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學期間,我和一個法國留學生同住了兩年時間。她屬于最早來中國留學的那一批學生。當時學校非常重視留學生,為了幫助他們盡早適應中國的生活,老師挑選了一批學生給他們當同屋。我被分配做這個巴黎女孩的同屋。我喜歡優雅美麗或者聰明有趣的女生,她好像哪一點都靠不上。再加上她經常坐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談論中國的很多現狀,有時候我會跟她解釋、爭論,有時候我選擇沉默。我們一直處得不冷不熱。大學畢業以后,我們各奔東西,當時沒有現在這么多通信工具,我和她很快失去了聯系。
十幾年以后,已經在德國生活的我突然收到她的來信。信是用中文寫的,很短,但讀起來有點感人。她說她住在離巴黎500多公里的海邊,這幾年一直在參與一個編寫中法植物學大詞典的項目,每個月都要回巴黎一趟,得知我也在歐洲,希望能跟我見一面。去巴黎是我喜歡的事,更何況現在有了一個理由。我們很快通了電話,約定幾天后在圣日耳曼的一個咖啡館見面。
午后的咖啡館里人很多。我進去的時候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法國女人坐在迎門的桌子前向我微笑。我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繼續尋找我的同屋。就在轉頭的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同屋。我的心有點痛,不是為她,是為我自己,因為我比她小不了幾歲。歲月無情,我們都老了。
我走到她對面坐了下來,我們很平靜地相視一笑,就好像昨天才剛剛分手似的。我們都不喜歡戲劇性的場面。她點了香檳,我點了咖啡,我們斷斷續續地交談起來。她的中文一直不太好,現在更糟。我能聽懂一點法語,但不會說。最后我們不得不用她一向痛恨的英語進行交談。
后來,她帶我去一所大學的植物研究系,她在那里有個辦公室,她居然在翻譯《本草綱目》。她向我解釋,主要是靠查字典,已經翻爛了好幾本中法字典和拉丁語字典。然后,她要請我去吃中餐。我說千萬不要因為我而去吃中國菜,我吃什么都可以。她很認真地說:“就是因為你,我一直每個月去吃一次中國菜,吃的時候經常會想到你。”
我有點感動,還有點慚愧。因為這些年我不論吃中國菜還是法國菜,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吃完中餐,我們沿著塞納河散步。我們經過停泊私人豪華游艇的地方,也經過臭烘烘的、躺著流浪漢的橋洞。十幾年以后再見面的我們,既不屬于擁有豪華游艇的階層,也沒有落魄到去睡橋洞。我們都成了妻子和母親,都在做喜歡做的事情。我們走了很長的路,但很少交談。因為我們實在沒有多少共同的話題。
走到法蘭西學院和盧浮宮之間的藝術橋那里,我們停住了腳步。她問我認不認識回酒店的路,我說認識。她說:“那么,我們再見了。”我們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她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歡我,我只是你生活中一個普通的熟人,可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這么多年來,我經常想念你。”
我更慚愧了,問她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她說我們當年分開的時候,她勸我到法國留學,她父母愿意為我擔保。對當時的中國大學生來說,那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大蛋糕。可我連想都沒想,一口拒絕了。她說,那一刻她很受傷。她知道我和她兩年的友好相處只是一種例行公事。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選擇了沉默。
我們像法國女人那樣分手,互吻了左頰和右頰。我穿過橋上拉琴唱歌的人群,走到橋那頭。我回頭看看,她還站在原地。風把她的絲巾吹得高高飄起來。我對她揮揮手,有一種揮別大學時代的感覺。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竟然沒有約定下一次見面的時間。或許因為都在歐洲居住,見面很方便;或許我們都已經在各自心底為過去的生活畫上了一個句號。
我突然想跑過去告訴她,她對我的生活也很重要。她讓我嘗試了人生的第一罐可樂。她送給我人生中的第一瓶法國香水。甚至可以說,她改變了我的思維方式和看世界的視角。我的很多獲獎的兒童文學作品,都取材于那一段時間的生活和感受。我非常感激她。
可是,她已經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普 爾摘自《少年新知》2024年第10期,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