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記憶

仲夏時節，乘坐高鐵從贛南來到處于贛東北的上饒市，一路上目之所及，原野上阡陌間，以繁花綠韻為領銜演繹季節之美的主角，到達上饒后，才發現饒信之地以靈山的雄奇、巍峨占據視野，心中增添了意外的驚喜。

《江西通志》載：靈山“高千有余丈，綿亙數百里”，有七十二峰。閑走于上饒市區，如果想俯瞰饒信大地上四季分明的輪回變化，那么攀登至峰巒疊嶂聳立于云端之上的靈山吧，這里可以給你一個宏闊視野，借一縷縷飽覽過花與葉的春榮秋萎之陽光清風視角，翻閱這片土地上歲月變遷的畫卷，閱讀它瓊花瑤草和珍禽異獸的奇美，閱讀以辛棄疾為吟詩作賦代表的古今作者為上饒寫下的詩詞篇章，閱讀它曾歷經的憂患時刻與現實中的振興景象，閱讀這方地域因“皖南事變”衍生而來“上饒集中營”這段崢嶸歲月附屬的苦難與榮光。

一

上饒的土地上，農田山野鋪陳的綠意恣意流淌，被云朵一遍遍擦拭過的天空，分外湛藍、高遠，遙望靈山七十二峰屹立天際，仿佛剛剛被一場天外圣雨沐浴過，潔凈、明晰，加上橫側自成格局的一系列巖石懸崖，被陽光反射出雪一樣的光芒，若隱若現，靈山便有了雪山那般圣潔、神秘的意境。

沉寂而遠古的時光，宛若白駒過隙，它曾經以一場場地質運動塑造了豐饒、富庶的廣信之地，含有豐富的礦物質是秀美山川的點睛之筆，大山深處的包家山地帶，以金礦這種罕見貴金屬的光芒，以財富的象征光耀生活，擦亮自唐朝以來的光陰，倘若在熱烈陽光下，走在包家金礦遺址之山谷地段，山谷低處緩緩流淌的溪流邊，淺顯河床上因淘金而留下的水洼處，似乎還能閃現出金子的余光，它們變換著角度與陽光相互探視、映照，精靈般躍上樹梢草尖，而位于上饒北面的靈山則以自然風光傲然存在，慰藉大眾心靈。靈山屹立于天空中的模樣，不但塑造了贛鄱大地上的脊梁，而且吸引歷代文豪吟詩作賦，傳頌至今。北宋辛棄疾的《沁園春·靈山齊庵賦》一詞寫道：“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今天上饒市校園里瑯瑯的書聲中，依然有其中的吟誦篇章，朗朗上口，余音裊裊。

二

滴滴車載著我們，在廣信區的沃野上穿行，好奇心引領著目光從車窗玻璃往外望去，一道花崗巖石隆起數十公里的龍脊，橫亙于視野前方，天幕之下，一座巨型寶石之山引領著行車方向。不管是車子轉了多少個彎，繞了多少條道，唯一目標總是為靠近此山。只見山體越來越靠前，山峰越來越清晰，從平視到抬頭才能望見石崖山峰，高度越來越大，唯有仰望，靈山得以望見。

追隨一陣怡人夏風，盡快攀升到云彩的高度，伸手去觸碰一朵云的秘密，或與一朵云伴行，或與一叢叢峰林擦肩而過，空中纜車替我們落實了愿望。乘上封閉玻璃小屋似的纜車，沿一根粗金屬繩索懸空而過，地面上的綠色在身后漸漸遠去。纜車把我們從綠色田地上空捎帶至石柱叢林上空，從人間喧囂突至約莫靈山三分之一高處的較為空曠之處。

放眼一望，一叢叢靜默的石頭，憨態之佛一般虔誠地皈依這片大地，恒久，堅持，它們默認這種方式，年復一年，任憑驕陽似火的炙烤、冰霜雨雪的侵蝕，都不曾粉身碎骨，不曾坍塌傾倒。

從巖石山峰方向上看，每一根石柱，都像屹立不倒的大樹樁，像一根根與世無爭的樹樁化石，不倒的胡楊更堅毅之存在，向著天立于地，不折不屈。哪怕是石柱，也要向著天空生長，這始終如一的方向，是靈山巖石山峰共同的趨向，長存于今。

如果是濃霧蒙蒙的日子，我愿意把靈山看作是伸向時間之海的座座島嶼，叢叢礁石交錯，迤邐延伸遠方，而把匍匐于石頭之旁的綠意芃芃視為茫茫水草。那些鋪陳于天空下面的花崗巖杰作，于漫漫時光流云之中，電閃雷鳴之銼刀磨圓了它們的棱角，水流如注的暴雨隨性占據了同一片山崖巖石低洼點，且以毫厘相爭的毅力，舉步維艱滲進了它們的肌理，開裂出一道道豎立的裂紋，它們并列而存，像天地間沉思者眉宇間的紋理，有的巖石山峰則像舉起了據理力爭的拳頭，有的作微微含頷沉思狀，那些抱團依存的群體像團結一心的群英雕像。

三

如果說綠色是大地上生長的模樣，那么靈山巖石山峰就是對抗著時間存在的具象化，體現在人精神意識方面的恒定、深遠，便是人的意念、意志之類的存在。

沿靈山高度三分之二山體修建的人行棧道，仿山體之顏色，項鏈似的纏繞靈山一圈，在棧道上行走了許久，懸崖邊，草叢間，總有一抹濃艷橙黃色進入視線，定眼細看，是被稱為忘憂草的萱草花，碩大、明麗，每一片花瓣都乘著風的張力揚起了風帆，六片花瓣棸為麗花一朵。我想只要有一陣風將它帶離，它一定比向日葵更虔誠地私奔陽光。活成靈山上的一種植物真好，可以開得忘我、忘憂，陽光占據每一個細胞，何憂之有？

棧道上方那一樹婆娑，遮擋住了強烈陽光，投影出一方有限的陰涼，吸引汗水濕過衣背的我們席地而坐。一雙運動鞋落在不遠的地面空檔，似乎有一段移動的樹枝緩緩變換著位置，仔細打量，是一小段約三四厘米長樹枝狀的蟲子。根據匱乏的動物認知常識判斷，它或許就是尺蠖，起碼是尺蠖的同類，枯樹枝一樣的顏色定能迷惑周遭世界忽略它的存在。它速度或許不及螞蟻爬行，行走方式尤其特別，當它感受到周邊動靜之時，便躺成一截樹枝一動不動，當我們腳上的鞋位靜止不動時，它才起步，感知，尋找線路突圍。因為微小，我們未發現它是否長著眼睛。行動姿勢獨特的它，似乎像還沒有進化的物種，它向中間立起成一個直直的人字，然后朝前行方向落下，立起，落下，緩慢而持續。可當它感覺周圍如山一樣的阻攔，便無聲無息靜下來，等候時機，小小生靈并不缺失行與思的智慧。

流連于靈山之間，沉浸賞析自然風光，有風吹入心靈的愜意，再讓思緒跳離于自然景象之外沉思片刻，或許收獲別樣的感念。再一次凝視靈山發現，石峰林立之間，不正藏著一幅英姿煥發的群英圖嗎？

據資料記載，土地革命時期，方志敏就曾經于靈山指揮戰斗。方圓百余里的靈山，是方志敏的流動辦公場所，一處濃密草叢、一處隱蔽低洼之地，或許是他臨時休息的庇護場地。一條熟悉的小徑、一棵蔥綠之樹、一處懸崖峭壁，分明是屬于他指揮的戰斗一員，成為戰斗力的一部分，為他指揮的游擊戰助力。得益于靈山有利地形，加上他創造性地發揮新思路，成就了他這位游擊戰指揮者沉著、冷靜的個人魅力。方志敏，成為閃耀靈山峰巔之上的一束光。

四

“來到上饒，看過靈山，去參觀上饒集中營才是重點，才不虛此行。”聽到與我同行的祥花說，我心頭一熱，雖然剛剛適應在公交車空調微涼舒適的環境中，身子又暖了，且是漫過全身的溫熱。

此刻聽到這個聲音太特別了，在靈山足足走了六個多小時，祥花同學、雪蕾老師備好充足的水果、上饒風味的肉包與米粉，在山上都消耗了，時間接近下午五點鐘了，身體的能量儲備幾乎接近零，此時的我還是支持這個念想，因為唯有這個聲音呼應了我讀書行走的初衷。嘗美食、去購物、做美容……耳邊響起平時同事太多瑣碎的絮絮叨叨。

上饒集中營紀念館內，墻面上，青春的臉龐，活力四射的肢體，就身體而言，他們并沒有與常人異樣的地方，但在他們的身上，的的確確又蘊含著超出常人之外，根植于血液之中的因子，那就是意念，哦不，那是信念。

比我們先行一步的是來自大慶油田的一支團隊，飄揚的旗幟引領著隊員緩步前行，他們有的在聆聽講解，有的屏氣凝神觀看墻上文字解說，有的將資料頻頻拍照，我們跟進這個團隊聆聽到了一場詳細講解，也被他們隊伍中一些隊員那些仰望的目光、凝神思索的神態、悄悄相握的雙手而感動著。大慶油田是遠在東北之地的能源富礦，繁忙工作之余的他們舟車勞頓，千里迢迢親自感受并發掘精神領域富礦，拓展紅色資源內容，可見信念感召的力量是巨大的。

我相信，如果墻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個名字復活成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一撥撥聆聽并傳頌他們故事的人流前，一定會欣慰不已。

五

目光有了仰望之處，心中有了肅然起敬之依存。

這讓我想起上饒集中營那段崢嶸歲月，那些仁人志士們的生存狀態與激越進取的思想境界。上饒集中營是1941年“皖南事變”后設立的一座規模龐大的“人間地獄”，這里囚禁了皖南事變中被俘的新四軍軍長葉挺和新四軍排級以上干部以及部分從東南各省搜捕來的共產黨員和愛國進步人士。

1941年，當時著名的文藝先鋒馮雪峰，這位全程走完了長征的戰士，被捕關押于上饒集中營。傷病中的馮雪峰透過監獄窗戶有限的光線，眺望心中的圣山——靈山，回憶起1934年1月在贛南瑞金，參加中共臨時中央六屆五中全會的情景。會上，他結識了紅十軍創始人、中共閩浙贛省委書記、閩浙贛軍區司令員方志敏。方志敏創造性開展工作的經歷，他的戰斗指揮藝術，加上個人魅力，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馮雪峰在獄中欣然寫下致敬方志敏的《靈山歌》。

在上饒集中營，在極其狹小的空間里，短暫的寧靜總是被猝不及防的審問圍攻，那氣急敗壞的態度、聲嘶力竭的聲音、拳頭棍棒刑具相加的拷打，獄友們青春挺直的頸項，鮮活的生命被套上無形繩索，系上死結。于無聲處聽驚雷，這些志向深遠的智慧青年，將自己心中燃起的信念火苗點燃更多難友們的希望，利用有利時機絕地突圍還擊，組織暴動，成功突圍。靈山，成了他們在絕境中勇氣與希望的象征，時光將這段歷史記憶幻化成紅色信念的飄帶，不管時空如何變幻，都是久遠的紀念。

就讓引發情緒波瀾起伏的人與事，都交付給文字吧，當鳥語未啼鳴，夜色已來臨之時，上饒集中營紀念館四周，那些匆匆行走的腳步微微震顫大地，帶著朝圣般的虔誠與敬意地參觀，這是一場場精神宿居，有時將我們的身與靈從凡塵俗世中騰躍而起，宿居于斗轉星移的時空變幻之中。

作者簡介：

李紅虹，中國自然資源作協會員、江西省作協會員、贛州市作協會員。作品發表在《北京文學》《東方少年》《大地文學》《海外文摘》《江西工人報》《贛南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