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歧出始通神

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宋詩概說》里談到蘇東坡的《寒食雨》，認為東坡在此詩中表現出一種平靜的態度。他對此頗為贊賞。他認為在中國文學史上，一改宋以前詩之悲觀色彩，創出淡泊寧靜的宋詩風格，當推東坡為其主腦。但我們在解讀時一般都認為此詩表現了東坡的窮途哀鳴。緣何會出現這樣判然兩途的認識呢？

這背后恐怕存在文化差異的問題。

東坡的《寒食雨》作于其被貶黃州的第三年，悲時傷遠，窮途之哭，感人肺腑。其手稿《黃州寒食詩帖》在書法史上也有極高的藝術地位，影響深遠，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這份手稿可以被稱為“文質兼美”的典范。

《寒食雨》共有兩詠，茲錄于下：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其一是傷時。哀嘆時光無情，忽忽催人老，不覺已白頭。其二是傷遠。傷君門遠，也傷故鄉遠，自己只能困守僻壤。兩首詩都是從雨入手，貼近寒食時節的氣候特點，接著從不同的角度展開聯想，表現出詩人謫居黃州的痛苦。順便說一句，很多人不能理解“兩月秋蕭瑟”，既然寫的是寒食時節，如何會“秋蕭瑟”呢？其實，東坡在這里強調的是連日凄風苦雨，讓人感覺雖是春日，卻宛若身處蕭瑟的秋天一般。

不過仔細推敲兩首詩中使用的典故，則很有意思。第一首詩中，“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一聯，東坡借用了《莊子·大宗師》里的話。莊子原句的意思是：將船藏在深山大壑里，將大山藏在大澤之中，似乎很牢靠了，但最終還是被有力者在半夜里暗暗偷去，那些昏昧的人終究是無法知曉的。借此說明人力終究無法與天道抗衡的道理。第二首里面也有一組典故。“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說了兩個人的事情，前句是阮籍“窮途之哭”的故事，后句則出自漢代韓安國的故事。《史記·韓長孺列傳》載：“安國坐法抵罪，蒙獄吏田甲辱安國。安國曰：‘死灰獨不復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你要是再燃燒起來，我就一泡尿把你澆滅）”蘇東坡在這里表明自己絕不翻案，只是在彷徨無路的時候哭哭而已。為何要說到這兩首詩里的典故呢？詩歌用典之妙不僅僅在“達意”，也在“傳情”。

回到正題上，吉川幸次郎為什么覺得《寒食雨》這兩首詩里面有一種沖淡自然的東西呢？其實，最關鍵的問題是，日本的文化觀念與中國儒家積極用世的態度不同。儒家講“未知生，焉知死 ”，日本文化則是悲觀的，是以“物哀”為常態的。比如日本的俳句，據說以詼諧著稱，講求用一種諧謔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窘境，日本人覺得很幽默，但是我們讀來卻覺得異常辛酸。但反過來，如果他們以讀俳句的心態來看待東坡詩歌中的典故，或許就會覺得，東坡在艱難困苦中還能保持“幽默”吧。比如“夜半真有力”一聯，是出于格律的需要而將莊子原句的語序打亂的結果，但是如果從字面上來理解，似乎讓人覺得詩人對“偷負去”這一行為表達了某種欽敬。而“死灰吹不起”本身是一個“惡謔”，但東坡用這樣的典故，除了表達自己不會翻案的意思之外，似乎還有一種與知音（懂得此典故里的“惡趣味”的人）之間會心一笑的意思。因此把此詩理解為一種沖淡曠達的表達似乎也不為過。可見，文化心理不同，同一首詩完全有可能讀出不同的意思與感受。

其實，不同讀者對同一首詩有不同的感受是完全正常的，只要讀者能夠邏輯自洽，就足以說明這首詩本身的豐富性。詩歌存在多向解讀空間的原因并不僅僅在于讀者，也可能在于作者：作者寫詩，是用他的整個精神世界為之。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是復雜的，甚至有時候還是混亂的，但這正好構成了每一位作者精神世界的獨特性。因此，擁有獨特的精神世界的作者寫出來的詩，本身自然就充滿了獨特性和復雜性。有時候甚至可以反過來講，如果我們覺得一首詩意思太過明確、單一，或許是因為我們讀詩的心態不對，又或許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首淺薄的詩。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