也折射出以中餐為視角的德國華人移民軌跡和柏林唐人街的興盛歷程。
此外,除了傳承與推廣中國飲食文化、提供高品質餐飲服務以外,近代柏林中餐館還承載了重要的社會交往與思想傳播的功能。一方面,包括留學生與餐館經營者在內的華人推動了中國飲食文化的國際化,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常常與外國友人在中餐館聚餐,向在德國的其他族群推廣中國飲食,一如《歐游日記》提及的“約匈牙利人哈斯君在天津飯店餐敘,彼從未嘗中國肴饌,食時嘖嘖贊賞不止”。另一方面,這些柏林的中國知識精英在中餐館的聚會并不僅僅關乎日常生活,還往往涉及政治議題。留德的愛國學生普遍關心國家與民族的前途問題,在中餐館聚餐時對國內外政治局勢高談闊論,希望學成后“為祖國發展成一個統一的現代化工業大國作出貢獻”。隨著九一八事變的爆發和日本入侵中國,在柏林的中國留學生開始進行政治抗爭,他們出版反日中文報刊和傳單并在中餐館散發,“在天津飯店,客人甚至常常發現菜單里夾著反日報紙”,康德大街其他中餐館也拒絕日本食客入內。愛國青年和左翼學生以中餐館為政治和宣傳陣地,積極地建立與德國左翼團體、學者和藝術家的聯系。
二戰期間,康德大街的中餐館未能幸免于難。但在戰后的德國,中餐館仍然被視為廣闊世界和國際化都市的象征之一。時至今日,隨著1980年代以來新的留德求學熱潮和華人移民潮,柏林的中餐館不計其數,康德大街的中餐館、中文學校、華人社團、亞洲超市、針灸館等漸次復蘇。即便規模遠不及舊金山或紐約等地的唐人街,它依然以逾一個世紀的歷史與文化底蘊,被視為柏林的唐人街或亞洲街。柏林唐人街的中餐館變遷也為德國社會與文化的發展刻上了烙印,豐富了德國社會的飲食文化。
四、結語
作為中西文化交匯、博弈與融合的異文化空間,晚清民國時期的柏林唐人街與中餐館既是中華飲食文化國際化的早期推手,亦成為近代赴德求知的知識精英、愛國青年和左翼學生的政治陣地,承擔了重要的文化傳播、社會交往與思想宣傳的功能。康德大街的中華飲饌承載著近代留德知識分子的情感記憶,連接起異國他鄉與故土家園,通過他們的飲食書寫等文獻史料,讓人得以回溯近代留德學人的心路歷程,重新審思柏林唐人街的歷史變遷、群體記憶及其當代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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