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尼戰役——以少勝多的圍殲戰

公元前218年，29歲的漢尼拔率軍6萬艱難跨越阿爾卑斯山，從羅馬認為最不可能的方向發動了第二次布匿戰爭。此后漢尼拔在提西努斯河、特雷比亞河、特拉西梅諾湖三次戰役中連續擊敗由不同羅馬執政官統率的主力軍團，其間較小的戰術性勝利更是不計其數，這一系列勝利的高潮是發生在公元前216年意大利南部的坎尼戰役，漢尼拔以數量上居于劣勢的部隊合圍全殲了兩位羅馬執政官統率的主力8萬人，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此戰應該算是一個戰術奇跡。漢尼拔是怎樣做到的呢？帶著這樣的問題，我在2023年12月特意實地勘察了坎尼古戰場，去看看這里面的門道。

尋找坎尼之遺

坎尼（Cannae）在今天意大利東南部，如果用一只長靴來比喻意大利半島的地形，坎尼位于腳踝部位的普利亞地區（Puglia），從普利亞地區的中心城市巴里（Bari）沿著與東海岸平行的海岸公路向北開車60多公里，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中，就是古戰場的中心。這里幾乎只能自駕，當地的公共汽車很少，地形是一馬平川，附近連個村莊都沒有，當地的地名就叫“Cannae della Battaglia”（坎尼戰役），自駕的時候輸入地名“antiquarium di Cannae”（坎尼考古發掘區）在地圖軟件里搜索才能找到目的地。這里今天有一座小小的白色平房作為考古博物館，平時幾乎沒有人來，博物館陳列涵蓋坎尼地區自古至今整個文明歷史，游客能看見一些古代的盔甲和兵器，大多數不是來自漢尼拔的坎尼之戰，而是公元1018年左右的文物。博物館背后是一個20米高的小山丘，山丘有一片古代村莊房屋留下的墻基，這里是考古發掘現場，還有一根一人高的大理石斷柱，作為古代坎尼戰役的紀念碑。

站在土丘頂部遠眺，周圍是一馬平川的田野和橄欖樹林，海岸線在5公里外，雖然說兩千年的時光使地形地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但站在這里對照古代典籍中的記載，仍然能對坎尼大戰的戰場環境有大致的了解。史載迦太基軍6萬人，羅馬軍8萬人，這么大規模的軍團會戰，戰場肯定是綿延數公里，不會局限在這個小山包周圍。而周圍是海岸平原，地形絕少起伏，這一點古今變化不會很大。漢尼拔絕無可能利用山峰山谷這類地形優勢設伏來包圍羅馬人。這只能是一場硬碰硬的主力正面決戰，在這樣的會戰中，數量劣勢的一方會很吃虧。

在土丘1公里開外，隱約能看見蜿蜒曲折的奧費達斯河（Aufidus）大致和公路的走向平行，從西南流向東北，最終匯入6公里外的大海。這條河的走向和古籍記載仍然一致，迦太基軍和羅馬軍的戰線跟河流垂直，漢尼拔大致面向西北，左翼尖端依托河流保護。羅馬軍面向東南，右翼的河邊背后是羅馬大營。從河流到小山的距離推算，這個小丘當年應該位于漢尼拔戰線的中段，可能當年就是漢尼拔控制整個戰局的瞭望臺。

漢尼拔制造平原地形以少圍多奇跡的秘訣在于排兵布陣：戰前布陣精心算計，讓任何一個陷于酣戰中的對手都很難覺察自己正在陷入圈套。羅馬軍隊在共和國時代（公元前509—公元前27年）的通病一直是騎兵較弱，靠沉著頑強的重裝步兵方陣取勝，所以漢尼拔在陣線兩端的騎兵足以擊敗羅馬騎兵，防止羅馬軍團步兵迂回自己暴露的右翼，而自己的左翼依托河流掩護不怕對方迂回。所以羅馬軍相應地也不想迂回兵力較少的漢尼拔軍陣兩翼，想要依靠兵力的數量和質量打一場硬碰硬的決戰。漢尼拔在這里故意布設了中央突出的弧形陣線，改變了一字長蛇的常規布陣。而且他把相對較弱的伊比利亞半島和高盧的步兵布置在突出的中段，讓他們首先接敵，軍陣兩端是戰斗力較強的北非士兵，主帥位于薄弱的中線背后督陣。

戰斗開始以后，中央戰斗力較弱的迦太基軍不敵羅馬步兵，在激烈的搏殺中步步后退，兩翼交戰開始得晚，打成平手，這樣迦太基軍中央前突的彎月陣先是被拉平，逐漸地后縮成凹形，只是迦太基中軍一直拼命抵抗，并沒有崩潰。迦太基中軍后退是激戰中自然發生的過程，并不是故意示弱，再加上戰場塵土彌漫，羅馬軍誰也沒有發現戰局一直在微妙地變化著：迦太基步兵兩翼強大，中央退后，羅馬軍團主力在激戰中不斷地鉆進戰線中段這個半圓形口袋，小方陣之間沒有了間距，士兵個人之間也越來越擁擠。

冷兵器時代的密集隊形里，只有最外圍的士兵和敵人短兵相接，裹在陣型內部的士兵連見到敵人的機會都沒有，所以兵力密度過大反而令羅馬軍隊發揮不出數量優勢，現代專門有一個軍事術語來形容這種情況：猬集。就在大批羅馬軍團主力“猬集”成一團，逐漸陷入迦太基軍兩翼包圍的時刻，剛剛擊敗兩翼羅馬騎兵的迦太基騎兵馳回戰場，打擊羅馬步兵軍陣的背面，于是羅馬士兵緊緊地擠在一起，連揮動手臂運用武器的空間都沒有，被數量少于自己的迦太基軍團團包圍，陷入了滅頂之災。

對后世戰爭的啟示

從另一方面來說，坎尼戰役是“打贏了戰役卻無法贏得戰爭”的典型。羅馬人的堅毅沉著在當時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漢尼拔是懸軍萬里遠征，無后方支援，沒有重型攻城器械，無法攻克羅馬的城墻，因此只能采取迂回的戰略，通過攻擊羅馬的聯盟城邦來切斷其外援，打擊羅馬人的戰斗意志。可惜羅馬人絕不投降，全面動員，戰敗后就會再拼湊出一支新的軍隊繼續抵抗。

漢尼拔指揮迦太基軍隊縱橫意大利半島所向無敵，直到羅馬一方涌現出了一位青年才俊大西庇阿（Scipio），大西庇阿率領一支偏師渡海打到北非，兵臨迦太基本土，逼迫漢尼拔率領主力放棄意大利回援，公元前202年的扎馬戰役，大西庇阿戰勝了漢尼拔，迦太基向羅馬投降，第二次布匿戰爭以羅馬的勝利宣告結束。

漢尼拔雖然失敗了，但是在戰術層面，坎尼戰役作為西方歷史上第一場徹底的圍殲戰，在軍事史上始終享有“古代第一名戰”的光環。公元前206年羅馬名將“阿非利加的征服者”大西庇阿在伊比利亞半島的伊利帕戰役也同樣運用兩翼包抄的戰法圍殲了迦太基軍，不過大西庇阿當時是直接擺出了內凹的弧形布陣，如果大西庇阿的對手是漢尼拔本人，這個圈套就會被識破。而漢尼拔在坎尼戰役中是把較弱的中間突前，敵人在激戰中一步步走進陷阱，對手極難覺察到來之不易的勝勢中潛藏的危機，更難在酣戰中做出及時調整。

現代的軍事評論家杜普伊在《武器和戰爭的演變》一書中認為，漢尼拔在坎尼戰役中表現出的戰術水平，難度高于之后大西庇阿在伊利帕戰役中所運用的戰術。西方的軍事史家不斷地研究坎尼戰役，以至于任何一翼或者兩翼包抄的戰法都被冠以“坎尼式包圍”的稱呼。19至20世紀之交，德國軍事史家德爾布呂克在他的四卷本巨著《戰爭藝術史》中特別推崇坎尼戰役，這影響了德意志帝國（1871—1918）陸軍總參謀長施里芬元帥，施里芬窮盡一生都在研究坎尼戰役，并據此制定出閃擊法國的“施里芬計劃”，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初期德軍指導性的戰略計劃。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德軍發展出的“閃擊戰”戰術，則是加入了坦克和空軍的現代版坎尼-施里芬思想，更因為蘇德戰爭初期德軍兩翼包抄深遠突擊的實踐過于成功，深刻影響了二戰后期的作戰理論和實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漢尼拔在坎尼戰役中確立的軍事原則，深刻影響了現代常規戰爭中各個學派的軍事思想。

（責編：南名俊岳）

關于坎尼戰役的羅馬記載有三種，作者分別是波利比烏斯、李維和阿庇安，其中最接近同時代（比漢尼拔的時代晚了50年）的是波利比烏斯的《通史》，也是三種資料中記載最詳細的。波利比烏斯認為羅馬軍總兵力有8萬人，騎兵9600人，這里面有1萬步兵留在后方看守大營，其余7萬步兵和9600騎兵全部在戰場上陷入重圍，只有370名騎兵逃離戰場，其余全軍覆沒。留守大營的1萬步兵后來也被包圍，不是投降就是戰死了。迦太基軍的傷亡總數是5700人。近現代的史家認為羅馬軍沒有那么多人，《劍橋古代史》估算羅馬總兵力約48000人，但對全軍覆沒這個結果沒有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