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群己之辯”是古代中國的重要哲學問題?!叭杭褐q”的“源”“流”不連貫,探討的問題形式也差異甚大。在古代中國,人我關系與“群己之辯”之間密不可分,“群”是主體單位,而在如今,“群己之辯”以“權利”“自由”作為思想重構的基點,個體成為社會的主體。探討“群己之辯”的古今之變,不僅可以深入理解“群”“己”的觀念,而且有利于尋得群己之間的張力,以達成群己和諧的最終目的。
一、“群己之辯”之“源”與“流”
在近代的西學傳播過程中,尤其是嚴復翻譯《群己權界論》后,“群”和“己”逐漸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可以說,“群”“己”觀念經由近代的嚴復、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引入,不斷被深入探究,方才構成今日人們熟知的模樣,以至于高瑞泉說:“嚴格意義上的‘群己之辯’是近代的產物?!?/p>
“群己之辯”是古代中國的重要哲學問題,并在不同歷史階段呈現出復雜的形態。蔣孝軍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傳統‘群己之辯’發端于孔子,在不同時期有其獨特的討論重點,最終在明末清初對于個性獨立的呼吁中逐漸失去生命力。近代士人通過西學的吸收開啟了新的‘群己之辯’的討論?!鄙厦娴恼擖c可以分為兩個部分。首先,蔣孝軍肯定了“群己之辯”之“源”在中國,并且認為要追溯“群己之辯”的源頭,需要回到先秦。其次,他將“群己之辯”分成了古、今兩個階段,當傳統的“群己之辯”之“流”不再通暢時,近代便引入西學之“流”,這也是他見解的獨到之處。
事實上,“群己之辯”的“源”“流”是不連貫的,探討的問題形式也差異甚大。高瑞泉認為,古人的“群”往往定位在“國”“家”“天下”這些具體的范圍內,不是如今對于個體而言的普遍和抽象的他者,現代的“己”不僅指個體,也指古人幾近不提的個性。這種現象源于社會現實和“群”“己”形式的變化。在現代社會中,社會的主體單位變成了個體,而非宗族,這就從根本上改變了“群己之辯”的論證主體。近代的思想家認為“原有的制度已不能有效地將民眾組織起來以適應近代以民族國家為單位進行的生存競爭,因此必須對原有的群體秩序及群己關系重新進行思考”,因此,他們反思了古人的智慧,依據新出現的“群”“己”形式,在原有思想中融入西方的個性、權界等概念。
置身于現代的范疇里,我們對古代群己思想容易產生曲解。趙汀陽指出,人們總是帶著現代觀念穿越到古代,以現代價值觀去批評古代。比如陳衛平的《“和而不同”:孔子的群己之辯》混淆了群己觀念的個性,認為孔子的“己”沒有將自我實現引入個性,由此得出了孔子的群己觀在總體上呈現出重視“群”而忽視“己”的偏頗結論,然而,古代中國的“己”不甚強調個性,指向更多的是“義利”“理欲”等現實的個人需求。趙金科的《和諧社會群己論構建的傳統文化底蘊——先秦道家群己論及其現代性評析》將儒道群己觀簡單理解為個體主義和群體主義,認為只有馬克思主義哲學才真正把握和理解了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且不說群己問題有其現實條件,要與當時的社會、倫理、制度等問題聯系,更為重要的是,先秦的群己觀一直追求秩序重構下的群己和諧,而不是簡單的個體主義和群體主義。
二、由人我關系到權利、自由
人我關系與“群己之辯”之間密不可分。有學者直言,所謂“群己之辯”,如果離開人我之際,則根本無法把握。在古代中國,儒家是社會的主流思想,儒家正是由人我之際逐漸開展群己關系的反省。
首先,儒家強調人我之間要以他人為重?!叭宋抑q”的核心內容是尊重他人,實現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寬容,進而達成群己和諧。在儒家那里,以他人為重體現在忠恕之道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子注曰:“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忠”是向內的自覺,自我覺悟;“恕”是向外的擴充,是我在與他人的互動關系中,以己量人、推及他人?!凹骸钡那楦性谄渲杏兄匾饔?,“以己之情,通乎人之情;以己之欲,通乎人之欲。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類情感既是人我之際的基本準則,又是個體與他人之間相互尊重的基本方式。
其次,儒家強調人我之間要和諧共處。儒家特別重視“和”這一概念,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笨鬃诱f的是人際關系的“和”與“同”,追求的是一種和諧的人際環境。“和”不是抽象的概念,在后續的封建王朝中,“和”逐漸演變為構建一種使“萬物各得其所”的社會秩序,也就是倫理綱常。倫理綱常以天理作為預設,旨在為群體秩序提供一種支援意識。天理作為封建秩序的抽象化,一方面肯定了封建秩序,另一方面也成為個體發展的深層次桎梏。實際上,倫理綱常體現了古人對和諧社會秩序的一貫追求,但是在后續發展中,它既沒有指向個體價值實現,也脫離了群體價值的完全實現。這種現象遭到了明末清初諸多思想家的猛烈抨擊。
人我關系是幾千年來中國人進行群己思考的理論緣由,但是,個體社會的原子化現象削弱了人際交往的社會源流。中國傳統社會的權利觀念、自由觀念難以形成,作為近代思想啟蒙的先驅,嚴復的譯著使中國人在漢語語境上去理解西方的“權利”“自由”思想。嚴復將穆勒的《論自由》翻譯為《群己權界論》,表現出嚴復特別重視“界”的觀念,“群己權界”正是通過劃分群己權利的范圍界限,進而保障自由這一價值訴求。嚴復認為引進西方自由觀念,是讓國人了解群己之間以“界”為基礎的平衡關系。個體的自由與價值容易遭受社會與他人的威脅,因此,嚴復一方面認識到要切實保障每個人平等地享有自由,就必須以不侵損他人自由為界限;另一方面要確定現代民族國家的國群權力與國民個體權利的劃分,也即“群己權界”。
在上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嚴復的“群己平衡”是“群己劃界”后,明確國群權力,發展個體自由的結果。嚴復不是偶例,蔣孝軍在論述康有為的群己觀時就曾指出,現代個體的生存方式不僅重構了西方世界,也通過近代以來西方世界在全球的開拓,而傳播到了世界各地,這為中國思想家重構中國社會的群己狀態,提供了思想資源和現實參照。就此而言,近代“群己之辯”是以“權利”“自由”作為思想重構的基點。
三、由群體到個人、個性
眾所周知,“群”從君從羊,《國語·周語》說:“獸三為群?!薄对姟ば⊙拧o羊》說:“三百維群?!边@些用法表明“群”就是聚集起來的人類群體,然而人的群體生活又構成了社會共同體,因此,廣義上的“群”涵蓋社會的倫理、政治、文化等多個方面,是一個包含人際交往、政治空間、倫理規范等多種因素的有機系統。
家國天下正是古代中國的倫理、政治、文化單位系統。在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中國統治之客體,以家族為單位,中國之人民間接隸于國。因此,嚴復驚奇地發現,中國古典文獻缺少個人的概念。當然,這不能說明家國天下的連續體中沒有個人的存在,甚至可以說,自我就是家國天下的出發點。如老子所說:“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但是,古代中國人的自我,鑲嵌在雙重的自然與社會秩序之中:其一是作為天民,自我從屬于以天道為核心的宇宙秩序,其終極價值都要從具有超越性的天道中獲得。其二是作為家族成員和王朝臣民,自我又總是在一定的宗法和王朝秩序之中,履行自己的道德職責,并獲得具體的身份認同。這一身份感是相對的、語境化的,但在確定的關系之中又是明晰的、絕對的??梢钥闯?,個體需要在家鄉、國家等“群”之中尋得意義,從這個意義上看,“群”是古代中國的主體單位。
當人類進入現代歷史階段,生存狀況和觀念發生了巨大改變,個體觀念作為這場巨大改變的標志,也在不斷被人們深入地體會和認識。
首先是個性的解放。譚嗣同被稱為“沖決網羅”第一人,“沖決網羅”這一口號就貫穿著人的解放這一主題。在中國傳統中,個性隱于群體之內,幾近不復存在,更不用說宋明之后,世人對倫理綱常的過度理解,造成了打壓個性的消極影響。個性自由、個性解放的議題是在五四運動之后才逐漸為人知曉,當時的人們意識到,這是中國與西方“群異叢然而生”的緣由之一。因此,為了使國家復興,必須讓個人擺脫陳腐的倫理綱常束縛,讓個體得到自主、獨立的發展,這樣才能從舊的社會狀況和思想觀念下解放出來,走向個體性的生存。
對個體的深入理解推動了個體成為社會的主體。個性、個體欲望不再是“為諱”的存在,“我”也就相應地承載著個體主體價值,并因此成為一個價值自足的存在者。于是,中國人的生存方式逐漸向現代轉變,個人從社會中挺立出來,受到了更多關注。
四、結語
鴉片戰爭后,晚清士人驚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內憂外患的局面下,中國傳統的群己觀念發生了根本性重組。“群”概念流行,與當時中國人面臨緊迫的“救亡圖存”問題緊密相關,“己”逐漸“沖決網羅”,獲得個體性的自由與權利。伴隨著人們對于國家崛起和發展人民素質的迫切需求,“群”“己”成為學者討論的焦點問題。與傳統“群己之辯”不同,近代“群己之辯”開始了脫胎換骨的嬗變歷程。古代中國的個人有著強烈的群體意識,個體需要以他人為重,秉持群體秩序優先的原則,在不同的群體單位下實現自我價值。這樣的做法雖然起到了維護群己利益、走向群己和諧的積極作用,但也容易忽視個體的個性訴求?!叭杭褐q”作為價值論的重要內容,群己和諧是“群己之辯”的基點,探討“群己之辯”的古今之變,不僅可以通過兩個時期對于“群”“己”的認知,深入理解“群”“己”觀念,而且有利于尋得群己之間的張力,以達成群己和諧的最終目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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