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5時許,家住北京懷柔的程永茂已經起身,準備前往近40公里外的箭扣長城。2024年6月6日,北京懷柔箭扣長城五期保護修繕項目(以下簡稱“箭扣五期”)開工,68歲的他擔任修繕技術指導。修了20年長城的他,已然成了長城忠誠的守護者之一。
和很多成長在長城腳下的人一樣,程永茂也是從小好奇地仰望著遠處高聳的山脊上連綿不絕的長城,聽著爺爺講的長城故事長大的。修繕長城是程永茂的夢想,但直到2004年他48歲時才得償所愿。
20年來,他從黃花城水長城修到慕田峪、青龍峽、箭扣……踏訪青山無數遍,修繕長城兩萬米。他將懷柔段長城走了許多遍,對每一段長城采用的工藝特點和結構材料都了如指掌。墻磚之間的灰縫,古代工匠用的是三角形的蕎麥棱、泥鰍背棱還是平縫?壘砌磚層之間用的是十字縫,還是“三順一丁”?每一個敵樓是什么形制?懷柔段長城方磚上有古人刻畫的7塊棋盤,有經年累月筑著的7個大馬蜂窩,它們在哪里?這些問題的答案,程永茂一清二楚,他成了“行走的圖紙”。
有一段長城垛口墻,程永茂初見時大為震驚,墻體的每一道磚縫都均勻地保持在1厘米左右,一眼望去,精細絕倫,令人嘆為觀止。程永茂不禁自問,若換作自己,能否做到?這是相隔400多年,古今兩名優秀工匠的對話。從那時起,程永茂就抱定一個信念:一定要把長城修好,修到和原來一模一樣,給后人留下真東西。
在箭扣五期修繕現場,考古與修繕兩支隊伍同時作業,考古人員正在發掘、篩查敵樓坍塌的土方和磚石,很多文物從灰土中被發現。保存完好的舊磚被整齊地碼在一旁,這是后續修繕的主要材料。
在考古人員介入之前,程永茂帶領工人們清理坍塌物時,也發現了很多長城守軍曾使用的兵器與生活用品。引入專業考古,深度挖掘長城文化的內涵,許多豐富的細節被發現,歷史上長城的修建過程、守衛與士兵們的生活場景被一一揭開,一個生動、鮮活且隨時可以實現“穿越”的長城展現在人們眼前。
除了常規的石雷,考古人員還發現了明代先進的火器“佛郎機”。這是一種起源于歐洲的火器,大約在明嘉靖時期被引入,后在戚繼光等將領的推廣下,被廣泛運用于海防與長城的守衛。
在120號敵臺與121號敵臺間的邊墻上,發掘出一處便門遺址。考古人員推測它可能是明代士兵登長城的一處便門,上面還有人工壘砌的石頭臺階,這個臺階的修建充分利用了自然的山石。這一發現為考古人員研究士兵巡邏長城的路線和明代邊防提供了實物證據。
“以前,這些不起眼的石塊或許在修繕整理初期就被清理掉了,但是現在,經過考古發掘后,它們的歷史價值得到確認,后續在修繕中將對它們進行保護或者歷史場景的復原。”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尚珩說,“長城考古能讓長城的保護工作更加精細化。”
“長城小站”,一個由熱愛長城的人們搭建的“關于長城的歷史、人文、詩歌、旅游、攝影、探險、軍事等的公益互聯網站”。2003年,北京市頒布《北京市長城保護管理辦法》,“長城小站”立即響應,將目光投向長城保護。長期行走在長城邊,他們早就關注到長城堪憂的狀況:敵樓坍塌、石階破碎,數百年來堆積了三四十厘米厚的泥土,茂密的樹木幾乎掩蓋了長城本體,龐大的根系侵蝕著磚石……多重因素威脅著長城的健康。
長城墻體和敵臺上曾經有很多碑刻,有閱視鼎建碑、紀年記事刻石等10余個類別。識讀與研究長城碑刻對后人了解長城的修建歷程、建造規制、工程規模與投入等有著重要的作用,長城碑刻是最為真實的長城史料之一。但很多碑刻如今已經破損,有的埋沒在亂石當中,有的躺在深溝里,還有的成了老鄉家進門的踏腳石。碑刻消失的速度令人觸目驚心,有的冬天還在,來年春天就無影無蹤了。
“長城小站”成員連達和郭峰一直在長城沿線進行搶救式拓碑。有一回,一個放羊的老鄉對連達說,原來這里有塊碑,被他一腳踹溝里去了。連達就扛著包,披荊斬棘地鉆到溝里,找到它,把殘缺不全的碑給拼上、拓了。
讓“長城小站”的成員們意想不到的是,人們對長城缺乏認知。“長城小站”的發起人張俊說,當他們去問長城腳下的村民,長城在哪兒的時候,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我們這兒沒長城”“長城不是在北京嗎”……村民們只知道山上那些城墻叫“邊墻”;面對著家鄉殘破到垛口已經消失、看不出凹凸形狀的長城,孩子們卻畫出了像八達嶺長城、慕田峪長城等修復后的景區長城才有的“鋸齒”。

住在長城邊的村民,才是長城最理想的保護者。2016年,國家文物局出臺了《長城執法巡查管理辦法》和《長城保護員管理辦法》,在全國長城沿線設置長城保護員。目前全國已有7000余名長城保護員,各省區市所轄長城基本實現了保護員全覆蓋,他們正成為長城保護最前線的主力軍。
2014年,坐在騰訊地圖街景部門辦公室的馬堯突然對長城產生了興趣,想著有沒有可能把萬里長城用數字化的方式記錄下來。
開始做這個項目時,他面臨一個重大問題——根本不知道長城在哪兒。萬里長城的許多段分布在中西部省份的荒野地帶,它們往往連名字都沒有,更不用說能在地圖上被搜索到。
他們買了很多書和歷史地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在地圖上標注長城的位置。但這樣做的效果很有限,因為電子地圖需要的是精準的位置。
想法在這里又推進了一步——馬堯想把長城的影像拍攝下來,并通過網絡平臺讓更多的人看到。這和在馬路上拍街景可不一樣,拍長城時,攝影師需要扛著設備走到山腳,先爬山,再拍攝。他們每100米拍一個點,一天拍50個點,拍完下山整理數據,第二天繼續。
項目做了一年半,馬堯團隊總共拍攝了近900公里的長城。“雖然只有近900公里,但這已經是數字化采集中距離最長的一個文化遺存了。”項目結束后,馬堯沒有遠離長城,他從一個長城“小白”變成了長城的鐵桿“發燒友”。
馬堯認為,用年輕人喜歡的方式探索長城文化的保護和傳播,非常重要。他說:“讓長城不再是想象中的遠方,用一種普通人隨時可以接觸和接受的方式,把一粒粒種子撒播到更多人的心里,100個人中間有一個人參與到長城保護中來,就很有意義了。”
(顧 盼摘自《新民晚報》2024年7月31日)