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劉禹錫繼承并發揚了魏晉陶淵明所創的桃源情結,在地域空間中對“桃源”理想進行了實踐,更加仙化了原本存在于文本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劉禹錫勵精圖治,卻被迫遠離政治權力中心,又因玄都觀題詩這一導火索,被守舊派抨擊的他再次遭貶。劉禹錫在面對政治上的失意時,在秉持傳統儒教思想的基礎上,自覺靠攏宗教,以期實現“桃源”理想。劉禹錫在“巴山楚水凄涼地”的二十余年中,主動將少數民族的風俗人情融入詩歌,豐盈自身的精神世界。
匡扶社稷,挽大廈之將傾,重現大唐盛世,是劉禹錫畢生的“桃源”理想。但永貞革新的失敗以及長達二十四年的貶謫生涯,讓他逐漸意識到現實與理想的巨大差距。劉禹錫重游玄都觀之際,深刻洞察了世間萬物的滄桑變化。而之前長達十年的朗州貶謫歲月,讓他內心深處對武陵桃源的向往被喚醒,更促使他深入探索桃源仙境與現實世界的種種糾葛。
劉禹錫的官場仕途是坎坷多舛的,但他的抱負始終如初,堅信“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一路追逐理想的“桃源”,最終達成對自我的超越。
一、中唐變遷下的劉禹錫詩歌創作
隨著一聲聲“漁陽鼙鼓”,安史之亂讓盛唐氣象匆匆降下帷幕。恰如六朝時繁華的“朱雀橋邊”“烏衣巷口”,隨著歲月輪轉,最終歸于荒涼。“詩到元和體變新”,中唐政治格局與社會生活的變遷,極大影響了詩人的創作心態與思想風格。貞元以后,貪婪無度的宦官“威權日熾”,不思進取的官吏“剝下媚上”。在這些蠹蟲的侵蝕嚙咬下,大唐已是千瘡百孔,如同桃樹受了蟲害,長出膿包,得了流膠病。
(一)詠史言志
處于國家由盛轉衰節點上的中唐詩人,一邊回味著盛唐風骨的浪漫與傲氣,一邊在時過境遷的失落里煎熬。面對唐朝這棵曾經“灼灼其華”,而今“癰疽疔癤”的桃樹,劉禹錫從未放棄,始終懷著一顆誠摯的“報國松筠心”。為了重整朝政秩序,永貞元年,劉禹錫參與了以“內抑宦官,外制方鎮,攝天下財賦兵力而盡歸之朝廷”為目標的王叔文政治革新集團。由于觸犯了“閹宦”“強藩”的利益,改革受到阻撓,難以推行。革新失敗后,劉禹錫亦難逃被貶的悲劇命運。
《容齋隨筆》載:“唐人歌詩,其于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洪邁枚舉了杜甫、白居易、元稹和李商隱的部分詩作,闡述了唐人作詩無避諱的特點。而作為元白好友的劉禹錫,其作詩亦具有很強的現實性。劉禹錫常常借古諷今,針砭時弊,在詠史中抒發報國志向。譬如在《詠史二首》中,他借任少卿不愿棄舊主衛青而改投霍去病的典故,來表達雖然“世道劇頹波”,但是“我心如砥柱”的堅定情操。他還將漢朝“明王道”的賈誼與“工車戲”的衛綰相對比,以諷刺當權者識人不清、小人投機取巧。劉禹錫多次遭遇流貶,光陰流轉,“衰節”已至,但仍存“老驥伏櫪”之志。他辛辣嘲諷了唯利是圖、無恥竊國的王侯,以“昔賢”為榜樣,堅守節操,為國而憂。
(二)桃花諷喻
玄都觀坐落于長安城內,是一座聞名遐邇的道教廟宇,“匯聚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高道大德,參與了唐代宮廷的道教活動和文化事業,在唐代道教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玄都觀具體的始建時間已經難以考證,北周時已有相關記錄,隋初至唐玄宗時代是其輝煌時期,后來在唐昭宗天祐元年(904年),因四鎮節度使朱全忠的叛變而毀于一旦。玄都觀本是十分清凈的宗教場所,但后來卻種植了百畝碧桃,染上了世俗色彩。玄都觀從繁華逐漸走向衰亡的進程,“可以間接地觀察到唐代道教的升降和變遷”,也能窺見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歷程。
劉禹錫曾在玄都觀幾度題詩,玄都觀見證了劉禹錫的宦海浮沉。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狠狠戳痛了朝中趨炎附勢的守舊派。這首詩表面上看,是記敘玄都觀賞桃花一事,實際以桃花喻權貴,譏刺之意盡顯,惹得“執政不悅”。劉禹錫因“語涉譏刺”被貶為連州刺史,而這一貶足有十四年,其間“連刺數郡”,先后任夔州、和州刺史等職。《鶴林玉露》記載:“劉禹錫種桃之句,不過感嘆之詞耳,非甚有所譏刺也,然亦不免于遷謫。”羅大經認為,劉禹錫遭遇貶謫是政治斗爭的必然,與詩人在玄都觀的題詩關系甚微。如果說政治斗爭的失敗是詩人遭遇貶謫的根本原因,那么這首玄都觀桃花詩是詩人再次遭貶的直接導火索。故玄都觀可抽象為劉禹錫人生軌跡中一個重要的地標。
二、真實與虛構:武陵“桃源”的流變
當社會秩序逐步瓦解,個體身處艱難的境遇時,文人往往會在自己的想象中構建一個“桃源”世界,以此作為心靈的棲息之所。
(一)桃源流變
“桃源”情結可以上溯至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清人王先謙亦認為:“桃花源,章自陶靖節之記,至唐乃仙之。”陶淵明虛構的世外桃源,其入口處便已是不同尋常的曼妙之景。它被武陵的一位漁人偶然發現,在這片桃源里,時間仿佛靜息,桃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隱逸意味濃厚,折射出創作者的避世之心。
桃源社會具有天下大同的性質。“桃源”里有“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的理想生活,但“桃源”可遇不可求。武陵漁人在無意中進入了桃源,但他一旦離開,回到塵世,便再也尋不到了,只能“遂迷不復得路”,空余嘆惋。《隋書》記載:“武陵郡梁至武州,后改曰為沅州。平陳,為朗州。”文學地理具有虛構性,但陶淵明筆下的“武陵”并非全然幻構,亦有實地為載體,有跡可循,從而為后世文人提供了理想依托。
《舊唐書》描述朗州是“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但是文學卻賦予了“武陵”獨特的“桃源”氣質。“詩佛”王維對武陵桃源非常渴慕,寫下多首相關的詩歌,有“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等句。王維《桃源行》是對陶淵明《桃花源記》的藝術再創造,其中提及的“靈境”“塵心”,借用佛語表達了他的出世之心。劉禹錫在被貶朗州之前,也曾寫下一首《桃源行》。這首詩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在敘事結構上,幾乎完全一致,都是漁人無意間誤入桃源,然后離開桃源,最后難尋桃源。但劉禹錫詩中提到的“石髓”“松脂”,都屬于道教煉丹的素材,構筑了一個與王維筆下佛教仙境截然不同的道教式仙境。
(二)精神寄寓
劉禹錫因革新被貶,曾擔任朗州司馬幾近十年,在真實的地理上與武陵桃源發生了關聯。在朗州這樣的“凄涼地”,他并沒有一味地沉浸在貶謫的失意中,而是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曠達豪情,親往武陵桃源,一探究竟。“淵明著前志,子驥思遠蹠”,身處實際的武陵,劉禹錫聯想到陶淵明詩文中的桃源,也在心中有了一處靜謐的安慰之所。
身處“凄涼地”,劉禹錫依舊擁有樂觀的態度和高雅的情調,在中秋之夜,前往桃源“玩月”。劉禹錫在《八月十五日夜桃源玩月》一詩中直接把桃源稱為“仙府”,佳節美景,清靜宜人。其中“凝光悠悠寒露墜,此時立在最高山”一句,與《游桃源一百韻》中的“遂登最高頂,縱目還楚澤”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人登頂桃源的最高處,俯仰之間,將風云山水、天地群山盡收眼底。圓月高懸的蒼穹之下,“少君”為詩人引路,得以遠遠地與“仙官”相見。斗轉星移之間,詩人飄飄欲仙,但一聲“天樂”,將詩人拉回寒風刺骨的人間。日出東方,月亮西斜,引起詩人無限遐想與美感的桃源仙境即將消失,賞月的閑情逸致已化為悲涼落寞。此后一別,“絕景良時”再難相會,故詩人萬分不舍,頻頻回望。
不過,劉禹錫筆下的桃源并不是全然地單純美好,在《游桃源一百韻》中,詩人自抒心志:“巧言忽成錦,苦志徒食蘗。平地生峰巒,深心有矛戟。層波一震蕩,弱植忽淪溺。北渚吊靈均,長岑思亭伯。”桃源之景雖然美麗可愛,但詩人卻在現實生活中飽受貶謫之苦,也為國家朝綱痛心疾首,由此聯想到與自己境遇相似的屈原與崔駟,不禁心神震蕩。如果說“凄涼地”是詩人劉禹錫肉體的生活空間,那么“桃源鄉”則成了詩人精神的安放空間。
桃源意象附麗著寧靜安逸,脫離俗世紛擾,甚至遠離生死病老之苦,這使得桃源具有了仙化的潛質。唐朝對儒釋道三教采取了調和并用的政策,這也促使桃源意象有了宗教化的意味。
三、聞唱竹枝歌:巴蜀風俗人情再現
朗州雖然是“凄涼地”,但是既有寧靜的武陵桃源,亦有質樸的鄉土民歌。“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詞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于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劉禹錫在朗州任職期間,秉持“雖甿謠俚音,可儷風什”的創作思想,不僅欣賞民歌民舞,了解到當地百姓有頻繁祭祀的傳統,還對民歌進行了藝術加工與形式創新,創作了“含思宛轉”的新辭,在竹枝詞中再現了巴蜀地區的風俗人情。
(一)民俗入詩
劉禹錫對巴蜀民俗的描繪是“其他唐代詩人筆墨未至、鋤犁罕及的”。荊楚之地常有祭祀,崇神信巫,劉禹錫以詩記之。
《陽山廟觀賽神》詩云:“荊巫脈脈傳神語,野老娑娑起醉顏。日落風生廟門外,幾人連蹋竹歌還。”朗州有祭神的風俗,所謂“賽神”,就是當地人迎神的集會。此處的“神”,源于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劉禹錫亦自注云:“梁松南征至此,遂為其神,在朗州。”百姓有感梁松因征戰而死,逐漸將其神化,令其得享供奉。“賽神”一系列的簫鼓、雜戲等儀仗活動完畢后,眾人翩翩起舞,吟唱“竹歌”而還。與梁松廟的人聲鼎沸不同,子胥廟尤為荒涼。《漢壽城春望》詩云:“漢壽城邊野草春,荒祠古墓對荊榛。田中牧豎燒芻狗,陌上行人看石麟。”“荒祠古墓”指的是詩人在朗州登漢壽城所望見的子胥廟和楚王墳。世事滄桑,曾經歷史上的風流人物,如今也只有牧童焚燒草扎成的狗來祭祀。
除了采菱、競渡等日常習俗外,荊楚之地亦有獨特的民族節日。劉禹錫登臨武陵城時,憶起俚人慶祝的“祠竹節”,并以“仙洞閉桃花”之句抒發感慨。《后漢書》中的《南蠻西南夷傳》對“祠竹節”的來源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浣衣女于水中流竹發現男嬰,便以竹為姓,撫養長大,男子死后亦逐漸被神化為竹王神。此神話源于夜郎地區,后流傳到朗州,遂演化為“祠竹節”。
(二)文體創造
竹枝詞源于民間的祭祀習俗,既浸透了奇詭的宗教色彩,又氤氳著濃郁的鄉土氣息。“竹枝”一詞,最早由杜甫提出,劉禹錫則使“竹枝”由鄉野民歌轉為文人詩詞。因此,劉禹錫對“文人竹枝詞”有文體創造之功。
劉禹錫二度被貶,任夔州刺史時,曾作多首《竹枝詞》。“他入峽任夔州刺史的三年,便是學習民歌取得創作大豐收的時期。”劉禹錫的《竹枝詞》展現了巴蜀地區的風俗習慣與民歌風味,開拓了中唐的通俗詩風。竹枝聲里不僅流露了夔州當地的山川節物與“賽神”傳統,還傳達了巴蜀男女相悅的繾綣情意,更融入了詩人自身的詼諧嘲謔。《竹枝詞二首》云:“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歌。今朝北客思歸去,回入紇那披綠羅。”詩人久受貶謫遠任之苦,又聽到巴人吟唱本鄉之歌,思歸之意愈濃,亦回憶起故鄉之曲《紇那》。白居易在《憶夢得》詩中云:“幾時紅燭下,聞唱竹枝歌。”并自注云:“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劉禹錫在夔州謫居期間,亦將自己幾度從中央被貶謫到地方的經歷,寫成《浪淘沙詞九首》。錢塘江水奔騰洶涌,雖然因為撞到岸邊山石而回,但它并非什么都沒能改變,尚可“卷起沙堆似雪堆”。
劉禹錫生活在政治昏暗、民生凋敝的中唐時期,他參與永貞改革,成為核心人員之一,以期能夠除蛀革新,卻慘遭貶謫。他左遷朗州,雖無實權,但得以親往武陵桃源。桃源這一概念,在歷經眾多詩文的再次想象與描繪后,逐漸被賦予了超凡脫俗、近乎仙界的特質,為失意的文人士子提供了精神慰藉。在巴山楚水的二十余年里,劉禹錫并未渾噩度日,而是努力汲取儒釋道中的積極思想。
大和二年(828年),劉禹錫得返長安,此時玄都觀的桃花已經凋零殆盡,種桃道士不見蹤影。詩人一掃心中塊壘,而朗州的桃源與巴蜀的民歌將永遠存在于他的詩歌中,支撐他走過坎坷的仕途,實現對自我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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