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任安書》：一封寫給自己的信

《報任安書》是一封信，也是司馬遷理想的自白，卻遠不及他所寫的列傳受歡迎。人們之所以不見泰山，大概是因為被一葉障目——《報任安書》涉及太多瑣碎的知識點，讓人讀來疲憊，反而忽略了其本身的壯懷激烈，蕩氣回腸。

任安是誰？是司馬遷的好友。“巫蠱之禍”中，太子劉據(jù)被佞臣江充陷害，不得已發(fā)兵誅殺江充。任安時任北軍使者護軍，掌管京城禁衛(wèi)北軍，劉據(jù)命他發(fā)兵，他選擇按兵不動。后來太子之亂被平定，漢武帝認為任安坐觀成敗，心懷叵測，將他投入監(jiān)獄。他寫信向司馬遷求助，因為身遭宮刑的司馬遷此時任中書令，“尊寵任職”，伴駕出入，理所當然被其認為可以在皇帝面前“說得上話”。在回信中，司馬遷讓任安不要對喜怒無常的皇帝抱有幻想。他解釋自己之所以遲遲不回信，是因為沒法替任安說情，說了也等于白說。但是，若再不回復，任安將帶著無窮的私恨赴黃泉，司馬遷內(nèi)心蓄積的羞辱苦楚也再沒有訴說的機會：人人都以為他很紅，可誰知曉他遭受了怎樣的羞辱？他列舉了受辱的十個層次，最不堪的，就是腐刑。司馬遷說，以他的自尊，早該飲恨自盡。可他不能死，因為還有一個強大的信念支撐著他——必須把史書寫完，“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于皇權而言，史書的光芒或許微弱，但是，它穿透歲月，傳之不朽。所以，他要忍受被人腹誹的屈辱，茍延殘喘地活下去。于是，他寫道：“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司馬遷昔日為李陵仗義執(zhí)言，觸怒漢武帝，身遭腐刑。李陵有恨，心有不甘。江淹《恨賦》里提及李陵：“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李陵領五千步兵與八萬匈奴兵對峙，彈盡糧絕，一時無奈，只好投降。蘇武牧羊，被營救后還漢，臨別前李陵與其握手，這一握，有多少不甘和痛苦！蘇武還可以回去，而李陵永遠回不去，只能客死他鄉(xiāng)。

司馬遷也有不甘，他忍辱負重，是為了寫史書，不爭一時，爭千秋。所以，《史記》里，太史公寫悲情英雄最為出彩，滲透了他的血和淚。戰(zhàn)國四公子，唯有信陵君他一口一個“公子”叫著，連題目都是《魏公子列傳》，敬重信陵君竊符救趙的義薄云天，嘆息他遭詆毀后的不得志。寫項羽，不以成敗論英雄，霸王別姬的場面，給予了楚霸王盛大的落幕儀式：熟悉的楚音、霸王的悲歌、虞姬的眼淚、冰冷的寶劍、烏騅馬的長嘶。這些書寫悲情英雄的文字，成史家之絕唱，注入了司馬遷的血和淚，他以自己的心血來澆灌《史記》里的人物。記得有評論家曾說，寫傳記，其實都是在寫自己，在同類人的倒影里看見自己。而《報任安書》里有大段的舉例：文王、孫臏、韓非子等等，洶涌而來。這大段的獨白，更像是司馬遷在說給另一個自己聽。

是的，正如司馬遷對任安所說的，世俗之人不會相信他所說的話。而《報任安書》這篇課文又被多少世俗之人曲解，真對不起司馬遷的理想。但終究有人能理解他，光芒不熄，理想不滅。

（編輯：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